“谁打来的?”他好奇问道。
“爸爸。”她没看向他,眼睛直视前方。
遇上不想回答的事情,她总是一两句话简单带过,从认识她起,她就是这性子。知道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开口,他拉起她小手握在手上。
隔了十分钟久,她微启朱唇开口说:“妈妈开快车撞上会公路的护栏,冲下山披,死了。”席少宇骇极,强忍住说出口的讶异。注意到她虽然面不改然的说,那柔弱无用的小手却不知不觉握紧了他的手。
尚未入秋,花园的树叶已一片片枯黄,夏风一吹,干枯的叶子零零落落四处飘落。
突如其来的,她感到胸口一阵郁闷,呼吸吐纳间不甚顺畅。她深吸几口气,稍稍缓了缓胸郁闷。
十五岁这年,她失去了至爱的母亲。但在获知这消息时,一时间充斥她脑海的,竟然是自然界的生死定律……
???
丧礼中,人们来来去去,任凉曦静跪在父亲身旁,向来宾答礼致意。
任家的亲戚不少,任光远在商界又是数一数二的大老板,前来吊唁的宾客不断。
自殡仪馆迎向李萱遗体之后,任光远已有多日滴水未进,不分昼夜地守在灵堂前,任何人和他说话都没用。
到了夜晚,任光远总喃喃重覆着几句话:“你不高兴我说,我就不说,何必跟我闹意气出走……”
任凉曦端着杯子站在灵堂外,细听父亲的喃喃自语。
“别跟我赌气了,快起来吧。我保证不再提那件事。你想把它当秘密守着,我也不反对。没有你在身边,我连袜子在哪都找不着……你不是常常因此笑我吗?站起来笑我呀……”说到后来,只剩下低吼声。
一声声鸣咽夹杂着彻夜不休的诵经声,益发显得凄楚而悲凉。
任凉曦低着头走进灵堂。
“你好狠,用这种方式叫我住嘴……好狠……”任光远伏在棺木上,悲恸的脸上满是憔悴的泪痕。
任凉曦轻拍他的背,将杯子凑到他面前。
“爸爸,喝水。”
他大手一挥,差点把杯子扫到地面。
任凉曦眼明手快的抬高手臂,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任光远错愕的看着她,颤抖的手指陷入她手臂。
“小柔!你也在生爸爸的气吗?”
“爸爸,我是凉曦。”任凉曦微蹙眉头。
“是呀,是凉曦啊!若不是我们去了那里,又怎么会带回凉曦呢!妈妈是最爱凉曦的,如果不是我多事,我们哪会为凉曦吵架?都是爸爸不好!是爸爸不好……”他无意识的低喃,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任凉曦扶人了坐在椅子上,将杯子放在他面前。
“妈妈会希望你多少喝点水。”
“你说,我若依了她的意思,她会再活过来吗?”任光远兴奋地拉过水杯一饮而尽。
“不会。”她老实回答,收回了杯子。
“是吗?不会吗?”他神情恍惚,又坐回棺木前喃喃自。
任凉曦看了他好一会,独自走到花园幽暗的一角,找了块平坦石头坐下。
沙沙的脚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循声望去,席少宇正踩着枯叶走来。
“凉曦,你还好吗?”他蹲在她身前,轻声问道。
这几天,她在一旁观看一大群亲戚朋友进灵堂。每个人脸上无不悲痛欲绝,口中“节哀顺变”的客套话尚未说完,眼泪就不自主滑下脸颊。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内心揣想他们心中的感受……她试了又试,却怎么也无法体会他们内心的感觉。
为什么呢?最疼爱她的母亲死了,她该有些感觉的,譬如悲伤或是痛哭流涕,再不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也行……为什么她的心却有如澄静的湖水,无波无澜……
除非是死人,否则她该有些情绪的。
席少宇疼惜的将她拥入怀中,像哄婴般轻摇她身子。
她头偎向他肩窝,半晌,她反手圈了他的腰。
席少宇全身一震,血液迅速在体内流窜。
他抱过席少宇无数次,她总是被动的任她揽在怀中……现下,她懂得回应他了,教他怎么能不开心。
任凉曦轻呼出一口气,由交叠的身体汲取温暖。
今晚,她明显察知了许多暧昧不清的事实……她一直冷淡平静的情绪和爸爸口中的“小柔”必定有莫大的干系。
她有预感,今后,她不再是原来的“任凉曦”,未来的生活也不复以往平静无波了。
“我没有感觉……”她喃喃低语,隐约掺杂着一丝说不出的遗憾,呢喃不清有如一声轻叹。
???
两人合力将任光远带到卧室,经过好一番折腾才让任光远安静的躺在床上。
“伯父手里握着什么?”席少宇小声地附在她耳际问,生怕吵醒了刚睡下的任光远。
任凉曦凑近细看,她小心翼翼地扳开他手指拿出相片。
任光远翻转身子,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
“小柔就是凉曦……凉曦就是小柔……妈妈,你说她们两个像不像……”
席少宇和任凉曦一前一后来到客厅。她将照片摊开放在花几上。
席少宇一看,笑道:“这就是你嘛!是在花链海边拍的吗?我上星期才跟童军社去过一次!”
任凉曦睁眼看他,一字一字地说:“不是我。”
席少宇一愣,拿起照片看个仔细。
“啊!你不说我还认不出来。你没留过短发,她和你笑起来的模样也不太一样。是你们家的亲戚吗?”
应该是亲戚吧!她叫小柔,是爸爸妈妈的女儿。
那……她算什么?
相片中的女孩子活生生是她的翻版,差别只在于相片中的女孩是个喜怒形于色的正常人,笑起来的样子充满朝气,在在说明了她热情开朗的个性。
照片中,一群人像是嬉笑的调侃她,惹得她又羞又气,腼腆的笑容隐约浮现在嘴角。
看得出来。她是个惹人喜爱的女孩。
截然不同的个性,外貌上却与她如此雷同。
如果这女孩是爸妈的亲生女儿……那她算什么?
替代品么! 她站起身,脚步虚浮的来到花园。她不顾席少宇的呼唤,迈开双向前飞奔……
随着年龄增长,她脑中原本模糊不清的景象闪发清晰。她每向前大跨一步,心总会冷不防抽紧;但这让知道,她的血液仍是流动,心仍是跳动,她仍是活着的。
突然,她撞上一具胸膛,她直觉弯身的从那人手臂间隙逃脱,只一两步距离即被他扑倒在地。
将落地时,他迅速转身将她揽入怀。
“四少,放开我!”
她侧过脸,试着的挣开被钳制的身体。
“放开你,好让你像疯子一样往前跑;然后左一块青紫、右一条血痕的回来?!”席少宇气愤地说。
“我不会痛,受了伤又如何?顶多再添上几道疤痕——”
“我的心会痛啊!你到底懂是不懂?!”他狠狠打断她的话,宁可提早表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愿她再伤害自己。
“凉曦,我担心你啦!你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你心里有事也丝毫不肯透露。而我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使不上一点力。对你而言,我——到底算什么?!”
她心头一颤,坚强的心防一角悄悄崩塌。
他问的,正是她想问自己的问题。但,她没办法回答啊任凉曦不管是她自己心中的疑问,或者是四少的。
她可以轻易的解答出最复杂的数理理论,独独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我答不出来。”
席少宇仰天长叹。
多久了,他数着日子等她长大,期盼她有一天会了解男女情爱,进而知晓他爱她的心意……日复一日的期待,到头来终究换不来她一句肯定的答复。
他安慰自己,她还太小,还不足以承受他排山倒海的爱恋,再多付出点耐心,总有一天,她会懂的……懂得他的心,回应他的热情。
只是,他害怕旁人会早先一步抢走她;真有那么一天,他情何以堪?
他眉头揪得死紧,好像快哭出来一样。
“对不起。”她直觉地开口。
“别道歉,不关你的事。”他避开她双眸,目光定在她手臂上。
他倏地伸手揽过藕白的手臂,她手上明显的五指印令他气愤难当。下一刻,她安隐的坐在席少宇的臂弯。
“谁弄伤的?!”
循着他的视线,她轻道:“爸爸。”
席少宇愣住,稍作思量,他满脸不快地说: “就算作业心过度,伯父也不该出手伤你。”
不是的!爸爸以为站在他面前的是小柔,才会紧抓着她不放,深怕她一转眼就消失。她清楚得很,爸爸需要的不是凉曦,而是小柔……
“妈妈去世,爸爸心里不好过。”
其实,她想讲的,不是这个。
任凉曦垂下眼睫,任由席少宇抱着。夜凉如水,她下的偎向他胸膛。
他抱得更紧,加紧脚步回到客厅,轻放下她,他翻出急救箱,缓缓推揉她手上的青紫。
她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的手,修长而有力。她慢慢将眼光上移,这才发觉他也正瞧着她。
“很晚了。”她直视他的眼。
“我留下来陪你。”合上急救箱的盖子,他靠着她坐下。
“不必。”她起身拿过他外套,摆在他眼前。
席少宇青筋浮现,狂暴的怒意尽现在眼眸。他死命盯着她的脸,就是不肯接过外套。
“四少,我的手臂会酸。”
他恶狠狠的扯开衣服,连带的将她揽入怀中。
“你就迫不及待想赶我走然后一个人伤心?!你想得可真周到!”
“席妈妈会担心——”
“别对我用这招!”他硬着声音说。“千万别把应付别人的那套用在我身上,我要的是你坦白,不是客套话!”
任凉曦不吭声,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你老是这样,天大的事都自己担;就算我有心帮你,你不说,我又从何帮起?”席少宇叹气道。
“我不需要帮忙。”她朗声回答。
他全身僵直,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拒绝我就是你的最拿手好戏吗?”
他撇开脸,不想让她看见已然碎成片片的心,是多么痛。
松开手,他弯身拾起地上的衣服。
“明天见,凉曦。”
席少宇走后,她一再回想两人的对话。她足足花了半小时,还是找不出她到底是哪句话惹得四少生气。
第四章
04
高二升高三前,任凉曦参加了学校的课后辅导。课后,她常常是顶着月光放学回答。
她徐缓漫步在人行道上,偶尔停下脚步浏览橱窗内陈设的礼品。
再过半个月就是四少的毕业典礼,该找些适合的礼物送他……刚进社会的新鲜人需要什么呢?
她略略沉吟,转入右侧的小巷子里,前方路灯闪过一抹黑影,她立刻警觉的停下脚步。
这是回家惟一的捷径。她稍作衡量,随即一步步前进;才经过路灯,眼前银光一交,一把晃着冰冷寒气的西洋剑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没注意直逼向前的利剑,反倒看向手持西洋剑的人。那人背光而立,僵硬的脸部线条、过分阴柔的美感……
她微微错愕。是他!
多年前,就是他要把自己推下月台,最后却自个险些失足的神秘男子。
即使相隔一段距离,她依然看得一清二楚。但现下仔细一瞧,细致的脸蛋却看不出一丁点男子的粗犷气息。
莫非是她看错了?
她双唇微微开启直觉想问,但对方手持利剑的冷然表情,在在显示出是敌非友的事实。
“你是谁?”她选择提出另一个问题。
他扬起唇角,未置一词。
毫无温度的笑容,冷冽绝然的眼盯着她上下打量……任凉曦知道,在她估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同样在观察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几乎以为他不肯透露,却听见他沙哑的嗓音。
“知道或不知道我的身份,对你都没有帮助。”
“一个将被猎杀的目标该有荣幸知道攻击者的姓名。”她不客气地反驳他的论点。
他晶亮的黑眸闪过一族光芒,她没错过那真实存在其中的赞赏之意。
他轻一抬手,另一柄西洋剑直落在她面前。
她左手握住剑柄,不死心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
“杨莘。”
他不疾不徐报出姓名,转瞬剑尖直刺她眉心——
她狼狈的闪躲,长发冷不防的被削落;没给她喘息的机会,他大跨步逼近她心脏。
她一时闪避不及,剑尖划破她长袖,雪白的手臂立刻生出一道怵目惊心的血痕。
她微微皱眉,迅速丢开肩上的书包;趁着回身闪躲之时,将西洋剑换到右手。
仿照他的姿势,她使剑抵挡他泰半功势。支持片刻,她渐感吃力,毕竟没习过西洋剑,一时间难以应付他凌厉的攻势。
他手上的剑像是有生命般,剑刺横挑紧密配合,竟让她难以找到间隙趁机进击。
她做个深呼吸,设法控制紊乱的脚步。
敌人剑尖一扫,她挥剑去挡,立时被他手上劲道逼退一步;她脚下一个不稳,身子欲向后跌去……
眼看他剑尖即将刺入她喉咙,她立时以左手撑着身体,右手使剑挑开他剑柄,亮晃晃地剑应声飞向空中。
她立刻站直身体,等着对方接下剑再展开第二个回合。
对方看也不看的凌空抄过长剑,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你本来有机会——”
“我不趁人之危!”她脱口出。
他抿紧唇,似乎在揣测她内心的想法。
“凉曦——”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
他似笑非笑的轻扯唇角,翻身跃入围墙随即不见踪影。
任凉曦扔下手中的西洋剑,席少宇惊骇的执起她满是鲜血的手臂。
“你的手?!”他气红了眼,放开她的手就要追上去。
“四少,不要追!”她紧握他手臂阻止他。
“放开!我不会轻饶伤你的人。”他使劲甩开她的手,却不小心碰触她伤处。
“噢!”她佯装吃痛的捧着手。
“凉曦,要不要紧?!”他低声咒自己,轻柔的抬起她手腕,察看她的伤势。
“还好。”
席少宇的脸倏地泛白,
剑伤由她的手肘延伸至手碗上方,深长的血痕,鲜血汩汩流下她的青葱玉指。
他一时惊慌,手忙脚乱的扯开自己的衬衫,无奈钮扣老扳不开。他一急,两手使力一扯,撒下大片下摆。
她解开制服的领带绑在手臂上方,藉以安抚他的不安。
“不要慌,没伤到动脉。”
席少宇冷汗直流,不敢想像晚到一步,后果会是如何。
他强迫自己定下心,颤抖的双手赶忙包札好她的伤口。
“凉曦,为我保重自己好吗?我——我不想在你身上再看到任何伤口……”他心疼的轻拥住她的身子,内心尽是不舍心疼。
席少宇恼怒的踢开脚下的西洋剑,拾起她的书包,弯腰抱她大步走出小巷。
“四少,我只是手上受伤。”她淡淡地提醒。
“我知道!”他挥手招来计程车,直到车子抵达医院门口,他才放开紧搂着他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