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颀肩阔的男人左胸佩戴一朵精心设计的别致胸花,洁白的西装与皮鞋在阳光照耀下随著穿梭的脚步移动折射出璀璨反光;独有的穿著足以向旁人说明他今日会场男主角的身分。
豪门大户的好处是,结婚时不必担心租不到场地,可以迳自在家中广大的庭院以自助酒会的西洋方式进行,邀请牧师、宾客前来共襄盛举。
有其利亦必有其弊,豪门大户的坏处是──身为今日主角的男人要穿过百来名宾客交错的人墙去找他急欲见到的人,需要一本客套话辞典和更多的笑脸面具来助他过关斩将,方能如愿。
雷君霆脚下的步伐表现得从容优雅,在在显现他上流社会的良好教养,不让人瞧见一丁点匆忙,即使此刻真的急如星火;即使再不快,有件意料中的事必会发生──俊逸的容貌还是保持翩翩贵公子的尔雅迷人,淡笑谢过每个拦下他道喜的宾客。
高贵的步伐在走进以金钱为基础、权势为装饰的华丽主宅,走上右侧维多利亚式的楼梯到二楼之后,立刻破功改走为跑,磅礴气势杀向二楼最末房──今日暂辟为新娘休息室的房间。
猛一开门,就见白纱蓬裙的身影背对他,一只REEBOK多功能运动鞋踏在地上,另一只踩在窗台,被礼服拖累以至于动作笨拙的新娘正准备跳向窗口的榕树,摆明要临阵脱逃,开婚礼的天窗。
“你不认为从门口出去比爬窗快而且安全吗,我亲爱的陆云侬小姐?”新娘脚下穿的是运动鞋而非高跟鞋,挺特殊的搭配不是?
“哎呀!”窗台上的人叫了声,尽其所能地慢慢回头,就见一张严肃的男性面孔对著自己。不甘心地缩回室内,大叹差一点。
雷君霆站在门边,唇边的笑意染不上瞪向完全没有反省意思的新娘的眼。“跳下去的时候请小心点,还有麻烦你,下去之后不忘通知夏姐上楼,毕竟我原先要娶的人是她,伴娘和新娘互换也无妨。”
碰!碰!碰!大步迈向他。
“雷君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他怎么能出尔反尔?
眉峰挑了两下。“容我提醒,刚是谁打算效法蜘蛛人表演飞檐走壁的功夫私逃?不要告诉我你只是想去上厕所。”
“我说是看见树上鸟巢快掉下来好心去救行不行?”
黑眸定定俯看她,眼神带著「是吗”的质疑以及无言的审判意味。
好像……不行。
她叹了叹,问自己怎么会那么天才地想到李代桃僵的馊主意,把自己“僵”成这副德性。
热心助人、义薄云天的脾性也用不著表现到这种地步是吧?她的表现未免太淋漓尽致了一点。
是为朋友义气,也是顺遂私心;但冲动之下却彻头彻尾忽略他的想法。
他是否心甘情愿?
或者只是嫌麻烦,不得不点头?
倘若是如此,她必须,“你知道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是不会有幸福的,趁现在还来得及,取消婚礼对你我都好。”晓以大义行不行?
“婚姻以感情为基础在上流社会只是没有意义的笑话,有没有好处、合不合乎利益才是最主要的考量。”他说得云淡风轻。
“这是不对的。”她有必要为他阐明大义:“没有感情的婚姻只是空壳,你应该娶你爱的人,娶依依或娶我,对你都没有好处嘛,所以说,这场婚礼也不必结了,再──不,是不见。”REEBOK重新踩上窗台。
“我娶夏姐,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雷家人就能顺理成章在‘尚华’预先抢一块大饼,等于间接巩固我在尚华中的地位,我何乐不为?相反地,我娶你,还吃亏不少。”凉凉的语气成功留住陆云侬脚下急欲脱身的REEBOK。“如果真要找出一点好处,顶多只有你双亲的名气光环锦上添花罢了。”
碰!碰!碰!三大步再杀回他面前。
“吃亏?”无须眉笔修润的浓眉弯成毛毛虫。“娶我算你吃亏?”
宽肩一耸。“你说呢?”很故意、很轻忽、很──挑衅。
成功激起眼前这位女士的战斗意志。“我是哪点让阁下你吃亏了?”
“你不像夏姐有商业手腕。”
“废话!我是学设计的,当然没有!”理直气也壮。
“你没办法玩勾心斗角的豪门游戏。”
“谁像你们雷家人一天到晚算计。”把勾心斗角当游戏的人才有病。“好端端的没事把自己住的地方弄成罗刹之家、娜娜鬼屋,有病!”至今仍不满雷家人鬼祟多端、暗潮汹涌的心态。
“你帮不了我什么忙。”
“我没想过要帮你。”她陆云侬绝非贤内助的料,自己清楚得很。“我这么做是为了依依!如果不是你们雷家小人行径先放出结婚的消息,根本就不会有今天这场婚礼,我也不必代替依依嫁你。”想到自己的英雄作为,陆云侬实在是想为自己拍手叫好,又矛盾地想骂自己笨。
“别忘了这主意是你提的。”声调降温了些,转身大有走人之势。
身后的陆云侬冷不防扯住他衣袖,想从他生份疏离的笑容里看出端倪。“你真的不在乎娶的人是谁?”
“你可以为朋友义气嫁给我,我又何尝不能为了面子娶你?”
厚!真是说不听。“只是为了面子才娶我?”激动绯红的脸闪亮亮的,犹如太阳花般璀璨耀眼。“你不会后悔吗?”
就近探看的人仍然一脸平静。“还来得及后悔吗?”
他、他说的是人话吗?“雷君霆!我好歹也是你快过门的老婆,老婆是娶来疼,不是娶来糗的!”
还没结婚就这样,往后怎么过下去?陆云侬悲惨地想,这男人果然是正宗雷家出品,没心少肺到不行。
“这表示你不会逃婚?”眼下,他只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斗志不堪人挑,陆云侬狂气地握拳,信誓旦旦:“不逃不逃!就算外星人来绑架,我也会敲昏它抵死不逃!可以了吧?”令人惊艳的脸有点狰狞,语气威胁:“姓雷的,我决定缠你一辈子,让你后悔娶我,求我签字离婚!”
笑意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浸濡眼眸深处。“我等著。”
关上门,雷君霆还能听见门里隐约传来粗鲁的咒骂声,诅咒他这个丈夫将来穷途潦倒、家徒四壁,也不想想作丈夫的身败名裂,她身为妻子又如何幸免于难。
此刻未有人至的二楼走廊突来回荡起新郎低低的笑声。
决定缠他一辈子──
傻女人。下楼的脚步与心里的嗤声同样的轻。
如果她还有一丁点值得信赖的记忆力,就会知道,他们早就纠缠不清了。
第一章
炎热的孟夏,一团滞留锋面笼罩在低陷的台北盆地,徒增让人不耐烦的窒闷。
蝉鸣给不了清凉,午后的太阳又晒得足以让人像奶油般融化摊软,任谁都会懒洋洋不想动弹,免得汗如雨下,换来一身酸臭。
雷君霆正是其中之一,所以远离此刻站在操场上顶著烈阳狂晒还得做操热身等著上躲避球课的同学,独自挑了避阳的树下,翻阅随身的读物。
能如此堂而皇之,无须经老师同意从容跷课,自然是一种特权的行使。
而雷君霆仗恃的特权无须靠身体不适的理由获得,只是很单纯的,因为热中于教育的三婶身为家长会会长,对于学校的师资设备有指挥监督的权力;而家族企业每年固定提拨大笔经费资助这所私立小学,再加上其他亲族的孩子也陆续曾在此地就学传承出不容小觑的势力,让他即使无心再切下一块属于自己的势力版图,也能凭借类似家徽的闪亮姓氏,在学校里横行无阻。
十二啷当岁的小学六年级生想这些现实市侩未免太早;但──很遗憾的,对于自小生长在枝繁叶茂的庞大家族,又不巧有个傲视群伦的家族企业体足让彼此为钱为权暗地勾心斗角的环境下的富贵子弟来说,这才叫正常。
这位早熟的孩子悠然翻过一张英文书页,继续无声地阅读。
“啪”!不晓得从几重天外砸下一滩土黄色不明物体,不偏不倚,恰恰好就压在新翻过的书页。
看得出将来大有可为的出色童颜锁了眉头,站起身,抖落书上的脏东西,却去不了留在纸上的污渍。
定睛端详,原来方才偷袭他的不明飞行物体是一块残存的烤蕃薯皮。
“哎呀。”在这同时,雷君霆的头顶落下一声轻呼。
循声抬头,茂盛的树枝绿叶间一抹白衬托鲜明的卡通图案让他锁起的眉头更打紧死结。
发现自己被幼稚的卡通内裤压在头顶上,很少人会觉得开心。
“不好意思啦。”树上史奴比内裤的主人以俐落的身手攀爬直下,一张俏脸上有磨过树皮的痕迹:“一时手滑掉了,没丢到你吧,小朋友?”安全落地,少女拍拍制服上的残叶泥尘,还有裙子上的。
小朋友?雷君霆不满意地瞪著自说自话的少女,厌恶被看小。
雷君霆以“礼”回敬:“这把年纪还穿史奴比的卡通内裤也不见得多有长进是吧,‘老’姐姐?”
“咦?”少女愣了一下,不惊人死不休地当著未臻发育期的小男孩的面,撩起裙子。“哎呀呀,我怎么又把姊的内裤拿来穿了?”
裙摆下正在青春期中的细腿笔直如鸟脚,看不出美好的曲线,只是肤白如雪,在阳光斜照下,散发柔和的白芒。
雷君霆先是被这白花花的柔光照得傻眼、而后双颊胀红,语气慌张:“你竟然在这里──书还我!”
少女左看右瞄抢到手的文学名著,啧啧称奇:“哇!《孤星泪》英文版,原来你是小神童哩,失敬失敬。”
雷君霆完全没有被人奉承的感觉,得意不起来。“还我!”
“还你就还你──咦?”她注意到最后一页的署名,收回还书的手。“你就是雷君霆?”
“把书还我!”
“原来你就是雷君霆啊。”少女的目光在他脸上游走好一会,思忖再三的神情让雷君霆整装防备。
天晓得又是谁派来的探子细作。早熟得不像样的心思暗忖。
“就是你闲著没事干,玩起长腿叔叔──不不,应该叫短腿弟弟──的游戏。”皮皮地朝眼前小鬼打躬作揖。“见面不如闻名,小小年纪就这么好色,要你家老头认养依依进雷家当童养媳,怎么?你以为自己是光源氏啊?好好一个大美人配你这矮冬瓜小弟,连我都觉得不忍心。”
童年的孩子最忌惮别人笑他长不高,雷君霆也不例外。
“你是谁?”
双手叉腰增加侠女气势,嚣张地夹身高之势以鼻孔瞪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陆云侬是也。”
陆?小脑袋仔细思索与家里有往来的姓氏,找不到。“我不认识你。”
“废话,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跷课遛达又饿又累,就近买了烤蕃薯爬上树享受,谁想得到会遇见被学妹挂在嘴边当恩人歌功颂德只差没做长生牌位一日三拜的雷君霆。
学妹夏依实在是太单纯了,丝毫不怀疑雷家人的用心,她可不;就她从老爸跟朋友闲聊的商界消息得知,雷家人没一个对慈善事业有兴趣──以利益为考量、为私为己,是雷家人的祖训。
所以,社交圈内的慈善晚会、募款餐会压根看不见雷家人的影子。
这样的雷家人,哪来的好心好肠肚去领养一个孤女,不就是搞“源氏物语”那一套,想调教一个配得上雷家第二代的媳妇。
啧,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令人不齿!
“你最好把话说清楚。”
“哈!你才几岁就学会雷家的趾高气昂,将来想必大有可为。”又一个跋扈作风的雷家人。
“站住!”
她偏要走。
“我不准你走!”小手扣上她,被狠狠甩落。
十二岁的年纪很难与步入青春期的少女相抗衡。
存心气死他地回送一记鬼脸,陆云侬大剌剌走人。
“等一下!”雷君霆追在后头,怎料对方双手攀墙,轻易地撑起自己,一脚跨出去,俐落地翻过墙。
一股不甘心的怒气使然,他学她,只是必须增加助跑和跳跃以补不足的身高。
体悟到两人身高的差异让他更气。
翻出墙外的陆云侬压根没想到小家伙会跟在后头爬出来,牵起锁在行道树旁的脚踏车,轻松踩离。
龟行一段距离,才听见童稚的声音气冲冲怒吼她的名字。
“陆云侬!你站住!你们做什──唔!唔唔……”
情况不对。
煞车回头,她看见一辆黑头车停在路边,一名彪形巨汉正企图强把雷君霆丢进后车厢。
绑架!这两个字轰上她脑海。
“你们在干什么!”脚踏车忿忿转向往黑头车冲。“放开他!光天化日之下绑架小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雷君霆来不及细想就被丢进车让里头的人一手架住,动弹不得;车门局限的视界正上演陆云侬与丢他进车的歹人较劲的画面,青春期的少女不消一会已显露颓势。
这个笨女生,她以为她是神力女超人吗?
“大哥,怎么办?”驾驶座上的男人头也不回地请示后座;显然地,架住他的这个男人才是带头者。
“带上车!”男人的口气仿佛多出的阻碍是件麻烦。
“啊!”下一秒钟,陆云侬被以同样的方式丢进车,撞上雷君霆。“好痛!”
不到一分钟的光景,黑头车呼啸而去,只剩孤零零的脚踏车躺在人行道上,车轮兀自空转。
一切来得迅速,去得更快。
街道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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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空荡荡的小屋,童言的奚落份外刺耳。
哇咧!她是为谁才落入今天的肉票下场?要不是双手双脚被绑,陆云侬早跳起来。
“我是为了救你才落难耶,好歹你也该感激涕零地说声谢谢吧?”
“你救到我了?”东方眸无绪一挑,对于眼下自己肉票身分的处境是见怪不怪的平静。“等你成功救我出去,也许我会考虑向你道谢。”
“从来没见过这么不可爱的小鬼。”她咕哝,机灵瞄看四周摆设──与电视剧布景如出一辙。
密封的门窗,除了灰尘蜘蛛网外只有几个木箱……怎么用来关肉票的地方千篇一律地乏善可陈?就不能挑个豪华的囚牢让她开开眼界吗?青春洋溢的俏脸透露失望。
“你……”身边的小男孩开口,努力的持平下有丝不稳的波动。
“嗯?”
“会不会怕?”
“当然怕。”想也不想,毫无作假。“只是现在不是怕的时候,我们应该想办法逃出去,就算逃不出去也要设法与外界联络。”
“你被绑过?”不然怎会这么镇定。
“没有,不过我好歹比你大,总不能在你面前歇斯底里,又是发抖又是哭叫吧?再说,依据肉票法则,冷静面对、配合作恶多端的绑匪是保命要诀,祖训教会我不到最后一秒绝不放弃任何希望。你呢?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