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得的车何其多,往昔,我会直觉以为是宾士,但那是一辆没了商标的车,又长的一脸凯迪拉克样,全世界大概仅此一辆吧?
玻璃虽然黑,隐约可以看出车内是空的。我机警地四顾周围,没看到什么人,有些安心,与……失望。我随即自嘲着,即使车主出现又如何?送我“凯迪拉克”的男人又不是他!
瞬间的放松又让我失去片刻的警觉。
“很美丽的车,对不对?”一个很美丽的声音,像是呢喃一首很美丽的诗,淡淡如絮,柔抚着我的耳膜。
短暂的惊吓与一阵虚心,我如遭电击般转身,接着上,一个淡紫色的身影熨温了我的视线,连后的阴郁天空也因着她的映照而亮丽起来。
是她,那个我打算拿来当女主角的女人。我不着痕迹地迅速以眼角浏览四处,确定那名车主不在附近,我客气地朝她微笑。
“我不懂车,不过这车擦得很干净,干净的车就是美丽的车吧?”我对车一窍不通,这是我的极限了,听起来跟“干净的女人就是美丽的女人”一样废话。
她没表示什么,不晓得是不是嫌我的答案过于没营养,只顾抚着玻璃。
“有人说,车的外形和玻璃颜色,多少和车主的个性相似。你认为,拥有这辆车的人,应该是怎样的人?”
陌生人之间,没头没脑地搭上了话,算是种缘分还是厄运的开端?我皱起眉头,想到车主便有股莫名的嫌恶,对这女人也心升同情。
“嗯,黑色嘛,从车头黑到轮胎,挡风玻璃黑到排出的黑烟,只怕这个车主啊,本人跟车子一样黑心,童年不知受过什么创伤,内心冰冷又乌漆抹黑,连放个屁都是黑的……”我叽哩呱啦,蓦地住了口,意识到眼前是个气质高雅的女子,我自然而然收敛起舌头。
那女子闻言,一反落寞的表情,婉转笑出了声音:“你见过白色的轮胎?”她轻灵美妙的声音让口出秽言的我惭愧不已。
“没有。”胡言乱语被抓到了把柄,我尴尬地承认失言。
“你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她笑吟吟地看着我。
“谢谢。”听起来不像是好话,但我姑且当成是赞美吧!写小说的喜欢这个调调,虽然她并不知道我是混哪行的。
“我要走了,我等的人,大概也快到了,再见。”她朝我笑了笑,踩着优雅的脚步离去,结束我们之间莫名其妙的对话。
是去见那个车主吗?奇怪,车子还在这里,那么两人是约在别的地方?我左右张望了一下。这附近尽是公寓住宅,虽然不是高级住宅区,但还算清静,没什么色情行业入侵,更没有宾馆,他们是约到哪里去了?
咳咳……发觉自己有点邪恶,我把思绪拉回。一定是最近几个同行朋友寄给我的书都写得太刺激了,又是情妇又是黑道,一下在HOTEL,一下在浴缸里,把我的脑袋都给染黄了,才害我搞不清楚状况,一定是的!
咳咳……我很心虚地离开现场,逃之夭夭。
晃荡了一个下午,我像个“飘撇的凄头人”,无所事事地闲逛。唉!交稿都超过十天了,新的故事还没有着落,又写不出有钱大亨跟灰姑娘的故事,怎么办?
去逛逛书店,给自己一些“刺激”,赫然看见满满一排书有好几个挂着黑道大亨跟情妇书名的故事,才晓得原来我落伍了。上个月的榜上也许有几本书是这类题材,我没在意,但一看本月市面上的新书,这类型的故事已堂而皇之地挂上耸动的书名好吸引读者,只好承认有钱大亨跟灰姑娘的故事似乎已成过去式,这年头流行黑道大亨跟情妇!
路边拿起公共电话,随手就打给作者衍灵。
“喂!衍灵啊!是你吗?”昨天刚刚收到她的《黑色豪门大哥》,可以问问她的灵感来源。
“是啊!呼哈呵——”电话那头是一连串长长的呵欠。
“你刚睡醒?现在是下午三点耶!”我瞄瞄手表,这家伙比我还会睡,晨昏颠倒尤其严重,我可能打扰她了。
“对我来说,现在是半夜三点,呵——”她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江湖歪传》我看过了,超级霹雳的低级!看不出你以前是专写古典小说的,诗词歌赋外加咬文嚼字,这本喔,黄色笑话一大堆,男女主角竟然连个KISS都没有,你喔——”
“我清纯嘛!”听到一连串呕吐声,我恶意道:“喂!你写色色小说写多了,忘了避孕是吧?写到害喜喔!”
接着是衍灵一连串的低声咒骂。我把话筒拿开,好让耳朵清静一番,许久后我才问她:“你写《黑色豪门大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参考范本?”
“没有。”她闷哼。
“那你怎么写?”我奇道。
“租几套港剧录影带,还有几套少年漫画来看,再用我这颗聪明的脑袋,编出一个浪漫的故事,喔——我爱你——嵩铭——”
恶!这个女人又在发花痴了,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叫的是哪个男友的名字,我猜啊!叫的八成是她现在故事进行中的男主角,衍灵笔下的故事剧情一向精彩,偏偏她有个天大的毛病,就是会爱上她的男主角,还写一个爱一个,够没节操的。换句话说,她每个月出一本书,每个月便要谈一次恋爱,这么频繁的恋爱次数,也不晓得她是怎么活到现在而没进精神病院,啧!
疯狂的作家。我心里咕哝。
“嗯哼!”我咳嗽一声,以制止她继续发花痴。“你黑道大亨写完,现在写什么故事?”
“情妇喽!下一本书名《纯蠢情妇》,敬请期待!”衍灵快乐的宣布。同行相忌,但这等“业务机密”她倒是毫不避讳地告诉我。
纯蠢情妇?“写一个很清纯,而且很笨的情妇?”我顾名思义,很诧异地一字字问,情妇还分聪明跟蠢的?
“对!告诉你吧!虽然现在同行写了一堆情妇,但是啊!十成十那些女主角全是清纯派,不是身世坎坷、搞了什么契约,就是跟男主角有仇,被当成报复筹码,多半不是有意要当情妇的,这样才能满足读者对情妇的幻想,又能维持女主角的清新形象,到头来,还不是全都乖乖嫁给男主角,当正牌夫人了,哪里是真的情妇!要是写那种真的破坏人家家庭的情妇,没人要看啦!所以,写‘纯蠢情妇’肯定大卖,呵呵……”
衍灵的鼻子对于市场倾向一向嗅觉灵敏,分析的头头是道,不禁让我有些不安。我狐疑地问:“这样搞到最后,万一读者真的以为当人家的情妇很好玩,很浪漫唯美,一定结得成婚,那怎么办?”
“十八岁以上的应该没这个问题,但是你最好祈祷,年轻的读者们够聪明,懂得明辨是非。”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严肃。
“那你为什么还要写?”我想也不想,脱口问出。
“那你为什么又要写?”同样的,她想也不想便回我。
我哑口无言,有点惭愧,其实理由也不外一个——迎合市场。考虑了一会儿,我又问:“那我该写吗?”
“你真的会写吗?”衍灵一副很怀疑的口吻:“你这个另类怪胎,几时也想走市场路线?”
“也没有很另类啦!”我辩道:“另类故事只是偶尔写个一两次,不要看了我一本歪传就以为我很潇洒好吧?我还是很重市场倾向的,不然怎么活到现在?”
“不过,你不是一向讨厌一窝蜂赶流行吗?”衍灵问。
“咳!最近经济不景气,以币贬值超过三十大关,股市跌破八千点,中共跟美国又正在谈判……”我哗啦哗啦搬出一堆破烂理由。
“好了吧你!”衍灵打断我:“一天到晚哭穷,自己哭也就罢了,连笔下女主角也一起,才搞出个秦爱妮来。真的想赚钱喔?”她疑问道。
“嗯……”我很没志气地点点头,虽然她看不到。
她沉默了会儿。“不要改变你的风格,好不好?你的书,我还是满喜欢的,如果连你的书也要和别人一样,那我看你的和看别人的有什么不同?浑水我来淌就好,如何?”
我嘿嘿笑着,“你的话翻译之后,意思就是,有钱,你赚就好,我就继续当我清高穷鬼,是吧?”
“唉呀!你怎么这么聪明,被你拆穿了。”她怪叫,一副惋惜的口吻。
其实衍灵的话有一半是真心,她偶尔也会骂我清高,但私底下却也很喜欢我的书,我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虽然,不愿意我和她竞争的私心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但这是人之常情,因为,有时我也挺嫉妒她的名利双收。
同行相忌,文人尤其这样,我们之间免不了,只能尽量避免伤到和气。
“我再考虑考虑好了,因为到现在都没东西可写,所以才想到写本市场性的故事……啊!我的男配角来了!对不起,先走一步……”
来不及跟衍灵解释,我匆匆挂上电话。那辆拔了商标的凯迪拉克一出现,我整个人顿时像是披上盔甲的战士,兴奋莫名地想探知车主一切。
说来也奇怪,几天前见了这车停在巷口,我怕的跟什么似的,躲都来不及,今天反倒兴致勃勃。也许是肠枯思竭的过分,我灵机一动,把脑筋动到那车主的身上去了。是啊!不是打算把他当成下本书的男配角吗?
更何况,他一脸酷样,爱戴墨镜,又那么有钱,说不定还跟黑道有挂勾哩!真是个标准的范本。
至于男主角……也许可以考虑那个送我“凯迪拉克”的男人。
凯迪拉克缓缓驶进停车场,那男人和一名女子下了车,朝我这个方向下走来。
敌机来袭!就地掩蔽!我慌忙地四处寻找掩蔽物,最后干脆蹲在地上,瞪眼对着墙壁,用手托着腮,好挡住我的脸,以避开那两人。
这个模样可能很拙,因为我穿的本来就很拙了,此刻看起来更像个路边的野孩子,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瞪着眼前,才晓得我面对的是个水族箱,鱼儿游啊游,旁边有只猫陪我当难兄难弟,一起对着水族箱流口水。还好来来往往的人们无视于我的存在,这个伪装……还算成功吧?
那对男女从我的背后走过,大约是凑巧,因为骑楼走道有点窄,我又蹲在那儿占了不少空间,两人侧身而过时,那男人不知是不是因为戴着墨镜,视线不良,不小心踢了我屁股一脚。只见他匆忙地丢下“抱歉”两个字,看也没看我,迳自同那女子一起离开,留我这个“路边的野孩子”在一旁咬牙切齿,搞不清楚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由眼角偷偷注意他们,目送两人离去,肚子里喃喃咒骂着,一旁的猫儿喵喵地叫,我姑且当成是安慰我,叫我别生气。
“乖乖!你好可爱,不过我没鱼可以给你吃喔!对不起。”我哄着它,索性维持姿势不动,又转头去看那水族箱,欣赏起那几条美丽的鱼儿来。
听说养鱼可以降低高血压,不知是不是有医学根据。我的身子瘦小,血压够低了,再这样看下去,会不会血压过低?我呆呆地瞧着鱼儿,脑子一片空白。
不管这个血压论调的真实性多少,欣赏鱼儿的确是轻松愉快没负担的。看着它们悠游自在地伸展着,来回游着,从容吐着泡,心情也跟着平静下来,烦恼和怒气也不见了大半。就这样,我忘了自己是蹲在人家店面前,管他时间过去了多少。
事后回想起,还真是羞愧不已。
“你很饿吗?口水都流出来了。”一个低沉的男性声音,从我的头上传来。
犹如寂静的桃花源,闯进一个外来客,吓了我一大跳。我抬头一看,知道躲不掉了,暗自呻吟一声,不情不原地站起身,像是患了骨质疏松症的老年人。
他又回来干什么?他的女伴呢?
由于蹲久了,血液循环大约太顺畅,我感到一阵晕眩,虚弱的晃了晃,差点跌跤,他顺手扶了我一把,害我不太好意思再对他说些五四三的怪话。
“谢谢。”勉强道个谢好了。
他的手似乎没有离开我腰的意思,我想我的眉头应该已经皱了起来。腰上传来他掌心的热力令我不自在,我咳了一声道:“我挑食,不喜欢吃鱼,只喜欢看鱼,我不饿。”当我是病西施?几时我看起来这么柔弱来着?
也不知他是没神经还是故意的,无视于我示意,他的手粘我的腰粘得死紧,一脸道貌岸然,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害我想喊他色狼却喊不出口。
“嗨!你好,又见面了,今天天气很好。”听也知道我这是应酬话,重点在后头:“麻烦你把手移开我的腰好吗?这位先生?我已经不晕了,虽然我腰部肥肉不少,但就算你饿昏了头,还是不能吞人肉的。”
说得这么明了,他也不得不收回手,看他的嘴角微微有些牵动,算是在笑吧!
“你的腰围不超过二十五,没有肥肉。”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吓!他对女人的腰围这么清楚?我随即心里起了一阵嫌恶感。他的笑容在墨镜下扩大,越看越眼熟,也越看越让我不舒服。
“可是,我居然肥到会挡你的路,我真该反省是不是该去减肥了。”想起他刚刚踢了我一脚,很可能是故意的,我拐着弯试探他。
踢我的屁股,给我记住!
“是我的腿太粗了,不是你的臀部太大,你不必减肥。”他笑得越来越可恶。
若在往昔,我一定威胁要告他言语性骚乱!不过,这人看起来不太好惹。我想起了衍灵的《黑色豪门大哥》……
“不管不没有肥肉,我要回家了,拜拜!”我随口打个招呼便要开溜,却被他手挡住。
“我送你。”
坐他那辆被“毁容的凯迪拉克”?那他的女伴呢?
“不用了,多谢,我习惯走路。”我很干脆地拒绝他的好意。虽然很想拿他来当我小说的男配角,但我只要他的外型特色就好,就足以让我扮出一个角色来,至于他这个人的一切我可不想了解。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他忙又问。
又来了!最近我的名字真是行情强强滚。瞬间,我把两个最近问过我名字的男人影子给叠在一起。不好玩!如果能影响我情绪的男人由一变成二,可真的一点也不好玩。
“秦爱妮。”掉头就走。
懒得应付他,干脆丢下个名字给他。作家什么都没有,就是故事多,名字更多!刘小莫、刘蔚云、袁环秋……等我书中的人物,要多少名字都可能掰给他。
他虽然讲话不太像大哥,字正腔圆的,不嚼槟榔也没台湾国语,但看他一脸黑道样,接近他可危险了!万一哪天他兽性大发,不挑嘴的后果,就连我这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也给撕吃入腹,不就惨了?我可不想当小红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