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敢回头。但辗转绕了几条路后,才敢回家。
这么多年的独居生活,练就我从一个超会惹麻烦的祸害,变成一个很识时务的俊杰。还是少惹事吧!
黑道大哥的故事我写不出来。
一想起黑道,我满脑子是负面印象:嚼槟榔、镶金牙、戴劳力士表、啤酒肚、地中海秃头的那种满脸肥肠肉的人口贩子。
这种黑道,在我的笔下恐怕浪漫不起来,不写算了。我爱看武侠小说,还是写古代的黑道比较好,杀手顶多穿黑色的衣服,不吃槟榔也不戴劳力士表,还有那粗的跟狗链没两样的多金项链;杀手的长头发大概也不太容易秃头,不会那么“悚”。
好吧!把上回续集里的一个角色结束掉好了。我又开了个新的档案,把黑道的问题暂时搁下。
铃——
电话是很夭寿的东西,不管在洗澡、睡觉或是在思考,这玩意一响,你就非得中断一切来接它不可,跟个土匪一样,又不能不理它。
“谁?”我没好气地吼着。
“尘——”这声音惹得我全身的鸡皮疙瘩肃静威武。
“有什么事?”我很虚弱地问。这种沾腻声音,除了另个同行——罗羽倩那个女人之外,还会有谁?完了,我一个清静的下午。
“唉呀!尘,怎么办?人家交稿日快到了,重点写不出来啦!”她的嗲劲,让我浑身发抖。
“你这次的重点戏共几场?”我抓抓头皮。所谓的重点,就是床戏,这是言情小说少不了的场面,也是卖点之一,攸关票房。
“嗯……我算一下……”羽倩迳自数了起来,我闭上眼,耐性地等。
“呃……没成功的算不算?”她突然很疑惑地问。
没成功的?还有中途停止的?“你还真虐待男主角啊!这回还分全套跟半套?”我满口讽刺。这个女人立志要干掉黄后△△△,所以她笔下的床戏,最近越来越多了。管她,人各有志,不关我事。
“是啊!全套的大约有六场,其他中途被打扰的、女主角喊停的大概三场,另外只有接吻啦、摸摸抱抱的大概也有七八场吧!保证让你流鼻血!”她娇娇柔柔的声音听起来乱清纯的,如果不仔细去听内容的话。
“哇!那不就整本书……从头X到尾?”我大叫出声。
“喂!你怎么这么低级啦!这样子讲话,好粗鲁喔!”她嗔道。
“我只讲给你一个人听,总比你用写的,写给几千几万个读者看来得好吧?我们出版社的书还销往海外哩!拜托你不要丢脸到外国去,丢到全球华人都晓得!整本都是这种重点,你不怕这种恋爱故事太没营养?编辑那里会过关吗?”
“不管!我会说服他们,你也帮帮我的忙,我这本一定要红!”
“……”我说不出话来了。
“你上回答应要帮我写序对不对?”羽倩的声音突然变的很谄媚。
“别想!”我毫不考虑地大叫:“帮你这本SexStory写序,我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当初为什么要拉她一起写言情小说,为自己找这个大麻烦?
“你……不然,你给人家一点意见好了。”她的哀兵姿态摆得很彻底。
“你想要什么意见?”跟她讲话,我得小心脑充血。
“我想不出新花样子。”
“小姐,创意要靠自己,恕不外借。”我冷哼。这是个现实世界,她若想靠别人,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书,会是个恶性循环,这个忙我绝不帮。
“我知道啦!我只是……你家电视有没有装第四台?”羽倩的声音突然小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我起了警戒心,突然觉得有点不妙。
“我可不可以到你那里去……去看锁码台?”她的声音更小了,不过威力比炸弹还可怕。
“靠!”我再也顾不了什么狗屁淑女形象,骂起脏话来:“你说的花样是这个?”
“对啊!”羽倩的声音很委屈:“这么多场,总不能千篇一律吧?再加写游泳池,这本写上床上、地上、楼梯、浴缸、餐厅……”
连餐厅也能玩?这是什么餐厅?是空餐厅?还是摸摸茶?我差点呜咽出声,赶紧拿起手边的茶灌个几口,才有勇气继续听她说下去——
“包括躺着、趴着、站着、坐着、靠着墙的……我想不出来了。”
我强迫自己镇定,不要起癫痫,暗暗把快吐出口的白沫给吞回去。
“我解码器被我老弟给带走了。”嘿嘿!这下没辙了吧?
“没关系!我去帮你买一个。”羽倩欢呼着。
我却没力气开口。
第三章
自从黑道大亨的故事泡汤以后,我确信我的写作生涯正走到瓶颈,尚待突破。
写作瓶颈?很陌生的东西,头一回碰到,手足无措也就算了,想不到我的年龄也到了某个瓶颈,家里来电话要我相亲。
啧!原来我已这么老了!书是一本本的出,年龄当然也一年年增长,自己倒是一点也没发觉。
我照照镜子,捏捏脸颊——还挺有弹性,没多老嘛!
确定全身上正点没什么差池后,我拖着懒散的脚步出门。
写小说可以写兴之所至,逃婚、抢婚、骗婚随我高兴,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但现实生活中,我提不起不孝的罪名,对于直接把男方约上台北来的爹妈,我措手不及也避不得,只得乖乖的赴这场相亲宴。心里虽然呕,但反过头来想相,这是我头一回相亲,说不定还可以来个新题材,创造写作的第二春……
也不错!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门一开,我亲爱的妈妈竟然无预警地堵在门口。
“妈,你怎么来了?”我愣了会立即陪笑。
“不错嘛!早了三十分钟出门。我本来还以为你要混到超过十二点才起床,到时迟到两个小时以上,留我们两个老的跟人家大眼瞪小眼,所以我就直接来找你了。”亲爱的妈妈眼里闪着激赏,对于这这一身打扮显然很满意。
癫痢头的儿子是自己的好,我长的像老妈,她相当以我——的面皮为傲。我打扮得体,她最有面子。
“唉!我说会去一定会走啦!”我咕哝着锁上门。
“难讲喔!你喔,脑子不知在想什么,从念书的时候就跑到寻个‘女学会’打工,参加什么女权运动大游行,认识些奇奇怪怪的人,连个男朋友都不交,我还担心你没人要哩!果然,毕了业没带一个男孩子回过家,我包红包都不知包过多少人家的小孩,就等你替我捞回来,你还要让我等多久?拖越久就亏越多利息哩!”
亲爱的妈妈对我曾经涉足女权运动相当不以为然,所以直觉认为我可能会相亲的半途落跑。其实我哪算得上是女性主义者?不过是误打误撞认识了几个女权伙伴,也许稍受了点影响吧!不过,比起她们几个激进派,混进台大女生宿舍参加A片影展、三月八日到总统府前丢卫生棉……我只参加过一、两场无关紧要的游行联欢会,不过是想增长点见识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
“物价上涨,红包也会涨啦!过个几年,说不定还会发行新台币五千元的钞票,到时可能基础红包价又要调高了,我会撑到那个时候再结婚,还会让你亏到啦!”我安慰着她。
会有那么一天吗?新台币五千元的钞票……
亲爱的妈妈不领情,继续发飙,“还以为你开始写爱情小说,应该差不多开窍了,结果,你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这下可好,连出去认识男人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不叫你相亲,你到几时才嫁得出去喔!”
“写书是工作,不是作梦,也不是真的谈恋爱,是为了赚钱!不是什么开不开窍的问题好不好?”我很费力的解释。
我承认我写书是为了生活,没什么特别伟大而崇高的理想,诸召唤为读者打造美满幻想、传播健康的爱情观等等,我没那么伟大。至于“文以载道”、“为往圣继绝学”等等文人的重责大任,那就更不可能了。所以自从投入文艺小说写作的行业后,我闷不吭声,根本不敢让我那几个妇运好友知道,否则定会被质疑为“复制父权社会机制于小说中的帮凶,强化性别不平等的男权观点,为反挫势力阵营担供打击女性主义的样本……”,在后再丢几本书要我看,像是《海蒂报告》、《第二性》,再K一K“民法亲属编”和“台湾妇女处境白皮书”,看看女人的地位多么凄惨云云……
我是个卑微的小人物,也许有那么点小小理想,想找个知音,想写几个特别的题材,但比起我那些人溺已溺的妇运朋友,我不但卑微,甚至算得上自私。
“奇怪!你写故事爱得死去活来,怎么到现在也没有爱个男人给我看看?”亲爱的妈妈一路上发表高见,质疑她光写不练的女儿。
纸上谈兵跟实战经验哪能相担提论!难道写情妇故事的作者,真的要跟去当情妇才算?那穿越时空的恋爱又要怎么实习?去投海跳崖、被火烧、被雷劈、被车撞,还是像秦爱妮一样每天玩大补帖,好寻找穿越时空的密门路径?
但我没反驳。坐在计程车上,一路陪笑着对亲爱的妈妈,我努力当个承欢膝下的乖孩子。霎时没尽孝道就罢了,这个节骨眼,还是不要跟她唱反调的好。
计程车停在凯悦饭店门口,袋子侍者有礼地替我们开了车门。
唉!吃个相亲饭,何必这么正式?这顿相亲饭要是不成功。出钱的男方会不会有买卖不成的遗憾?不怕投资的钱白花了?一想到吃人嘴软,我就消化不良。
“凌先生、凌太太你们好。”
“你你你你……”
两方家长碰面,表面上客气地寒暄握手,私底下暗中打量,打量对方父母够不够格当自己的亲爱,会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孩子;打量对方子女,够不够格配得上自己举世无双的宝贝,会不会孝顺自己。
这一切,全让人看在眼里。
还有那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介绍人——我也没记住他的名字——正天花乱坠地盛赞两方男女主角,鼓着如簧之舌,扮着睁眼瞎子。
“培远啊!我从小看着你长大,见人有礼貌,成绩永远呱呱叫,是每个老师的宝,一路保送大学、直升研究所、出国拿博士,念的永远是最好的学校……”介绍人说得口水满天飞。
那个据说是留美归国学人,拿的是咨讯科学博士的男主角,将兴奋与期待的眼神投射在我脸上,一脸温和的笑容,长相也还不错,让我想讨厌也还真不容易,想扫他的兴也不忍心。但是,他就像是寻常的陌路人般,没有让我想接近的念头,真的没有。
只听那介绍人继续说下去:“培远现在在一家电脑公司担任研发部主任,年薪百万,前途看好,若是跟雅雁小姐结婚,赚钱养家可以一肩挑,将来小孩出世,生活优渥更不成问题……”
何必把钱财亮给我看?我对介绍人一面感到厌恶,一面又替这位男方角不平。可怜!谁说男人一定有义务被当成赚钱的工具?这样被清点荷包数条件,他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吗?
他不觉得委屈,我却感到委屈了。伸手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才刚开始相亲,竟然就先算计我的子宫?真是!
我低头吃着沙拉,一面受着介绍人的疲劳轰炸。
“雅雁小姐才高八斗,是个作家呢!将来要是跟培远结婚,如果为了兴趣偶尔还想工作,也不冲突,待在家里不但料理家事方便,有了孩子也方便照顾,这样的贤内助配上培远,再适合不过了。”
两方的家长,包括男主角,五张脸同时开红盘,笑容像涨停板。
几时写书也成了个妆眯门面的好嫁妆、家庭主妇的好技能?
只可惜,我写书不只为了兴趣,而且当成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不是“偶尔”才会做的事,介绍人打的如意算盘打歪了。况且,写书需要全神贯注,赶稿赶得晨昏颠倒更是家常便饭,有“家累”肯定会有影响。这位男主角受得了我白天不做家事、晚上挑灯夜战不上床,留他孤枕难眠?如果当我的工作是玩票性质,不给予我相当的尊重,那就恕我懒得理你。
也许那男主角并不这么想,但我已经没兴致再继续下去了。
我笑得很勉强,那男主角却像两眼发光,越听越是满意。
“培远性子温和,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绝对会疼老婆的,雅雁小姐嫁给他只有享受的份……”
真是听不下去了!就算是相亲,也别把目的和利益说得那么明显嘛!跳楼大拍卖、三件一百的叫价程度也不过如此而已。那主角却开始边听边点头,弄得介绍人越说越有劲。杀了我吧!
我暗地呻吟一声,头疼地瞄了一下男主角兴致勃勃的脸,忽然,我的眼角捕捉到一个刻意引我注意的动作。
稍稍转移了目光方向,我赫然见到那个送我“凯迪拉克”的男人,正笑吟吟地朝我摇手。我急忙观察一下左右,幸亏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介绍人身上,没人看见那男人在做什么。
我偷偷扫了那男人一眼,他带着久违的笑容,猛对着我示意。今天他穿着正式,身着灰黑的西装,只留一绺头发散在前额。比上回倒垃圾时整齐许多,也令我的心多跳了几下。他坐是是邻桌,伴着一个美丽而陌生的女人,两人距离我们的位置相当近。
不好!刚才的相亲废话,不晓得他听进了多少?想到这儿,我全身僵直,再见到与他同桌的女人,更让我迅速冷静下来。
“还是让两个年轻人私底下聊聊,联络一下感情,我看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了,你们觉得怎么样?”那介绍又开口了,声音将我的注意力拉回。
没想到我亲爱的妈妈为了让我嫁出去,不惜出卖她的女儿,竟然答应了!
我很哀怨地目送他们离去。
男主角培远——我到现在还记不起他姓什么——一副正中下怀的模样,有些腼腆,又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探问:
“凌小姐平常喜欢什么样娱乐?”
娱乐?唉!千篇一律的开场白。我兴致缺缺道:“看书。”
其实我是想讲睡觉和发呆,不过这应该不算是娱乐,算了。
岂料,我无味的答案,眼前的男人和那邻桌的男人竟然同时竖起了耳朵在听,邻桌那男人毫不避讳地笑得津津有味。完蛋了!他刚才一定偷听了不少,我好想哭!
“那么,喜欢看什么样的书?”眼前人继续追问。
不晓得他对哪种女人最感冒?我不经意瞥见了他左手上戴着的蜜蜡佛珠,心里燃起一丝生机。
“圣经。我妈妈给我的胎教就是圣经,现在我最常读的就也是圣经。”我很严肃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