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大人,夫人,公子只是一时不察而已,奴婢只是上官公子的丫环,从未敢妄想攀龙附凤,请不要责怪公子!”蔚云慌张地为上官君骅辩护,不忍见到他与家人反目。他与自己反正名份未定,许久前她原就打算不再见他,只是后来让江老大的一番话感动。天意若是注定他们无缘,她又何必强求?不如放手吧!
“真是如此?”上官大人暂熄怒火。这个女人还算识大体。
“是。”蔚云应声。
“我不答应!云儿只能是我的妻子,不能是丫环!”上官君骅疾呼。
“既然云儿姑娘执意如此,我们也就不为难。”上官夫人虚假笑道。蔚云才不过说了一回,根本不到“执意”的地步。“儿子,这位云儿姑娘很知轻重,你也不要辜负她的一番苦心。你要是娶她为妻,对上官家的伤害有多大,你不会不知道吧?”语气已近乎威胁。
上官君骅恍若被判重刑,僵跪当场,连起身也忘了,蔚云呢?泪已在肚中翻滚成浪,浪高千丈。
第八章
蔚云自甘为婢,以纤弱柔顺的低姿态在上官家待了下来。江老大给她的鼓励早已在进了上官家大门后便消失殆尽。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有被虐狂,忙碌又无尊严的生活,竟可以稍稍麻痹她的神经,几近匮乏的知觉助她在无数个夜里,略减相思苦。
留在此地有何意义?怀抱着绮丽梦想踏进侍郎府,听凭梦碎竟也无力离开;上官家既然不当她是回事,留下来的理由也就牵强,那么为何她仍不离去?
为了那看似真实,实际上虚幻缥缈的一年之约。
面对父母催婚,上官君骅以暂缓三年娶妻为条件,交换爹娘的一年之约——以一年为期,暂时不见蔚云,让爹娘籍以试炼蔚云和他们的感情,一年过去,方将蔚云纳为己有,陪侍在旁,唯独终生不许娶她为妻。
上官君骅起初大力反对,不愿委屈了蔚云,后来仍在蔚云劝说下,勉强答应这个约定。他要长远的未来,也得顾及眼前燃眉之急——
要是被逼马上与别家姑娘成亲,他和蔚云就一辈子没指望了。
刘家案子未结,上官君骅也暂时不宜露面,娶妻等于宣告世人他的存在,好面子又怕事的上官家丢不起这个脸,上官夫妇便答应了三年不娶这个条件。
一年,足够观察蔚云的性格,以及缓和儿子的热情。上官夫妇如是想。
三年,足够想办法让家人接纳蔚云,进而承认她为他的唯一妻子。上官君骅如是想。
孰料,他的热情未减,先减了她的。当初犹豫之际追随上官君骅而来,默许了终身,却在情爱与自卑间摆荡,不曾开口允婚,靠着两人相恋的默契一路走过来,如今则面临着空前的考验,信心摇摇欲坠。
蔚云咬着牙忍耐。一切等待,终将在一年后开花结果,然而意料之外的疲乏也随之而来,令她无奈,却在上官夫妇意料之中。
少年情侣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难以刻骨铭心。老实的儿子也许痴心,将之分开一阵子,让想攀龙附凤的鄙陋女子受点折磨后,清楚自己的身分地位,不再妄想正萋之位,那时,才是她通过考验的日子。上官夫妇正是做如此打算。
一年来,依恋渐渐消褪,情爱缓缓磨蚀,精神压力排山倒海地袭来,叫蔚云在自卑与自尊的漩涡里挣扎,几乎溺毙。
相思,能连根拔起吗?
起码正在委靡。
上官夫妇的策略慢慢收效,尤其在蔚云身上已见效果。她看起来就像是个认命的丫环,不曾对自己的地位有些许不满,也没有多大野心,安安分分地担任丫发的工作,终于让被隔开了的上官君骅,得以在一年之后蒙父母大恩,将蔚云留在身边。
“好久不见,你瘦了好多。”是夜,上官君骅怜爱地捧着她苍白的脸蛋。
“你也是。”蔚云的眼雾蒙蒙地。
这段日子总算熬过去了,他们已得上官家的默许。从此,蔚云便是被承认的待寝丫环,有朝一日也许有幸能晋升为妾,但就是不准为妻,这是上官家的规矩,正妻必须是出身名门,家世清白。
“我们从今天起终于能在一起了。”上官君骅声音急切又不掩欣喜。这是他盼了许久的。
这样的幸福,够吗?或者,她连这么一点点幸福都不该拥有?蔚云望着上官君骅俊秀的脸,竟失去以往的熟悉与热度。
“你好像不怎么高兴?”上官君骅试探道。
“我没有真实感。”
“是吗?”
上官君骅为这个答案不满。他捧着蔚云脸蛋的手,转而托起她的下巴,并缓缓逼近她的脸,吻上她的朱唇。
是梦?是幻?不真实感更加强烈。蔚云没有挣扎,没有喜悦,心像是破了个洞般难补。她的脑中浮起那个噩梦,颤抖着极力勉强自己不挣扎。
这该是她自两年前初识他以来,便萦绕于梦中的心愿,此时此地竟令她更感空虚……恐惧……
上官君骅缓而温柔的吻着,用无言的行动倾诉相思,细长而绵密,许久才离开她的唇。
“向爹娘坦白你的身分,让他们答应我们结为夫妻,怎样?我受不了你没名没份的在我身边!”上官君骅的语气炽烈而灼热。原本以为有耐性可以等到说服爹娘,这一吻像是点了火,烧掉他的耐性,引爆他的热情。
这个问题他们一直不敢碰,上官君骅终于忍不住了。
孰料,蔚云变了脸。
“我该怎么解释我们相识经过?把钟清流的故事加进来吗?”蔚云冷冷道。钟清流是两人心中永久的痛,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上官君骅的热情被浇熄了大半。
“我既然有“江南第一才女”的美名,上官大人必定会想尽办法考我,我过得了他那关吗?当然可以推说我名过其实,但这么一来又有几分说服力?”这是蔚云自卑的源头,也是刘家的最高机密,见不得光的内幕。
上官君骅心凉了。
“还有,为什么我不肯回到苏州等你聘娶,便厚颜无耻地直接住进上官家,还隐瞒身廾,这又是何故?”钟家的人正在搜寻蔚云,刘家的案子也未结,不知多少人在找她,她有不得不躲的苦衷。
上官君骅感到背脊似乎结了冰。
一切的棘手难题,被蔚云狠狠地挑了出来,藉以打击沉醉在美梦中的上官君骅。怪不得她,当初天真烂漫的少女经过重重磨难之后,从胆大妄为的初生之犊转变为怯懦多疑的小妇人,想不深思熟虑也难!
说实话,完了!想圆谎,难了!
这些难解的问题、是她隐瞒身分的原因。上官君骅大略知道她有这些顾忌,只是一时被恋火冲昏了头,脱口而出后就后悔了。
“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
他的道歉反倒让蔚云歉疚。
“别说了,暂时就……这样吧!”蔚云淡淡地带过尴尬。“天色已晚,我回房了。”娇小的身影无所眷顾地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一年之后单独相处的第一个夜晚,竟是以这种结果收场,实在不是年前自信满满的上官君骅所能预料的。
今后他们之间又将有何变数?
★★★
想当年,其实不过也只有两年前,蔚云似乎还是个人事不知的冒失姑娘,在刘家受尽宠爱,无忧无虑,然而这一切都已远离她而去。
外在事物狂烈的冲击,内心也跟着颠沛流离。猜忌、多疑、害怕、犹豫、胆小……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境,逼得她连心都变了。
她还爱上官君骅吗?爱到深处尽头,竟是无情的反面,敌不过现实的考验。蔚云迟疑了。
“你就是我三弟带回来的云儿姑娘?”一个冒失的声音打断她的沉思。
侍郎府的长廊,出现了不速之客挡住她的去路。那人身影一出现,像是银白的发光体照亮了四周,强大的存在感使得曲折宽敞的长廊也突然变得狭窄了。
“公子是?”
“我是君骅的二哥,上官重星这厢有礼了。”他嘻皮笑脸地一揖。
“我同大哥上冀北,一去便是一年多,没想到一回来,就听说我三弟身边多了个美人,等不及想来看看。君骅的眼光还真不是普通的挑啊!”
蔚云的柳眉皱了起来。轻浮的男人,少惹为妙。
“见过二公子。”她安分地回礼,肚里想的是狠扁这男人一顿。
“不必不必。我那八风不动的三弟好不容易有钟爱的姑娘,也该是我未来弟妹,不必行此大礼。”他不将她当作下人,稍稍唤起蔚云的好感。
“二公子客气,这是云儿的本分。”神色稍缓。
“也难怪他一块死人木头竟然会为你所动。我要是在路途上能结识你这样的姑娘,家里的老婆小妾大概就不再看一眼了。姑娘真是风华绝代,在下好生仰慕。”又是油腔滑调的一揖。
刚起的好感马上又没了。这马屁拍的真恶心,蔚云差点呕死,干脆转身离去。
上官重星假装没看到她的嫌恶,“听说我爹娘不肯让你们拜堂成亲?”劈头便是这个尖锐话题。
“奴婢不敢妄想。”脚步停了下来。
“那个女人不想要名份?你就算妄想也是情有可原。”上官重星是真小人的代表。
“无所谓。”蔚云心灰意懒回过头来。
“嘿!就算你不敢想,我那死心眼的三弟也非娶你不可。”上官重星一副极有把握的模样,“别看君骅平常温软良善,一执拗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动。听说还订了什么一年之约、三年之约的,照我看来,就算是百年之约,牛脾气三弟也不会变的,倒是你……”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对着她挤眉弄眼。
蔚云皱起眉头,神色不悦,假装无事地四处浏览。虽然她很想知道下文。
上官重星眼见自己魅力无效,引不起她的注意,有点挫折感。“你是真的无所谓?”他不敢相信蔚云对上官家三媳妇的地位没兴趣。看来不但如此,连带对他这个旷世美男也没什么胃口的样子。
他已娶妻生子,并有小妾数名,却还是风流花心,年年纳新妾。自命不凡的孔雀自然见不得人无视他的美丽羽毛,纵然眼前人是他未来弟媳,炫耀一下羽毛也好。
“二公子认为我该“有所谓”?为了侍郎府三少夫人的地位和荣华富贵吗?”这个平淡无奇的虚名,恐怕还及不上极有可能流芳百世的“江南第一才女”盛名,以及她——实际上是小莫——的创举“隔帘选婿”。论虚名?她的桂冠已有千斤重,论荣华富贵?苏州知府可也不差啊!
“想要这个头衔也是很正常的。除非你是圣人,再不就是坐拥名利许久,看淡了。”上官重星随口道。
很聪明的男人,虽然有脑子,可惜轻浮了点。蔚云打量他与上官君骅有三分神似但玩世不恭的俊美面孔。
“也可能有别的原因吧?知道自己命贱,安于现状,又没半点向上之心,懒得追求名利。二公子相信吗?”心灰意懒是她目前的心情写照,再加上她自幼便身负无上名利,看淡了。上官重星说对了一半。
“别被我爹娘的手段唬住了。”上官重星看穿了他那官场上长袖善舞的狐狸老爹的把戏。“他们动摇不了我三弟,便想朝你这个弱女子下手,你要是就这么投降,不就称了他们的心意?别枉费君骅的痴心。”轻浮的语调转变为恳切的劝解。
蔚云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难道他不认为自己登上三少夫人之位会污蔑上官家清名?
“只是想让我那圣人老弟欠我个人情,没什么。”上官重星得意地笑笑,缓了缓,又道:“不过,劝你小心点,我爹娘那关不好过,我大哥那关更麻烦。尤其你还……”
他望着佳人摇头,“长相这么“祸水”!”
这是什么意思?
蔚云想问清楚,上官重星已隐没于迂回长廊中,徒留她置身漫漫黑夜、重重星光之下。
★★★
这个谜团许久后终于有了答案。
蔚云和上官君骅不动声色地过着日子。表面的和平幻象维系上官家摇摇欲坠的安宁,连日来骤降的温度已使汴京城内大雪纷飞,这两天吹的更不知什么风,不但风势狂猛疾劲,连带大雪也像倾盆大雨般直泻不停,积了一尺厚,阴冷的空气为上官家宁静的假象营造山雨欲来之势。
上官家仆忙着扫雪、除雪、堆雪,没人加派工作难为她,上官夫妇不再要求她亦步亦趋地伺候;听说上官重星到秦楼楚馆喝花酒去了,徒留妻妾空闺独守,传闻还有位大公子,蔚云到现在还没瞧见。
日子摆明是属于她与上官君骅的。
蔚云确信她真的已被承认。下人虽非必恭必敬,起码客气许多;上官夫妇不再当众给她难堪,只除了她不得与上官君骅平起平坐,同进同出。她真的熬过来了。
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上官重星的话却令她耿耿于怀。
汴京城的冬天比起四季如春的江南要冷上数倍,蔚云全身包在厚袄下,像个臃肿的粽子,冻的不得了。门窗紧闭不开,也少出门,所莘她现在的身分“晋升”为上官君骅的贴身婢女.只要他不召唤,她可以偷懒。
江南何曾有过这样的鬼天气?唉!
蔚云奄奄一息地窝在炕上,昏昏欲睡,又不敢躺下,怕上官家要有什么事派人来召唤,见到她“昼寝”,落得懒惰的罪名可就麻烦了。
一阵轻啄般的敲门声让她睁开眼。
“云儿,我带来一床厚被给你。”上官君骅的声音出现在厚重棉被之后。
“你到这来不太好吧?”下人的房间不该让三公子踏入,即使是她的房间。蔚云将门关上后道。
上官君骅迳自将被子放到炕上。其实蔚云吃住并不差,比起一般丫环要好上许多,但就算她炕上的被褥再厚,她还是耐不住冷。上官君骅体贴地察觉到这点。
“谁说不好?我们现在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了,到这来陪陪你谁敢说话!”上官君骅理直气壮。
蔚云这几天避在自己房里不见人,他相思正浓,使上这来看看她。
“那也应该我到你房里去嘛!让人知道你到这来就不好了。”临幸婢女也不该这么纡尊降贵,上官君骅此举让蔚云心惊。
“你肯来吗?”上官君骅眼瞳一暗。自那一吻后,她这阵子极少出房门,动机再明显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