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云倏地抬头,噙在美目的泪毫无保留地落入他眼中,淋冷了他暗黑却晶亮的眸子。
她再度为他而哭!为钟清流!
一年多前的钟青流,毕竟没有白活这一遭,上官君骅突然羡嘉起他来。起码,他曾得到那句话,得到连他也不曾有过的待遇,这是钟清流用命换来的,他永远比不上的,谁比得上一个死人!
“那是为了安慰他。他为我而死,在他死前,我无论如何会说出他想听的话,不让他带着遗憾走。”
“就连那块碑也是安慰他?”平日的禁语今日如栏杆挡洪水,阻不住奔流狂浪。上官君骅终于管不住心中疑虑,全数问开。
“你到底想说什么?”蔚云紧锁眉心,他的疑虑似乎不是她能想像的深沉。那块碑是慰钟清流在天之灵,也是当时想断绝上官君骅遐想的手段。
“他毕竟是你的“故夫”,我这个“后夫”可及得上他一二?”
“你……”蔚云心寒于他的讥诮酸意。
“你虽夫身于他,却已在心中接受了他;你在身体上接受了我,也强迫心里接受我,而你的心中可有我?”上官君骅信手一捻,便是刨不完的疑问,连自己都困惑了。
“当然!不然怎么会跟你走了这一遭?”心中先有了你,才有钟清流啊!蔚云暗道。如今钟清流已如同缥缈尘埃,怎及得上眼前人!
“也罢!总算你也曾努力过,我也不该不知足。”上官君骅现出认命的无奈表情:“还好你的身体还要我。就算你是利用我忘掉他也罢,把我当成他也好,这一刻,你是我一个人的。”而我,永远是你的。
他不信!蔚云沮丧地想着。他可知当日她在钟清流身边时,无一刻想的不是他啊!
上官君骅出乎意外地将她扑倒在床,带着一颗认清事实而残破的心,向她索求她的身体,索求她短暂的爱。钟清流已不在了,他有这个资格独占她;也就因为他不在了,他才连一较高下的机会也没有。
蔚云收回将出口的话,没有反抗,他较往日稍稍粗暴些,她也没有拒绝。她要他,从初见面起便是,更何况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夜。
不信任的情爱她不愿尝。这种痛彻心肺的挣扎如果要留待往日继续体会,她已颓圯的信心基石岂能撑得起这摇摇欲坠的疑虑高楼?而他与家人危如累卵的亲子关系委实也没有必要因她的介入而搞到这步田地。
耳鬓厮磨,交颈吟哦,两人放纵寻欢,唯独少了爱语呢喃。
原以为唾手可得的真情,原来比起想像中遥远。
蔚云在喘息急遽的那刻下了离别决定。
★★★
她走了!她竟然走了!
清晨阳光明媚,还不及炎午的毒烈,正该是一天美丽的开始,她却走了!连机会也不给他!
就算他比不上逝去之人,总该给他个机会,让他试着割据她一块心的角落,不求赶出钟清流的影子,只求一块卑微渺小的角落,让他有个机会生根及扩充领土。
他愿花上一辈子的时间辛勤耕耘,施肥灌溉,将爱苗种在她的心中,看着它发芽成长,于愿足矣。
然而她就这样走了!
凌乱的被褥上犹留着两人相爱的气息,却已冰冷。她该是许久前便已离开,往何方去呢?扬州?苏州?还是否…钟山?
他意识茫然地穿好衣服,推门而出便见到了上官重星。
“你看起来很不好。你的晏起像是寻欢过后造成的,可是没有欢乐的模样。”上官重星皱眉,“出事了吗?”
“她走了。”
“走了?你们的情感说来已算坚若磐石,有什么原因令她放弃?”上官重星不敢相信。这两个几乎可说与世人为敌的爱情疯子,竟然莫名其妙地分开了?
“她的心里有别人。”
“较你重要?”
“较我重要!”
“她亲口说的?”
“没有。我感觉到的。”
“谁?”上官重星不信。
“一个死人。为她而死的死人。”
“你就这样不战而败?”看来很复杂,他回话却很简单明了。上官重星暗压下一箩筐问题。
“我想战,但她不给我机会便走了。”
“你一定是犯了什么错。”上官重星坚信如此。明明她对他三弟该死的情深义重,瞎子也看得出来。
“我不知道。”
“你怀疑她出轨?怀疑她的贞洁?”上官重星不相信他三弟这么多疑。
“不是!我以为她只是身体要我,甚至利用我来忘掉那个男人。”现在想起来,这句话的杀伤力真大。是这个原因吗?这是上官君骅仅能想到的。
“你去死吧!”上官重星瞪眼。
“我是该死!”上官君骅乖乖挨骂。
那是上官重星听到他三弟说的最后一句话。上官君骅从此便失去了踪影,任凭上官重星眼线再广,京城翻烂了也找不出他儒雅飘逸的一片衣角。
他们是否已再度相逢于他未知的角落?上官重星喃喃自语,低声祝福。
第十章
荏苒时光如流水,有暖有急,年华随之一去不回,有悲有喜。蔚云挽不回,也无意挽回。
她离家究竟有多久了呢?这些年来东奔西跑,近似流离失所的日子已过去了多少,她懒得计算,若要算起,难免要一一细究曾经发生过的事,她的记注可不太好,她也很满意自己记性没那么好。
不过,总算她还有点常识,知道她手上的宝宝差不多是怀胎十月所生下的。现在宝宝还不到一岁。
在苏州城内转了半天,她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家!这也太离谱了点,她的记性真的已经退化到这个地步?蔚云无奈地想着。
带着宝宝东飘西荡,自己又不懂得照顾,平添不少麻烦。有回宝宝病得差点丧命,蔚云自责的厉害,才想到自己一个散仙照顾孩子实在太危险,而身上变卖首饰的银两也差不多用完了,是该找人帮帮忙。她不能回头再走一趟汴京,只有向前边走边打算。
本想回扬州去看看。不知道江老大跟她那个“死小子”未婚夫的婚约怎么样了,是搁着?断了?还是结了?好像没有她成亲的消息,如果她成亲,肯定是大事,会震得长江波涛汹涌,然后决堤,自己没理由不知道,哈哈哈!真是难以想像江老大成亲时的模样。那就是没结?唉唉唉!那个“死小子”还真是该死的没眼光!蔚云打抱不平地骂着,胡乱想着。
小莫已经大大露脸了。不久前才听说她被皇帝封为“关中第一才女”,嫁的就是当年招亲颇得她心的倪夙潮,真是乖乖不得了,风光时,几乎人人传诵。这才是她应得的,蔚云为她高兴,她终于可以不必躲在自己的背后而见不得光,过着无名的影子才女生活。
最难抹杀的是天性中血亲的呼唤,勾起了她的思乡情结。家中只剩哥哥一个亲人了,父亲去世后她一直没能上坟前祭拜,可该回去一趟?
是该这么做了,念头一起,于是一路摸索着,带着宝宝回苏州。偏偏转了半天,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家!
对了对了,记得那个什么泉的妹妹叫什么涓的说过(她小心地提醒自己不要想起不该想的人)她家好像已经烧了?哇!那哥哥呢?
散仙蔚云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找,终于问出了刘府新宅所在,辗转找到刘家。
★★★
刘逸扬经营钱庄致富,连新宅也装潢的贵气逼人,蔚云在膛目结舌中差点不敢进门,以为找错了地方。见着了刚要进门的男人时,才确定这里应该是她家没错。
她发觉刘逸扬竟然发福了!蔚云直要笑了出来。哥哥一向自命风流,衣食讲究,外貌也不容马虎,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俗的要命又有小腹的男人,竟有着一张八分类似他哥哥的脸,只是圆肿了些……哈哈!几年前未分别时,她绝对不相信哥哥日后竟会变成这副德行,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料到。
见到蔚云,刘逸场惊喜、愕然、难以置信地将她带进门。蔚云手上的宝宝让他愣住,疑问地以眼神示意她主动开口。
“我知道你对我这些年来……我离家几年了?”蔚云刚要解释,突然又没头没尾问道。
“四年。”刘逸扬捺着性子等着。
“喔,原来已经四年了。”蔚云点头续道:“我知道你对我这四年来的行踪有一堆疑问,怎么说呢?当年是钟清流掳走了我,上官君骅是他混淆罪行的烟幕,倒楣的也一起被抓走……”
蔚云轻描淡写地几乎没说到重点,包括两个男人与她之间的关系全数保留,只说了钟清流死于非命,怎么死的也列为谜,更别提她曾亲赴上官家,与上官君骅的爹娘发生冲突的过程,和上官君骅之间有过的一切,也被她锁紧在心里。
“那么可以告诉我,这个孩子是谁的?”宝宝很可爱,无害的笑容纯真灿烂,看不出是男是女,却让刘逸扬全身戒备。
“我的。”蔚云直言。“当然有我这个漂亮娘,才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宝宝。”她骄傲地炫耀,一副为人母的神气活现样,看不出颠沛流离的风霜痕迹。
刘逸扬的嘴几乎被吓歪了。发生这么重要的事,他妹妹竟还可以少根筋地跟他说些疯言疯语!他头开始疼。
“我是问这个孩子的爹是谁?你何时成亲的,怎么没通知家里?”不用想当然就知这是她的孩子,刘家的血统优良,孩子的长相也告诉了他这是他外甥(女),问题是……他这个宝贝妹妹还是没讲到重点。
“这就……我不想多说,尤其是大哥的财势越来越大,如果让你知道他是谁,他可能就没几日好活了。”蔚云漫不经心笑道。这招打马虎眼的步数,从以前就一直很管用。
“如果让我知道这孩子的爹欺负过你什么,他最好祈祷我这辈子永远查不出他是谁。”刘逸扬哼道。
“听起来好血腥。”蔚云不以为然。
“欺负我妹妹就是找死。他要是没死,我会让他提早进棺材;他要是已经死了,我就拖他出棺材,鞭尸!”刘逸扬咬牙切齿。
“哥!”蔚云惊呼,“不要吓我!不会吧?那孩子的爹不就危险了?蔚云吓出一身冷汗。他不能出事,她要他好好活着,就算他们这辈子无缘再见。
刘逸扬的话意外引出蔚云极力掩藏的不安。显然她对孩子的爹用情很深,这个发现让刘逸扬心里稍微安慰。还好,她似乎不是被强迫的。
“老实告诉我,你和孩子的父亲感情好吗?”刘逸扬柔声问道。
蔚云点点头。“很好,我们在一起时很快乐。”没有玩笑迷糊的表情,她认真地答。
“让大哥作主,补办一场婚礼好不好?我不想连婚礼也没看到就这样嫁掉唯一的妹妹。”刘逸扬劝诱。
“这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和他没有成亲,而且也已经分别,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蔚云低下头,“你怪我吧!这种有辱门风的事情,爹在天之灵知道一定会难过的。”
未婚生子的失德女子,按宗族私刑,罪足以至死,不过更可怕的是难杜众攸攸之口,刘逸扬下定决心要保护妹妹,不让她受一丝委屈。
他拍拍蔚云肩膀。“这事不要担心,没人会知道的。只要你肯,哥还可以再帮你安排一门亲事,谁也不能干涉我宝贝妹妹和宝贝外甥的幸福。”
“不要!我不想再嫁。”蔚云拒绝哥哥的好意,“我不想让孩子叫别人爹。”她倔强地道。
“好吧。”刘逸扬也不勉强,“那么你好好待在家里,千万不要出门。这些年来钟家人时常上门查问你的行踪,如果让他们知道钟清流已死,又得知你平安回来,你就脱不了关系,到时钟家告上衙门去,你的麻烦就大了。”四年前小莫曾被府衙推事大人怀疑是放火元凶,当庭刁难,刘逸扬见不得自己妹妹再来遇上这麻烦。
“尤其是这几天要特别小心。钟家二公子已先下了拜帖,近日便要来访,你可千万要避开他,不要让他知道你已经回家。”刘逸扬不放心地嘱咐再三。
蔚云暗记在心。钟……泉流?数年前他算有恩于自己,当时不但逃避他,连他大哥的死讯都隐瞒了,让他白白找了快四年,实在是过意不去。那么,该不该说呢?
钟泉流曾对她有爱慕之意,蔚云当年已察觉,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不但隐瞒了他大哥的死讯,甚至在明知他是谁的情形下,还捏造身分知情不报,任谁心里都不是滋味。
装傻或欺骗自己一切都已遗忘,终究不能解决问题。多年前就欠他一个解释与道歉,这是不是上天给她的一个了结的机会?蔚云纠结的心问着自己。
★★★
“很冒昧约你出来,不晓得你还记得我吗?”蔚云出现在钟泉流面前时,着实给了他不小的震撼。
“云儿姑娘?当然记得。”钟泉流得见当年意中人,欣喜自然不在话下。虽然只是匆匆十数天的相处,对她的印象却历久弥新。
蔚云趁钟泉流来访之际,趁大哥不注意时,留了字条约他城郊相见,并未留名,只说有要事相告,钟泉流半信半疑地赴约,没想到来者会是多年不见的云儿姑娘。
“钟姑娘近来可好?”蔚云客套地问。
“她啊,去年刚出嫁,妹夫宠的无法无天,怎么不好?”钟泉流苦笑。
“那钟公子你呢?”蔚云又问。
“不好不里。自从接了大哥的担子,镇日奔波,日子就这么过,难得空闲,说不上过的好坏;总而言之,淡而无味。”钟泉流为人正派,接手钟家事业后与黑道划清界线,一反昔日钟清流嚣张狂妄的作风,钟家的帝王式狠霸气焰便收敛了不少。
蔚云笑看着他,心里却是歉疚不已。
“不知姑娘何以得知在下行踪?”钟泉流问道。
“你住在我家里,我想不知道都不行。”蔚云拐着弯回覆他。
“你……你是刘家的人,”钟泉流心中有不祥预感。
“是的。我是令兄失踪的罪魁祸首,也就是你刘家要找的人,”蔚云低着头,回避他的目光。
“你是刘家小姐?!”钟泉流愕然:“那么我大哥呢?”他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