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金雀宫外,侍卫为了要不要阻止文彤辉入内而犹豫着。
“任何人不准进入金雀宫?难道包括本宫?”文彤辉冷然。
“皇后娘娘请!”两名侍卫低着头,分别向两旁侧身。往昔对皇后娘娘的敬爱,与皇上偏宠娘娘的惯例,让两名侍卫当下决定——娘娘应该不受限制。
“娘娘?”
迎面而来的众位宫女惊愕于文彤辉的到来,拜见之间迟疑了会见。
文彤辉无心理会这些繁文细节。
“金雀宫的主人何在?本宫该如何称呼?”文彤辉左右对比着,似是看人,又像在打量金雀宫的摆设。
“娘娘,何姑娘正在内室,奴婢这就去通报。”一名侍女慌忙领命而去。
毕竟是正宫娘娘,文皇后得罪不得,不论金雀宫的女主人多么得宠,后宫伦常就是如此。
文彤辉从容坐下,随意梭巡着大殿。金雀宫是先皇极为宠爱的纪贵妃生前居所,皇上赐这位“何姑娘”住金雀官,是否就昭告了她的地位?
半晌,一名身着布衣、秀丽素颜的女子从内室而出。
“民女何叙君,叩见皇后娘娘。”她的声音清脆如风铃。
文彤辉刹间难以适应。民女?哦!想来她尚未受封,所以不自称臣妾,也对。
“平身。”
“谢娘娘。”
见她缓身而起,文彤辉打量了她低垂的脸孔。虽然看不清整张脸,方才这一看,依稀是个清秀模样,连脂粉也未施,而身上穿的并非礼服,头上连钗都没有,她真的受皇上的宠?
虽然这个模样来见皇后有些失礼,但文彤辉好奇得不予计较。
“你叫何叙君?”她不禁为了这个名字而感叹。
“是的。
“叙君,叙君,与君相叙?看来,自你出生起,已经注定要是皇上的人了。”文彤辉微笑。
叙君?比起她的“彤辉”两字,要更适合做为皇后的名字。她的父亲当初也不过期望她当个女史罢了,而何叙君的父亲……野心可不小。
“字是叙君,但意非如此。”何叔君淡然道。
“但依今日的情况看来,令尊相当有远见。”文彤辉笑着。
“名字并非家父所取,是家母。”何叙君简洁地解释。
“喔?令堂也是风雅之人。”文彤辉展眉:“抬起头来说话。”
“是”
何叙君的姿态既不像方萱梅般谦卑,更不若戚清等谄媚,也不似年蓉一样仪节完美而得体,她的宫廷礼节甚至糟透了,但是奇怪,文彤辉不认为有什么不对,虽是民女,她的言行举止相当自然且惹人好感,教她无从挑剔起。
文彤辉仔细端详她的容貌。清秀有余,艳丽不足,肤色苍白,身子骨甚至清瘦了些,这样的容颜体态在后宫并不算突出,皇上……是看上她哪一点?
“你入主金雀官,皇上却没赐予你封号,本宫倒替你不平了。再看看你这一身,本宫几乎怀疑,皇上亏待了你。”文彤辉暗示着。
要讨赏就趁现在吧!如果她懂得进退,就该知道这一刻,她这个皇后决定了她何叙君的前途,她想得到些什么,也必须先经她这个皇后的承认。
戴着和善面具的文彤辉,心里藏的是夸赞权势的傲然。
“不!娘娘。皇上并未亏待民女,是民女无意受封。”何叙君突然扑通一声跪地,用力磕头哀求;“求娘娘成全,放民女出宫!”
原以为何叙君会开口讨赏的文彤辉,从傲然中醒来。她错愕地看着地上的何叙君;“你说什么?放你出宫?”
“是的,娘娘!民女不想入宫,民女在家乡已有未婚夫,但是皇上强掳了民女,求娘娘伸手救民女一把,放民女出宫吧!”何叙君继续磕头。
就算原先想耀武扬威,此刻文彤辉也被这骤转而下的局面给怔住了。她当机立断遣出所有侍女,只留下娇采一人。
“强掳……这么说皇上可是大不敬。”文彤辉玩味着。
“娘娘恕罪。民女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请娘娘恕罪。”何叙君的口气果真平稳了些。
怎么可能?皇上强掳民女?皇上何须强掳,天下女子可为他所有。但更奇怪的是,这何叙君竟然无意入宫?英挺出世的皇上……也有吸引不了的女子?
最奇怪的是,文彤辉竟为这个可能而觉得好笑。
“把话说清楚。”她命令着。
何叙君听令,开始叙述着她与阳廷煜相遇的经过。皇上东巡祭祀回程,在幽州崎岭县通上她,一见倾心。她何家上有一名老母,下有三名妹妹,家中生计全靠她,所以她不能离开家,但阳廷煜竟然为了要她安心进宫,赏了她全家千两黄金,并赐住华宅,还特别差县令好生照顾何家人,然后便要接她入宫,她只好求助于文彤辉,放她一马。
“皇上难道不知你已婚配?”文彤辉诧异地问。皇上何时变得如此昏庸而霸道?
“民女没说。因为……民女与他……仅是私订终身,口头相约,并未正式有媒妁见证。要不是事情紧急,民女也不敢告知皇后娘娘。”何叙君清瘦白皙的脸孔泛了一抹嫣红。
这的确不怎么光彩。如此,皇上并不算夺人未婚妻了,道义上,文彤辉松了口气。“怎么……你与他,可有私情?”她又问。何叙君为这露骨问话吓了一跳。
“如果有,皇上就奈何不了你了。”文彤辉出狡狯的笑。
“没有……”何叙君在羞赧间似乎也有些后悔。如果有就好了!
“那么……你与皇上……”文彤辉的笑容不见了。
“没有!娘娘,皇上并未碰过民女!”何叙君的反应有些激烈。
文彤辉在不自觉中松了口气。是阳廷煜守礼,还是何叙君抵死不从?可能都有吧!但文彤辉相信后者居多。以前,阳廷煜甚少亲近女色时,她可以相信他是个守礼的君子,但是,做出这等强掳民女之事,她对他的信任便打了折。
“那么还有救。”
“谢娘娘成全!”何叙君一听说皇后肯帮忙,首度露出笑容。
“你确定要出宫?真的不愿待在皇上身边?”文彤辉郑重问道。
“是的。民女只求平静过一生,不敢妄想荣华富贵。且早已有了心上人,所以无论是谁,都不能让民女改变初衷,民女只能敬谢皇上厚爱!”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你……连皇上都看不上?”文彤辉好奇地问。
“他与民女是青梅竹马,相恋多年,感情已深,所以,不是民女看不上皇上。他其实远远不如皇上,只是民女心意已决,难以动摇了。”何叙君娓娓道来。
文彤辉自座椅上起身,来回踱着步。
这事有点儿棘手。情理上,她该帮着何叙君,于道义上,她不想皇上背负夺人所爱的恶名,也不愿坏人姻缘:于私心,她也很乐见她离开皇上,何叙君要是留下,她有预感,她与皇上之间恐怕再也回不到互信的过去,无论阳廷煜怎么向她保证都一样。
她再也难以相信他了。
承认她也是个善妒的女人吧!唐诗咏得再熟都一样,她是个善妒的皇后!以前她能大公无私地为皇上选美人,那是因为皇上对美人没有兴趟,真要出现了个如方萱梅的女子,她已经小小有些介意了,再多一个似是空前的何叙君,她真不知会妒到什么样的程度。
“你位未婚夫人目前在哪儿?他可知道这件事?”文彤辉随口问。
“他并不知道民女如今身在宫廷。他是个读书人,目前人正在京城,准备应试,他承诺过,若是有了功名,便立刻上何家提亲。”何叙君低着头,隐约可见脸颊上的红潮。
“他叫什么名字?”
“傅谦。太傅之傅,谦虚之谦。”说到她的未婚夫,何叙君的声音格外柔婉。
傅谦,她会记住这个名字。文彤辉笑道;。
“伴在皇上的身边,会比伴在这个何公子身边差吗?要是这位傅公子落第,你岂不就空等了?还是你打算等到他下回应试?再等三年?”她试着哄诱:“想想看,一旦成了皇上的人,封妃封嫔,说多风光就多风光,入了后宫有什么不好?”就像她,站在后宫的顶端,与皇上共有天下,呼风唤雨,死亦无憾。
何叙君低垂着的头抬了起来。“娘娘,真心爱着皇上吗?”
“呃?”又是爱?
“娘娘如果真的爱过一个男人,就会知道,无论那个男人是什么身分,什么外貌,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族,一文不名还是声名显赫,都是一样的。”何叙君抬头仰望那张端丽容颜道。。
是她这个皇后过于呆板,还是世风变了?如今连民间良家妇女也讲爱?
碰了个软钉子,文彤辉也不生气,反笑道:“但是,你的末婚夫似乎和你不同理念吧!否则,他也不会上京求取功名了,是不是?”
她居高临下,愉悦地看到跪地的何叙君脸色大变。
文彤辉笑吟吟俯看她;“如果,本宫小小助这位傅公子一臂之力,他金榜题名,甚至飞黄腾达,到时候,各世家贵胄抢着招他为婿,甚至皇上,他也有好几名待字闺中的皇妹公主……你认为,到那时,你的傅公子还会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吗?”
不要!千万不要!何叙君随着文彤辉的言辞而颤抖。
擅长玩弄权术的文彤辉,在一名民家女的面前,露出了外人不得见的狰狞面目,这算何叙君之幸或不幸?
“如果他不是这么出色的话,你就不必担心了。”文彤辉假意安慰着她。
何叙君的脸色更加灰败。
“看来,他应该是个不错的男人了?瞧你紧张的。”文彤辉瞧得津津有味。
“娘娘,求娘娘放了他一马,也放了民女一马吧!”何叙君的眼泪随之扑簌地掉下,又磕了个响头。
文彤辉敛去笑容,“原来你不相信他?”
“并非民女不相信他,而是……人性如此,贪慕荣华富贵,他要是见异思迁,也不是没有可能。”还是非常有可能!傅谦是个权力欲望相当强的男人,文皇后料中了。
“倒也不一定。像你,就对荣华富贵不怎么有兴趣,也许,你该相信他。”这回,文彤辉倒是真心想安慰她了。
何叙君摇摇头:“民女自幼淡泊,生活艰苦,但是乐在其中,所以不慕名利。民女没有尝过名利滋味,不懂名利好处,不敢说自己淡泊名利,只能说自己没有这个福气。然而,谁也难保民女有朝一日,如果作了状元夫人,甚至……”她看了看文彤辉温婉的鼓励脸色,决定照实说;“甚至后妃,不会像娘娘一样,也乐在其中……”
文彤辉怔住了。
“娘娘恕罪,恕民女直言,有口无心。”何叙君低着头,膝盖因跪着许久而酸疼。话一完,她也开始后悔了。
“你胆子可不小……”文彤辉在震惊中喃喃道。
从来没有人敢当着皇后的面,说她对名利乐在其中!她要是发火,拿下何叙君的脑袋都有可能!好一个何叙君!
何叙君挺直跪姿,直挺挺向文彤辉磕着头。“请皇后娘娘原谅民女,民女不知分寸胡言乱语,若有得罪娘娘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文彤辉望着她卑微乞怜模样,震怒消了下来,怜惜取而代之。
“罢了!恕你无罪。你起来,坐下吧!”她朝她挥手示意。“如果你这也算胡言乱语,满朝文武说的话就全成了谄媚屁话了!”
她间接承认了何叙君口中的自己。
何叙君得到开释,欣喜之余,又听了皇后娘娘口出秽言;只楞在儿,忘了坐下,还得要文彤辉催促她才有了动作。
“既然不是与君王相叙,叙君,叙的又是谁呢?”文彤辉转回早先这个话题。
此话一出,就代表了皇后愿助她脱离后宫和皇上,何叙君喜道:“有缘人,但偏不是皇上。何叙君,何必叙君王!”
“哈哈哈——好一个何必叙君王!”文彤辉大乐。此女言语有趣,聪慧又有胆识,皇上……是看上她这一点吧?
“就凭这句话,本宫就承天意教你不必叙君王,本宫会想法子让你安然出宫。至于你的姻缘,就顺其自然吧!本宫也不会特意去提拔傅谦,话说回来,他要是没本事,本宫也无权令他金榜题名:就算他荣登金榜,本宫也会视而不见,就看他对你有多少真心了,你好自为之。”文彤辉深深地看着她。
“谢娘娘大恩大德。”何叙君再度拜倒。
“有缘人,也可以包括本宫吧?”文彤辉让她起身。
“娘娘不弃,这是民女的福气。”能认得这个有气质的皇后,也是一桩奇缘。
文彤辉脱下左手腕上的紫玉镯,递给她;“这你拿着,有什么困难,可以托人拿着来见本宫,本宫能力所及,都会为你做到。”
“娘娘,这太贵重了……”何叙君推托着。
文彤辉硬塞进她的怀里:“一生中,能有几个知交?能有几次畅谈?遇着你,本宫高兴,我——挺喜欢你,算是我一点心意,只可惜你这一走,咱们注定不能再相见了,你要多保重。”她连自称都改了。
何叙君喜极而泣,点点头:“娘娘保重。”
“保重。我也很想尝尝——怕的滋味,能怕也是种福气。只可惜,这辈子这顶后冠压着我,是不可能了……”文彤辉笑得有些感伤,旋即敛色道:“等会儿你换上宫女的衣服,跟着本宫出去,在皇上没发现之前赶紧出宫,本宫会安排人接应。娇采,你去和何姑娘对换衣服,快!”
“皇上那里……”何叙君犹豫着。
“自有本宫担待。本官得宠可不是空穴来风。快去换衣服!”
是吗?文彤辉自问。但即使得宠,这个责任她还是要担待的,她不想让何叙君操心。
何叙君点头,娇采也应声,两人一同入内换衣。文彤辉怔怔看着何叔君的背影,不知该松口气还是惋惜。
松了口气是因为,何叙君若入宫为妃为嫔,难保不会成为弄权的能手。她够聪明,皇上也宠她,岁月的淬炼会助她更加圆融高段,就像她文彤辉:何叙君将来若要威胁到她的皇后地位,也不是没有可能。皇上,已经不能信了……文彤辉眼里有泪。
惋惜的是,何叙君有可能成为她的好友,深宫内唯一的朋友……。也罢!万一留她在宫里,要是有朝一日……,争宠间,免不了朋友变成了敌人,这种仇恨,恐怕更难以估量。
放她走,还是好的。
天黑之前,何叙君安全地送出宫去。就在当晚就寝之前,人们便口耳相传,传遍整个后宫,都说文皇后放逐了金雀宫内的民家女,赶她出宫。
原来皇后娘娘也是会嫉妒的,人们恍然大悟。
文彤辉连出面澄清的机会都没有,也来不及,阳廷煜便闻风而来。
“臣妾参见皇上。”文彤辉生硬地行礼,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