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公子,这么大的数目可不是好玩的,不晓得您……”
老鸨说到一半停了口。在众人屏息注目下,她颤着手接过那阳公子的一叠票子,数了数共十张,每张一万两黄金,俱是保庆字号的铁票子,到了这时,老鸨仅存的最后一丝疑问也消失了。
“多谢公子,贺喜公子!老婆子我有眼无珠,方才怠慢了贵客,您见谅,这就为阳公子安排接下来的节目。”老鸨哈着腰陪笑。
刚才还以为这小子是来看白戏的,进门也不打赏,原先还想轰他走,但她忙着招呼后头如潮水般的来客,人一多她也忘了,没料到是个身怀巨款的富家子弟,她还真是看走眼了。
再仔细琢磨几眼——这姓阳的小子人还挺俊秀的,唇红齿白,就是年纪轻了点,颇有乳臭未干的嫌疑,不过既然人品还算出众,黎乡乡的初夜给了他,应该不致辱没了飘香苑的宝贝花魁。
老鸨看在钱的份上,是愈看他愈顺眼。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花魁的风采教一个年轻小子给抢光,身为花魁的黎乡乡倒是没有不豫之色。
她也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她今晚的“恩客”身上。
那位方才一直隐于角落的阳公子,初始只遥见他摇着折扇轻笑,看不清容貌,隐约知道是个年轻小伙子,瞧他的骄傲模样,以及一掷千金的神气,料想不是王孙贵族便是高官富豪之后;但当他远远朝她点了点头后,黎乡乡忍不住被他那有三分面熟的得意笑容给惊得愕住。
当众被评头论足的屈辱,加上即将拋去清棺身份正式下海的恐惧,都尚且不及见到他,那恍若遇上天敌般熟悉的茫然。
黎乡乡依然不愧是个见多识广的花魁。她轻轻展眉一笑,含蓄又极尽魅惑地送出秋波。
只要是男人,没有人不为这个笑容掏心挖肺。
可惜,到底是遇上了天敌。那阳公子并非急色地立即上前,领取今晚属于他的战利品,仅客气地回黎乡乡一个微笑示意,不顾老鸨在一旁吹捧又催促他起身入内,准备同花魁共度春宵。那阳公子悠闲地享受众人艳羡的眼色,不自觉与黎乡乡形成微妙的对峙。
另一边,没人注意到方才意气风发的右丞相之子,此时已悄悄地离席遁走。
郭嗣成心有余悸地回想方才情境。
本以为黎乡乡将是他囊中之物,就凭他右丞相之子,以及出手之阔绰,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她肯买身,他自是势在必得,有谁胆敢同他争?
万万没有想到,当寻芳客们因着水涨船高的金额,一一放弃了竞价,少数几个不论是敌是友的朝臣王孙,也识趣地抽腿,就剩那么个“阳公子”胆敢与他竞价到底。
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不识相小子,该不会是嫌命太长了?
就在他咬了牙,打算干脆提高一倍金额的那刻,那个阳公子竟差人送了张字条过来。那时,郭嗣成还以为对方想求他手下留情,不要再追价,孰料上头写着:
姓郭的:
再敢叫价下去,明日就报棣王府之仇!
一时间,郭嗣成诧异于此人说话的语气。
何谓“棣王府之仇”?
他正要差手下去询问,却瞧见那阳公子远远投射过来警告的眼神,穿过重重人群,犀利而怨毒。
郭嗣成努力瞇着眼。
因着那字条的提示,加上那张曾日思夜梦的容颜,他终于认出来人,只惊得屁滚尿流,差点跌下椅子。
郭嗣成喘口气,收敛起他狂妄的姿态,缩着头不敢继续叫价,默默地将花魁拱手让人。待所有人的注意力皆放在胜利者阳公子身上时,他便带着手下悄然离去。
没人知道堂堂郭丞相之子,何以原本飞扬跋扈的态度,转眼面色灰如土。
大概只有那位阳公子和郭嗣成本人知道了。
***
“大婶,你好啊!”明熙公主摇着折扇,嘻皮笑脸地朝黎乡乡道。
一桌美食,一室绮旎,可惜是两个美人相对,气氛煞是诡谲。
近距离正对上明熙公主那张脸,黎乡乡终于知道——为何“阳公子”如此面熟了。
小亭内,她们初次相见便斗气许久,想来虽好笑,此时此地她实在难笑出声。
黎乡乡叹口气:“不晓得阳姑娘大费周章,在这个节骨眼上,花了十万两金子一见,到底有何贵干?”
这位阳姑娘标下飘香苑花魁的初夜,当然不可能真为了同她翻云覆雨而来。
明熙公主的来意不明,敌意却极明显。她以扇柄轻挑黎乡乡的下巴,“黎姑娘花容月貌,小妹好生倾慕,这十万两金子,当然不能白花!”
“阳姑娘开玩笑了。”黎乡乡蹙起秀眉,不安地别过头,躲过她的调弄。
“是吗?”
明熙公主虎视耽耽的垂涎面貌,虽是做作,也令黎乡乡倒抽一口凉气。
难道眼前这位正值花样年华的艳丽女子,竟也性嗜女色,所以才……
前朝胡风甚盛,全国上下的风气淫靡放浪,天下易了阳姓后,开国君主便积极想导正世风,在朝重用儒者,地方严遵法家,历经数任帝王的努力而小有成果。但前皇即位仅只作了几年好模范,便渐渐昏庸淫夫到不知祖宗爷娘何在,弄得朝野上下交相胡来:如棣王爷父夺子妻,右丞相臣谋皇女,其它王公大臣篆养蛮童、广置姬妾就更不足为奇了。
反倒是京外的民间各地,峻法缓息后,朴实之风扎根倒是紧,前皇在位四十多年间,京师靡烂之气幸亏没广吹至全国各地,不过,倘若即位的新皇亦是同一副德行,要不了十年二十年,阳氏皇朝自根基腐烂至枝叶,末日便要到来了。
所幸京师这烂摊子,正由新皇阳廷煜努力收拾着,这是题外话。
正由于世风如此,黎乡乡才想岔了,那戒慎恐惧的模样,惹得明熙公主心中暗笑。
“难道凭小妹的人品,还不得黎姑娘垂青?”她低下头装模作样,“唉!飘香苑的头牌花魁,原来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
“阳姑娘!”黎乡乡正色道:“乡乡虽是烟花女子,并不同女人做那勾当,请恕乡乡今晚不能奉陪。”
“我花了十万两黄金耶!”明熙公主抬头大叫,忘了做样子。
黎乡乡压抑着怒气起身送客,“十万两黄金乡乡会让嬷嬷归还你,请吧!”
明熙公主噘着嘴:“好嘛!只是跟你开开玩笑的,我也对女人没那方面兴趣,你别生气嘛!”
黎乡乡暗地松口气,好气又好笑:“那么阳姑娘所为何来?”
“这个等会儿再谈。”明熙公主推托掉,立刻又问:“乡乡姑娘当了这许久的清倌,一向卖艺不实身,一朝突然想开了,拋售初夜,今晚虽不成功,明天呢?还是要下海卖身?”
一听到这尖锐刺探,黎乡乡面色阴晴不定,久久不作声。
“阳姑娘是哪位朝臣之女?”
她突兀的问话,教明熙公主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是官家女子吧?”黎乡乡从她傲气凌人的脾气猜出了半分。“金枝玉叶的娇贵姑娘家,有门当户对的王孙公子等着匹配,又哪里知道我们这等青楼女子,有了意中人,既怕人嫌弃,又不知有谁能作主的苦处。”
“你有意中人?”明熙公主抓住她的话。
黎乡乡低头,愁上眉头。
“谁?”明熙公主步步进逼,不再轻松玩笑。
“你见过的。”在那亭内,他们几人初次见面,就不知她记不记得了。
“萧、北、辰?”明熙公主一字字顿着。
如临大敌的讥刺探问,教黎乡乡心中一沈,有不安的预感。
她不但记得他,还……
“原来你们已经认识了?”
一旦印证了情敌身份,明熙公主便不再客气地集中火力。
“岂止认识,”她得意洋洋道:“最近他是不是很少来找你呢?”
黎乡乡顿时花容失色,证实她说的不假。
“那是因为他最近同我如胶似漆的黏在一起,自然忘了你啰!”骄纵的公主不改本性,对付情敌像是对付抢她玩具的孩童。
“当真?”黎乡乡声音轻颤。
“是啊!我明熙公主的准驸马,当然伴在本公主身边,来见你这青楼女子像什么话”她傲然道。
明熙公主?
黎乡乡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摇头道:“不可能,北辰不是那种人!他不会为了当驸马而嫌弃我,更别提他最讨厌皇室中人,他根本不想当驸马!”仗着对他的信心,她顽强抵抗着。
情敌对心上人如此了解,直教妒意如万蚁钻心。
明熙公主嘴硬道:“你不相信就算了,往后他若有机会来见你,你可以问问他。”说到这儿她故作大方,“喔!当然,我会让你们道个别的。”
见明熙公主信心满满,黎乡乡不自觉稍信了几分。回想起那日在亭间碰面,萧北辰确实对公主的兴趣不小,再揣想他们相爱的经过,更教她心痛万分……
这一犹豫,黎乡乡气势便低弱下来。
明熙公主乘胜追击,“不过呢,就是不晓得,他下回几时才会来见你。”
黎乡乡心头一凉,“所以他不曾劝过我,今晚也未出面竞价,不论我卖不卖身,他都不管我死活了?”为了爱情,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的世故花魁,也被个骄纵胡来的公主耍弄了。
别动摇!别动摇!明熙公主强迫自己不能心软同情,否则便要功亏一篑。
“今晚你被标下,加上明天起便要下海陪客,人人皆知你不是清白身了,想必以后他也不会想再看你一眼……”明熙公主柔媚地笑着,语气如谈天气般轻松愉快。
“不——”黎乡乡捂住耳朵大叫。
“就算你同他解释也没用,男人最是疑神疑鬼,被摘下的花魁是没有翻身余地的……”
“住口——”即使明熙公主的话破绽很多,受到刺激的黎乡乡已濒临崩溃,没有思考的余力。
明熙公主还待乘胜追击。
“我劝你死心吧!萧北辰看不上你的……”
“廷安!你说够了没?”
愤怒的低吼男声,斩断一室混乱。
***
打发掉门外婢女及龟奴试探性的善意询问,原该是春光绮旎的房内,无人得知其内气氛绷紧至极点。
只除了置身其中的三人。
萧北辰越窗而入后,两女征了好半晌,黎乡乡按捺不住欣喜,率先奔向他的怀抱。
“北辰,你终于来了!”
但他仅只给她一个安抚性的淡笑,随即寒着脸质问明熙公主。
“你到这里来胡言乱语,为的是什么?”他皱眉。
“你到这里来指责我胡言乱语,为的又是什么?”她冷笑。
一见情敌小鸟依人般偎着心上人,明熙公主先前的虚夸攻许,因他的出现,硬是惨遭拆穿的羞愧与尴尬,瞬间被妒忿踢到一旁纳凉去了。
萧北辰缓着怒气,平静道:“乡乡是我的朋友,来看她是稀松平常,才不巧让我撞见这一场面。不是我刻意来这里指责你胡言乱语,你不要混为一谈。”
他躲在窗外有好一段时间了。原本想等明熙公主离去才出面,但她的言语愈说愈失厚道,才令他忍不住出面制止。
“从窗口来看她是稀松平常?”明熙公主以为这是属于自己专有的待遇。
只怕关于他身份的秘密,她也得同这个女人共享。
“我认识乡乡远在你之前,但不是你想的那回事。青楼出入份子复杂,从窗口进出是权宜之计,你别误会。”见她面露猜忌,萧北辰沈静地解释。
“好吧!”明熙公主努力平息清算的念头,“乡乡姑娘,现在你知道了?你占了我的位子。”她傲然示意偎在萧北辰身旁的人儿。
几时她堂堂一个公主,竟也得同一个风尘女子争风吃醋?
黎乡乡眷恋不舍又尴尬万分地挪开身子,让他的身旁一空。
“廷安,你少说两句。”萧北辰轻责。
黎乡乡那紧抿下唇、粉颈低垂的失意模样,明熙公主也看在眼里。经他这一提醒,明熙公主就算再霸道不讲理,也该知道自己今晚咄咄逼人的过份行径,已惹得心上人不快了。
明熙公主闷哼一声,交叠着手退坐一旁,将场面交给他处理。反正她已确切占了上风,所有的帐容后再算也不迟。
面对黎乡乡的满腔痴心,萧北辰一向含混装傻。
平时他有求于黎乡乡。靠着她打听京师各地的情报,尤其是上层高官贵族与富豪的情报,好作为他作案的参考,这一点,不谙官场文化的朋友风从虎不便帮他。
尤其,青楼、醇酒、美人,纸醉金迷的魅惑下,多少男人愿亮出身价,只为博得美人一笑,让黎乡乡得以轻而易举地收集到萧北辰想要的消息。
但萧北辰待她仅是朋友之情,没多余的。眼见今晚明熙公主搅乱了一池春水,使得不必浮上台面的暧昧,不容再继续混沌下去,平和的假象一筛清,他也不得不当她们的面表明态度了。
“乡乡,你何必这么做?”萧北辰柔声责道:“今晚要是我没来,或者,今晚廷安没出面,你不就作践了自己?”
黎乡乡自逐渐明朗的幻灭中,掬捞仅余的一丝希望。
“你还是来了啊!”她的笑容,欢欣中带凄绝,“可见得你不会坐视不理的。”
“那是因为我们是朋友!”萧北辰不愿给她无谓的遐想,郑重道:“只是,要是我没听到风声,你就以为我坐视不理了?”
“风声?你不是收到信才来?”黎乡乡狐疑地问。
“信?没有啊!”萧北辰略一揣想,瞥了心虚的明熙公主一眼。
“是我偷了啦!”她理直气壮地承认。心上人有偷腥的嫌疑,她自然有权捍卫她的爱情。
萧北辰无声地责怪了她,没时间计较细节,他忙问黎乡乡:“你信上说什么?”
“她说她想开了,决定今晚下海,价高者得。”明熙公主插嘴。
黎乡乡无言点点头,表示明熙公主没加油添醋。
“你这是何苦?”萧北辰叹了口长且无奈的气。
“逼你表态嘛!”旁观者明熙公主一针见血。
被冷落在一旁,纵然是她默许,总觉得心有不甘,她非要说几句话不可。
萧北辰心头怅怅不舍。
黎乡乡这么做,无非是希望他能前来阻止,或者标下她的初夜。但依他的个性,他不可能花那十万两黄金,黎乡乡应该很清楚他的习性;那么可想而知,黎乡乡在拍卖会前没见着他的人,没见他来阻止她疯狂的行径,想必也难过了许久。
也因此,她才决定作贱自己到底吧?
萧北辰又将矛头转向明熙公主,“那你出面搅局,又是为了什么?”
“刺探敌情嘛!”这回明熙公主可不是旁观者了。她毫不脸红地承认:“那封信,任谁看了都会怀疑她心里藏了什么鬼,我当然得出面会会她!”
再依她众星拱月的性子,自然是在拍卖会上抢尽花魁的风采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