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的都是年轻小婢,坐着的是一男一女;男俊女俏,年纪都很轻,看不出是夫妻还是兄妹,因为在她尚未靠近凉亭之前,他们显然是含情脉脉地对望,而那女子又是未婚打扮,是以猜不出他们的关系。
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她只要有位置坐就好。
“劳驾,借两个位子歇歇腿,一刻钟就走。”明熙公主有礼地打招呼。
那对男女直望了望,依然不动如山,似乎没有起身的意思。
明熙公主心有不快地咬牙,打量两人。那美丽女子的外貌明艳惑人,一身华丽精致的维紫丝纱,应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而那浑然天成的成熟佣懒态,妩媚风情自她一颦一笑间无言地散放,无形而飘飘然地弥漫四面八方,甚至比后宫的美人还具风情,明熙公主想不出有哪个后宫妃嫔比得上的……嗯,侯太妃虽老,差可比拟吧!
明熙公主依稀注意到她那一闪即逝的敌意。毫无征兆地,便将她这陌生人当成了敌人,怪哉!
身处宫中,敌我意识她可以嗅出几分,但如果明熙公主够世故,或者时常与后宫妃嫔接触,她便可以很容易看出那股敌意是源自何故——因她明熙公主够美,所以那美丽女子身旁的男人,也正津津有味地瞧着明熙公主,当然令那美丽女子心有不快——这是美女间的容貌较劲,不过只单方面的,明熙公主无心注意这个,没此自觉。
她放弃与那女人周旋的打算。明熙公主转而打量那男人,看他会不会比较好说话。
那男人一身土色的落拓长衫,外貌不修边幅,闲散而潇洒,有种方外人士的写意自在。他迎上她的视线,嘴角微微牵动,双眸中的笑意清澈见底,没有敌意,可惜也看不出他是否较为友善,真个是那种深不见底的。明熙公主最怕与这种人打交道——像她皇兄、皇嫂,笑还不见得是真笑,生气也能笑,她猜不透。
“呢……两位意思如何?歇够了可否让一让?”明熙公主笑得脸发僵,干脆重新询问。
那男人看了看女伴,才朝明熙公主笑道:“凡事有先来后到,这位子是我们先坐的,没道理要我们让吧?更何况姑娘只是一个人,何需两个位子?就算要我只让一位予你,姑娘又不是老人家,也不是残疾人,除非……”他瞄一眼明熙公主的肚子,“除非你是个有身孕的妇人,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一席话说得那女子和身后的众小婢仆吓笑出声,那女子更是一扫方才的暗沈脸色——因着自己身边的男人猛盯别的女人瞧。
“你……你混蛋!没长眼睛啊!”明熙公主收回礼貌,脸色涨得紫红。她明明是云英末嫁的姑娘家,被他说成这样,真是无礼到极点了!
“喔!我混蛋。”那男人若有所思,有模有样地点头:“有孕的妇人注重胎教,不能口出恶言,所以姑娘没有身孕,我懂了。”
“你……”明熙公主咬牙切齿。没见过嘴这么刁的男人,拐着弯骂人,还说她口出恶言!
那美丽女子顺口道…“不是每个有孕妇人都重胎教的,所以这位还不一定是姑娘,还是有可能是个有孕妇人,你就让让她吧!”她装模作样地劝那男人,与他一搭一唱。
那男人果真笑容可鞠地起身让座,明熙公主气得忘了疲累,更不愿就座。
“那么这位‘大婶’,你应当很有经验了?”明熙公主捺住气,得意地见那艳丽女子的面孔变了色,“请问‘大婶’,怀孕妇人该有怎样的胎教?说给我听听,回头我好说给我怀孕的嫂子听。”她笑里藏刀地朝那端坐的女子道。
“你混……你没长眼睛吗?”身穿缝紫衣衫的女子被那一声‘大婶’给气得七窍生烟。
“喔!怀孕妇人要重胎教,可别口出恶言,更别气坏了身子,否则你……你相公可会心疼的。”明熙公主瞄一眼那男人。本想说奸夫,临时改口,留点口德吧!
她猜测他们应是亲密的情人——说难听点就是通奸的狗男女——也许还是未婚夫妻,指责他们未婚有孕,其实也够狠毒了。
岂知那男人仅只扬扬眉,没有解释的意思;而那女人不但不生气,竟是一脸娇羞而喜不自胜,连自已没有身孕都不争辩了,怪哉!
“谢你关照。”那女子适时展眉轻训:“但姑娘家别一个人到处晃啊晃,出门要有仆妇跟着,不然就赶快找个相公陪着。”她瞄一眼身旁男人,眼角眉梢全是春情俏意,“否则一个女人多危险!”
“谢‘大婶’关心。”明熙公主笑道:“我是带着妹妹一起来的。更何况天子脚下,岁岁太平年,本姑娘又是豹狼虎豹,生人走避,邪魔不侵,放心吧!”
仗着身份高贵,明熙公主行事横冲直撞,人人怕她三分,她也毫不避讳地自比豺狼虎豹,也不客气地将他们比成了邪魔,不过,还是比不上一句‘大婶’来得有杀伤力。
那美丽女子皱眉,“姊姊我这也才十九而已,别大婶大婶的叫。”她索性说个清楚。
“啊?真是失敬,才比我大两岁而已?看不出来耶!”明熙公主一脸诧异地微张着口。
“你……”
“姑娘说了半天话,不如坐下来歇歇腿,也歇歇嘴吧!”那男人起身让位。观战许久,终于肯插口缓和一下气氛。
“怀孕的妇人才需要歇,本姑娘不必!”明熙公主赌气道。
这么一说,就连那身穿缝紫纱衫的女子也坐得有些不安稳了。趁着旁人没注意,她伺机不着痕迹地起身。
“姑娘,那位是你妹妹吧?”那男子眼眺远处,忽然示意明熙公主。
众人朝凉亭外一瞧,正是喘吁吁的明芦公主姗姗而来。明熙公主忙着与他们斗嘴,几乎部忘了她那公主妹妹呢!
“姊……终于跟上你了。”明芦公主喘着跨上凉亭,渴望地瞧着那两个空位子,不明白何以所有人全都站着,她一时迟疑,不敢坐下。
“姑娘请坐。”那男子展开迷人风范,翩然一笑。
明芦公主羞怯低头,感激地正要就座,却被明熙公主一拉
“不许坐!”他让她让得不情不愿,对明芦偏就干脆,这让娇娇女有些不是滋味。
为什么?明芦公主无言地询问。
“谁坐了就算是怀孕妇人。”像是与人打赌,赌谁要如何如何便是小狗,明熙公主一脸郑重。就连那女人都站起来了,这口气一定要争!
“什么?”明芦公主往后弹退一步,一脸惊恐,“坐了那椅子会……”怀孕?她喘息未定,红着的脸不知是因话,还是因长途步行。
众家女子忍不住掩口而笑,尤其那男人笑得瞇起了眼,格外刺目而眼熟。
奇怪,她不认得此人啊!明熙公主因火冒三丈而略过疑心。
“跟你说别坐就别坐,说什么蠢话!”她骂道。
“喔。”明芦乖乖女低头。虽不知犯了什么过错,她闭嘴就是。
那男人插嘴:“别这样,令妹才刚到,又不知前因后果,姑娘别牵连无辜。”女人的意气之争,他着实不敢领教。
“廷宁,你会不会觉得无辜啊?”明熙公主仰着鼻子骄傲地示意妹妹回他话。
廷宁是明芦公主的名字,外人绝对不可能知道的公主闺名。
“不会。”明芦公主温驯地摇头。
听见了吧!明熙公主嘴角勾出得意的笑,无言地地朝那男人示威。
简直被吃死了!那男人见状叹了口气:“对你妹妹好一点。”
两公主姊妹同时一愕。
身为公主,她们姊妹之间的情谊如何根本没人敢吭一句,但同样的话却是第二次听说,头一回就是两年前的那晚,这次明芦公主比姊姊先回神。
“不!这位公子您误会了……”明芦公主抢道。
一见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那男子、那身穿缝紫纱衫的美人、几名小婢,甚至姊姊明熙公主——似乎都不太敢相信她这乖乖女会反驳什么。瞬间招揽了所有注意力,明芦公主觉得不太习惯,只好吞口唾沫,鼓起勇气出声:
“我姊姊……对我很好。”
很好,这回她终于来得及说了。
第二章
“你们听听,明芦就是这么说本宫的。”明熙公主意气风发,一手攀住妹妹的肩膀,赞赏明芦公主很有姊妹义气。
两姊妹前去菩萨庙上了香回来,明熙公主大肆宣扬,也不管偷溜出宫的行径不该,口沫横飞地对着一群宫女叙述途中遇上那对男女的经过。
明芦公主那番话……呃,那“句”话,是身为姊姊的骄傲。
就是嘛!本来她对明芦妹妹就够好了,几年前那黑衣大盗的胡言指责,便令她气了好久,这回明芦妹妹适时仗义执言,可谓大快人心啊!
明熙公主得意间,彷佛看到当年那黑衣大盗也被明芦妹妹堵上一句,一脸蠢模样,就像凉亭内那男人闻言变了脸那般可笑。
当天,明芦公主的话没人相信。那身穿维紫纱衫的丽人媚眼瞄了瞄明芦公主,带点同情神色;那男人则惊异地以眼神询问明熙公主,彷佛在问她如何贯彻“一个愿打,一个愿捱”的精神,欺压妹妹的功夫如此淋漓尽致;甚至连后头一群小婢女也相当不以为然。总之,没人肯相信明芦公主的话,全认为她是迫于姊姊淫威才说的。
不只他们不信,如今在一旁听明熙公主说故事的宫女们也不信。明熙公主对待明芦公主是出了名的刻薄,受害人竟还为加害人作保,当真匪夷所思,无怪乎没人相信。
众宫女低头不语,很努力地忍着疑问,点头附和飘飘然的明熙公主。
众人眼中的受害人明芦公主也是低头不语。不过,她可不是为了说谎庇护姊姊而心虚,而是她的魂魄,早在见到凉亭内那男人时,便随他而去了。
总觉得有些熟悉,更感到受了关照,那充满温暖的俊秀笑容,令明芦公主心头暖烘烘地。就像当年那位黑衣蒙面侠盗,肯为她这微不足道的公主说句话,虽然他们全都关错了心。姊姊是真待她好,是真的好。
她依恋地看看正忙说嘴的明熙公主。
好了,故事说完了,目的达到了,明熙公主遣走所有宫女。
这下,以后看宫里还有谁会说她是个欺负妹妹的公主!明熙公主着实得意了好一会儿,待她吹够了牛皮,宫女们一走,她鼓胀的面皮却突然消了下来,颓然叹一声气。
“姊姊,为何叹气?”
明熙公主看来有满腹不悦等人安抚,明芦乖乖女当然懂得适时引话,就待她开口。
“听说西戎进贡的那四个波斯妖女,本来是要送给皇兄的,我好意劝皇嫂不要让波斯妖女留下,免得迷惑皇兄,结果皇嫂竟然打算将她们送给风将军!”明熙公主仰天长啸,哇哇大叫:“我这么讲义气,皇嫂反而扯我后腿,我真是楣到家了我!”
事实上,是文皇后不忍心告诉她实情——风从虎早已婉拒过皇上招他为妹婿的提议,文皇后便扛下职责,扮小人也。
害得明熙公主心情郁闷之余,本来不打算宣扬那天明芦公主歌功颂德的经过(其实也只不过说了一句),这下便忍不住钜细靡遗地拿出来说说嘴,平抑一下她受创的心灵。
“皇嫂可知道姊姊心仪风将军?”明芦公主问。
“我才刚说,皇嫂就告诉我——来不及了,已经送出去了,而且朝中人也全都晓得了,不能再变更了,哇——”明熙公主呼天抢地,“我才拜了菩萨没几天,为什么不但不灵验,还更绝望了?我不要!”
就算成功嫁过去,风从虎也已先有了四个妖艳的侍妾,置她堂堂一个公主正妻于何地?
明芦公主同情道:“那怎么办?皇上登泰山祭天去了,风将军也随行,姊姊……你可能要等上一个月了。”
“一个月……哎……”明熙公主痛苦地抱着头。
明芦公主无言地看着姊姊。换作是她,她可以等,但急性子的姊姊就难熬了。她衷心期盼姊姊能如愿以偿嫁给风将军,如此,她才能私心盼望菩萨也能圆她的美梦。
那凉亭内的男人……明芦公主偷偷红了面颊。
幸亏姊姊耽泥于自编自导的悲剧中,否则,她向菩萨许的小小愿望,便要被逼问至现形了呢!她说不来谎。
十六年来沈闷的深宫生涯,终于因芳心初动而起了生气,明芦公主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存在有了那么点意义,因为一个男人。但她真不愿去回想当天那男人兴味的目光,流连在姊姊的身上远多过她……
也许,那男人只是忙于注意姊姊滔滔不绝的话,而不是对姊姊有意,是她多虑了。
更何况姊姊的心在风从虎身上,没察觉他的眼光,不是吗?
***
皇上回宫了!
后宫的女人雀跃,明熙公主也雀跃。
手足情深?喔,对不住,不是,是风从虎也跟着回来了!
明熙公主忍耐个两三天,终于还是杀上人家将军府去了,很不幸,想见的人还没见着,那四名波斯妖女倒先横于面前。
“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诸位,又见面了。”明熙公主咬着牙挤出笑容。
这些波斯女子刚被送进宫时,明熙公主先入为主的当她们是来迷惑皇兄的妖女,决定代皇嫂前去杀杀她们锐气,没料到她们听不懂汉语,她无趣地悻悻而归。几日过后,传说她们以流利的汉语同皇嫂对答,摆明是她上当了,人家根本骗她,难得令一向高高在上的明熙公主狠狠削了面子,全拜这群女人所赐!
现在,她们又入主将军府,同她抢男人来了,真是旧恨又添新仇,忿忿难消啊!
“公主大驾光临,不晓得有何贵干?”那名唤柯玲的波斯女子面不改色的以汉语对答。
“来看看你们啊!”明熙公主笑里藏刀,“皇兄亏待了你们,没将你们纳入后宫,本公主关心你们,就来瞧瞧你们在将军府过的可好?看来风将军待你们还不错嘛!”
基于以往经验,柯玲对她的好心持保留态度。
“是不错。风将军人长得高大威武,气势非凡,待我姊妹也温柔体贴,的确是个令人着迷的好情郎。请公主转告皇后娘娘,我等感谢皇后娘娘恩德,才得以伺候风将军左右,感激不尽。”她雪白的笑脸容光焕发,气煞明熙公主。
忘了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明熙公主拂袖离开。这群番邦狐狸精真是不要脸至极,皇兄不要她们,就跟谁都可以,不愧是从未开化番邦来的没节操的女人!
之后,明熙公主数度溜出宫造访将军府。不得热烈招待地无所谓,被将军府中人称为大麻烦也管他去,她只为见心上人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