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去就来,很快的。”傅谦柔声哄她,快步出门去了。
他果真没离开太久。方萱悔还来不及望穿秋水,傅谦已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只活蹦乱跳的狗。
“这是?”方萱梅一见之下又惊又喜。
“你认得它吧?当日被我骂得‘狗血淋头’的家伙!”傅谦笑道。
他高中后,耗了番力气抓回这条狗,然后驯养了它,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当方萱梅上门收债——也许她派的是手下——能让她带回狗儿,因他看得出当日她有意收留这条狗,才会派手下追去。
孙慕鸿那时见傅谦热中养狗,也不以为意,还好他压根不知狗儿与方萱梅问的缘由,不然又要担心傅谦对人家有夫之妇念念不忘了。
方萱梅挪动身子下床,弯身想逗弄那条狗。
“过来啊!”方萱梅不解地看着那狗儿弓起背,呜呜地低哼,状似不太友善。“你不认得我吗?”她有些失望。
“坐下!不可以对方姑娘不敬!”傅谦沉下脸来威胁,狗儿果真乖乖地屈身坐下。
几时她从“方夫人”降格成“方姑娘”了?方萱梅疑惑地看着傅谦。
“我让府里的人都唤你方姑娘,免得下人多舌揣测,传出去也不好听,要让你家老爷知道就棘手了。”傅谦清清喉咙道:“所以,暂时就委屈你假装一下不才我傅某人的未婚妻,掩人耳目,可以吗?”
这下,她真成了他传说中的未婚妻了。
其实他们连夫妻都伪装过,也早有了夫妻之实,未婚夫妻又算什么?
“嗯。”方萱梅红着脸点头,将注意力移转至狗儿身上,以避开尴尬。“是不是要给你吃的,你才记得起我啊?”她想抚摸它,却被它“汪”一声吓得缩回手。
“没用的,你给它东西吃,它也不会理你。除非这样。”傅谦拉起狗儿的一只前脚,同方萱梅颤颤伸出的手握了握,“记住了,方姑娘以后也算你的主人,知道吗?”他训诫它。
狗儿“汪”一声响应,吐出长长的舌头哈气,朝方萱梅摇起尾巴。
“它真听你话。”方萱悔赞叹。
“畜生如果不能驯养,就该放它自立,让它靠自己的本事过活。如想留下来过安稳日子就得听话,贡献忠诚换来温饱,否则见人就摇尾巴,不认生,一旦教人抓去烹了,怎么死都不晓得。”
“你真会为它着想。”方萱梅抚着狗儿光洁的花色皮毛。原先脏又残缺的癞痢皮焕然一新,可见傅谦将它照顾得很好。
她没有看错人。当初韶娥曾质疑他不是善类,岂知他所骂的句句都是为了它好,只可惜畜生不懂人言,韶娥也不懂他斧底抽薪的法子,连她也没能体会他话中不向人低头的风骨,才一次次引来他的怒气,是她不够了解他。
“它叫什么名字?”方萱梅见它温驯讨喜,很是欢喜。
“府里的人都唤它狗儿,也没起名。”傅谦也感染她的愉快,不由得跟着微笑。
“我可以叫它言儿吗?”她抬头看他。
“你也算它的主人,你说它叫什么,它就叫什么啰!”带它来就是要让她高兴,希望藉此转移她的注意,忘掉那些不愉快,傅谦庆幸成效斐然。
“我想让言儿陪我睡,好不好?”方萱梅软语要求。
“你要跟它挤一张床?”傅谦愕道。她不嫌狗脏?
“不可以吗?”方萱梅失望得皱起秀眉。
“当然可以,你高兴就好。”他的话引来她的欢呼狂喜。
罕见的温柔笑容竟是为只狗儿绽放,傅谦忍不住指着言儿笑骂:“便宜你这畜生!”
真正得了便宜的是谁啊?
方萱梅心中一点,轻声道:““时候不早,大人该回房安歇了,叨扰太久,你一定很累了,真不好意思。”
她不再紧抓他不放了?傅谦的笑容僵在那儿。
“有言儿陪我就行了,不敢打扰大人歇息。”方萱梅歉疚地赔罪。先前她揪着人不放,动不动就往人家怀里钻,想起来就惭愧。
“你也好好歇息。”傅谦勉强道了晚安后离去。她平稳的模样已让人安心多了,但为何他跨出房门的脚步却感到无比滞重艰难?好象原该属于他的,突然教只狗给霸了去做的……
满心俱是这个念头,傅谦却一直没想到个最重要、最该问的问题——韶娥姑娘呢?
方萱梅心满意足地唤着狗儿上床,挨着它温暖的皮毛合眼。
言儿、言儿……
如果让傅谦知道她将狗儿当成了他,不知是气还是笑呢?她还不敢明目张胆唤他为谦儿……
喔!听来像是娘唤儿子似的,或者该叫它小言……
小言?小谦?呵,换汤不换药!就“言”一字也不错,好听多了……
啊!言?谦?像唤情郎似的!
方萱梅朦胧地在梦中红了脸。有了言儿的陪伴,恍若傅谦亦在一旁,她甚至忘了去忧心与她那皇帝丈夫的来日,又当是如何。
※ ※ ※
飘香苑果真在三天后派人上门收银子。
方萱梅躲在帘后,眼睁睁看见傅谦对着来人大吼受骗上当,卖他个假处子,还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付了大笔银子,才取回字据和卖身契,她亦心有疙瘩。
傅谦怒骂飘香苑坑钱,无非是作戏作个彻底罢了,根本不是验过她的身,虽然他才是始作俑者。但很显然,他依旧认定她是“她家老爷”的人。
方萱梅亦步亦趋地跟着,言儿在她的脚边打转。
“大人,打发他们走就行了,何必真给他们钱呢?”方萱梅难得急切,“反正字据上签的是沈妍娘,既然根本没有沈妍娘此人,他们无权要求大人为一个不存在的沈妍娘付上一万两银子!”白白花上那么多钱,她为他不值。
看不出娇娇怯怯的她,也会教唆他赖帐?
“不打紧,不义之财终究是守不久的。”傅谦冷笑。
他还真洒脱啊!想当初他为了应试,囊空如洗地困守破庙,硬着骨头拒绝她的资助,如今飞黄腾达了,他看来仍不怎么沉溺于享受——这是方萱梅观察了状元府数日所下的结论——反倒将钱花在救她而不心疼,他所图的,也许只是个为朝廷和百姓效力的机会吧?迥异于士人口口声声家国百姓,却只为贪图荣华富贵。
但……
“大人,这几天,你几乎部待在府里,没出府半步,难道你……不用上朝?”方萱梅察觉异状,小心翼翼地问。
傅谦摇摇头,开了书房门进去。“我的官职还不到日日上朝的份。”
怎么可能?方萱梅跟进去,“大人的职衔并不低,又是状元出身……”
“谁说状元一定高官厚禄?日日得上朝?”傅谦绕过方桌,撩起长衫坐下。
“那么……翰林院呢?”方萱梅绕到他身边,“大人难道连翰林院也不用去?”她愈想愈不对劲。
“这几天不必。”傅谦语气冷淡地研墨提笔,无意继续这个话题。
“汪!”言儿兴奋地叫跳着,显得也觉得两位主人的追逐游戏有趣,它窜来奔去地也想加入他们。
方萱梅没心理会言儿。瞧着傅谦,她陡地明白了。
“原来大人要办公了,你忙吧!我不打扰。”她识趣地想告退。
“你没打扰。”傅谦放下笔,“反正不过涂些鸦,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写不写都一样。”
方萱梅疑惑地瞧瞧他面前摊开的一张纸,细谙内容,果真不过是闵描绘景致的词,根本谈不上办公,他……难道打马虎眼偷懒?
“大人难道不必批阅公文、拟些奏折什么的?”
“我没那么多公事可忙,你太抬举我了。”傅谦自嘲。
“翰林院的工作,真有如此轻松?”方萱梅质疑。
傅谦轻笑:“事情少做,俸禄照领,何乐而不为?”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方萱梅思索着。
前几日她不是在忧惧中度过,就是同言儿玩耍,也尽量与傅谦保持淡漠礼貌的距离,根本不曾注意过他的起居和态度,回头一想,他除了没上朝外,也甚少与朝中人往来,少有人上门拜访,他简直不太像是个官场中人。如今靠近看他,更是感到他全身上下似乎有些改变。行动懒散、说话漫不经心,以往眉宇间那股源源不绝、教她自叹弗如的积极,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颓废懈怠……
从几时起他变了模样?
忽然想起飘香苑老鸨曾称他是熟客,难道他时常上那儿……
“大人觉得如此甚好?”方萱梅忧心忡忡。
“没什么不好。”他玩弄着笔。
“皇上用人唯才,大人才高八斗,正该得到倚重,或许大人可以试着自荐……”她认真的提议,得来他的仰天大笑。
“或许毛病出在我,是我才疏学浅……”傅谦笑着自责。
“怎可能呢?大人若算才疏学浅,天下连识字的人都没有了。”方萱梅为他辩解。
“难道你认为问题出在皇上?”傅谦故作惊讶。
方萱梅忙着解释:“应该不会吧?皇上拔擢人才一向不遗余力……”
“你对皇上还真了解。”傅谦散漫的眼眸迸射厉光。
方萱梅心虚地低下头,“人人都这么说……”
“人人都这么说,不如你这枕边人的一句话来得确切。”傅谦难抑心中兴起一抹不快。
方萱梅猛然抬头,语音发颤:“你知道……我是……”
“当然知道。”傅谦冷笑:“方昭仪,和你家‘皇上老爷’呕气可也别太久,气消了就回去吧!别几日不见,失了宠,又跑来我怀里哭。”
刀锋般犀利的语句,说者刺痛,闻者淌血。
“几时知道的?”方萱梅吶吶地问。
“你上朝那回,正巧也是我八百年难得上朝一回的时候。你难道不晓得我在?”在她面前,他一直避提皇上,就是不想对皇上的牢骚牵扯至她的身上。
“想过。我以为……我低着头,应该不会被认出来……”更没人胆敢瞻仰圣颜,连带偷觑皇上的妃嫔,细瞧她的容貌,是她失策了。
傅谦失笑:“伴着皇上上朝会的新面孔,便是满朝文武立时巴结的对象,难道你不知道?”
“我是收到不少礼,但都退回去了……”方萱梅解释道:“可其中并不包括你的……”
傅谦冷哼:“我?我没那份量和财力。”更不打算求助于人才是真的。
“为什么?”方萱梅怯怯地看着他。
傅谦没好气道:“怎么?不走后门还有原因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大人为什么自以为没份量?”她是不是惹怒他了?
“去问你家老爷!别来问我!少来烦我!”傅谦厌烦地大吼。
一旦真提起皇上,免不了想起她与皇上之间的关系,他实在难以和颜悦色。不但心中厌烦透顶,甚至口不择言……明明罪不在她啊!
沉思中,傅谦被一声“汪”唤回神,眼前已冷冷清清。方萱梅不知何时出了书房,言儿亦追随她而去。
傅谦不自觉起身欲追又留了步。
“萱梅……”他吶吶低唤,可惜伊人听不见了。
他多想当她的面,再唤她闺名一回——宛若她与任何男人都无牵扯那般。
第七章
“方姑娘,正午是不能给他东西吃的。”男人的声音唤得方萱梅抬头。“为什么?”她不解。“狗儿一天只能喂它两顿,喂多了,可就不认主人了。”那负责喂养的下人解释。
有这等事?她一时兴起,原来做了多余的事。方萱梅抚摸着言儿,瞧它吃得津津有味,不忍心扫它的兴。
“那今日就让他吃个高兴,明天起我会注意的。”她歉笑。
“姑娘若是高兴,待晚上再让姑娘喂它吧!”他恭敬地建议。
她浅笑点头。
他行个礼后离去。
原来要驯服一条狗,还得如此严格地控制它的肚皮,然后才能得到它的忠诚?虽说让它吃食无虞,住得也安稳,可也剥夺了它某些权利,它真觉值得?
“言儿,你告诉我,你到底快不快乐?”方萱梅喃喃地问。
狗儿抬头敷衍她一会儿,立刻又低头吃它的东西。
它当然听不懂。
连值不值得都毋需去考虑,也算是种快乐吧!方萱梅叹口气。
身处精致的牢笼中,后宫的女人个个是宠物,不但衣食无虞,荣华富贵加身,女人们的忠诚也统统献给同一个男人,所有的曲意承欢只盼求得更多的宠爱,值得吗?
往日,她一颗芳心献给皇上,不曾思考过值不值得。爱上一个人,若真不必计较值不值得,不担心有无回报,她应该也能很快乐吧。
只可惜她有血有肉、有思想,她快乐不起来,她会计较。
严冬希罕的暖阳,照得人浑身暖洋洋。方萱梅在后花园伴着言儿,恍恍懈懈的瞬间,四周寂静得让她误以为犹身处于不见天日的碧渊宫中,冷清如出一辙。
宫里如何了?皇后娘娘现下脱罪否?年蓉说要对付五嫔,不知要如何对付?
方萱梅皱着眉,衷心期盼年蓉早些收手。若让皇上或娘娘得知,年蓉的下场就不只是下半辈子在冷宫里度过那么简单了。
除了宫里混乱,京中亦是一片萧条。沦落飘香苑两日,除了受些惊吓与皮肉痛,还约略知晓战事已造成京中人心的浮动。歌舞升平的首善之都,才不过几日就成这副模样,要是她不出宫门,由得碧渊宫死寂的气息粉饰着,她还犹以为天下太平,战事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动乱而已。
她的避世,导致她消息不如后宫嫔妃们灵通。但状元府不但感不到烽火味,人们口耳相传的战事情报,亦不曾流入并划破府里的寂静,让她同样有种不知民间疾苦的遗憾。
“姑娘,天冷了,请进屋去暖暖身子吧!”负责伺候她的蕊珠,手提了件长袍而来。
“我想在这儿陪言儿。”方萱梅由得蕊珠将长袍披上她身子。
“那不如就将狗儿也一起带进房去吧!姑娘身体要紧。”知道方萱梅相当喜爱言儿,有时连睡觉也一起,蕊珠便建议着。
她伸手想拿言儿的食钵,好引它跟着入内,岂知言儿不悦地低呜警告,还弓起了背,吓得蕊珠赶紧缩回手。
“不可以喔!”方萱梅拍拍它的背安抚,言儿便温顺地摇起尾巴。
“它很听姑娘的话呢!”蕊珠惊叹,“除了大人和张管家,就是姑娘能使得动它了,也不知大人是如何调教的。”她转着眼珠思索,恍然大悟笑道:“说不定,就因姑娘是未来的夫人,狗儿也识相地知道要听从姑娘的话,是吧?”
方萱梅失笑,不知该怎么说。
状元府里,人人视她为未来的状元夫人,下人个个待她有礼,蕊珠更敬她为女主人,亦步亦趋地像伺候个脆弱瓷娃娃。只因她看来纤细脆弱,容颜又苍白,气质缥缈得像不食人间烟火,唯恐她随时化作一缕轻烟消失无踪,蕊珠可看得紧了,就怕她出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