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傅卿家太闲的关系,这真是朕的疏忽。”阳廷煜忍住气,笑得像狐狸,“从现在起,朕要倚重卿家长才,就升任你为翰林院大学士。此后若傅卿家公事繁忙,欢迎你带着铺盖进翰林院,为我皇朝尽心尽力,正可为翰林院众学士的表率。当然啰!朕也不是不通情理,待得新婚,会放你个十天半个月的长假,陪伴公主。朕的安排还妥当吧?”
他就是有办法教傅谦忙得没空寻花问柳,再慢慢根治他的毛病!
傅谦不可置信地抬头。
闲置已久的状元郎突然涨了数倍身价,只诧异得没伸手掏耳,怀疑听错了。
“敢问皇上,皇后娘娘赞同这件事吗?”他就不信搬出了文皇后,皇上还能不忆起他傅谦曾如何打他爱后的主意而不收回成命!
阳廷煜的脸色果真瞬间刷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傅谦是活得不耐烦了吗?阳廷煜终于相信这家伙是真的没心想当驸马了,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哼!他就是不让他如愿!
“她知道。”阳廷煜冷冷道:“所以你不必多心,安心当你的驸马爷吧!”
要不是先后两位公主的婚事扯上了他,他还打算把他流放得远远的呢!
傅谦愈来愈怀疑这位明芦公主可能患有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疾或怪毛病,以至于赖上了他。毕竟,帝后两人从来是看他不顺眼的,嫁个麻烦给他,或许又是另一种整他的好方法……
“傅卿家?”
“是。”
“‘是’是同意了,还是回朕的话?”阳廷煜不厌其烦地追问。又来考验他忙碌的一国之君辨识语气词和答话词的能力,这些臣子啊……
“是回皇上的话。”傅谦这回没那么好商量。
阳廷煜瞇起眼,对他突然换了副胆子感到兴趣。他起身步下台阶,来到他身旁。
“不要多心。明芦公主贤淑温柔不假,容颜秀丽亦是真,身子少病少痛,文采不及卿那是当然,但知书达礼也胜过京中众多名媛淑女。”阳廷煜郑重问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都是明熙公主丢下这烂摊子,害他得跟这等同于情敌似的家伙周旋!
傅谦哑口无言。
“没有不满意?”阳廷煜反过来问。
“没有。”
“那么你可是同意了?”皇帝老子的耐性已到极限。
傅谦怔怔然不语。贸然答应,他的下半辈子就此定案,这……
“傅卿家?”
“是。”
“很好。你同意了。”阳廷煜笑得甚是得意。
考验他忙碌的一国之君辨识语气词跟答话词能力的下场,就是得负担让忙碌的一国之君搞得头昏脑胀之余弄错意思的风险。
“皇上?!”傅谦惊叫。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来阴的!
“是。”阳廷煜心情很好,居然也纡尊降贵地回他一声话。“妹婿还有问题吗?”
“皇上执意如此?”傅谦脸色臭臭地。
“难不成你心里还有其它的女人?”阳廷煜注意到他的目光闪烁了会儿,“何叙君已嫁了风从虎,你不会不知吧?”
“臣知道。”傅谦当然知道,并且衷心初福。
“既然如此,你最好不要继续牵挂。”见傅谦缓缓点头,阳廷煜拍了拍他的肩,“还是,你念念不忘朕的爱后?”他杀人的眼光凌迟着傅谦。
“臣不敢。”傅谦冒着冷汗。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卿家迟迟不愿答应?”阳廷煜严肃道:“朕敢打包票,明芦公主绝不会让你失望,你若是不信,大可找机会瞧瞧,朕不避讳你们先认识认识。”
是啊!他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傅谦心中一痛。他这把年纪早该成家了,何叙君已成过去,他自然不能惦念着不放,如果明芦公主真适合他,他有什么理由推拒?能成为驸马不就是他一度辗转反侧的梦想吗?只要那位公主真适合他……
“傅卿家?”
“是。”
“‘是’是同意了,还是回朕的话?”阳廷煜给他反悔机会。毕竟不能让他死不瞑目啊!”
“是同意。臣谢皇上隆恩。”傅谦朗声而答,跟着跪地叩谢,并磕上三声响头,藉以敲碎他脑中残存不该有的绮念。
他早该下决定了。那属于皇上的女人,既然永远不可能属于他,所有的痴心妄想到头来注定是空,他又何必抱着绮念,夜夜春梦到天明?荒唐一时,可不能荒唐一世,大展长才的机会已到,这是他自小到大的梦想啊!可遇不可求的情爱他既无缘拥有,他可以与那位公主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夫妻,也不过就是如此。
而那不曾出过声的韶娥姑娘,也许另有苦衷吧!连方萱梅都说了她不曾提过什么,看来他想负责任,别人还不领情呢!
“很好。自此你便是朕的妹婿了,快起来。”阳廷煜满意地扶他起身。
“谢皇上。”
“知道朕为什么坚持将公主嫁给你吗?”
“臣愚昧。”他也怀疑得很。
“明熙其实已有心上人。但她玩乐心重,喜欢周旋在朝臣王孙之间。”阳廷煜摇摇头,显然也不认同,但她自小便被太后宠坏了,从来不听先皇的话,更不卖他皇兄的面子。
“也不知她和心上人闹什么别扭,嚷着要嫁给你,说什么你‘俊秀潇洒’、‘才华洋溢’、‘高风亮节’……”阳廷煜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高风亮节?凭他的旧迹,想必令皇上嗤之以鼻。
傅谦微笑,了解皇上听公主如此赞美他,定是揪然变色。视他如眼中钉的皇上,即使是转述明熙公主的赞美,说他两句好话,亦觉得心有不甘吧!
不过话说回来,明熙公主对他另眼相看,倒是意外。
“朕也是后来才晓得她另有所爱,误会一澄清,就又心向着心上人了。只是,婚事既然定了也不能草草就罢,那太对不起贤卿,一知朕有意让明芦顶替,明熙就大肆向她妹妹说道你是如何如何的好……”阳廷煜再度瞄了他几眼。
傅谦暗忖,想来曾有的心结已牢牢系住君臣俩,皇上同他一样看彼此不顺眼。
“所以明芦认定了你,你就勉为其难吧!”阳廷煜对任性的明熙公主相当头疼。
“谢公主厚爱。”两位一起谢吧!傅谦只能这么说了。
“‘昨日种种,誓如昨日死,一日罪若能得来一世果,罪亦是福根。’这是明熙为了嫁给你而劝朕的话。”
傅谦动容。“谢公主厚爱!”这回可是真心诚意地谢了。
就某些方面而言,明熙公主可算于他有知遇之恩。她竟不计较他荒唐的过去,光凭自己亲眼鉴定,就愿意托付终身,比起满朝文武前后不一的墙头草态度,她自有一番独特的执着。明熙公主是任性,但并不如他所想象的刁蛮而不解世事,他看走眼了!
“她还告诉朕,除了你,千万别将任何一名皇妹嫁给今年榜上的前十名。”阳廷煜不晓得她是哪儿来的心眼,不过他们都已娶亲了,的确不适。
“公主言之有理。”傅谦微笑。这应该不算扯人后腿吧?他很认同她的慧眼呢!
“功德圆满,朕松了口气。”阳廷煜不讳言自己的为难。
傅谦也很想松口气。只是,那缥缈轻盈的影子如千斤石,压得他心头沉甸甸地,放不下啊!
或许,这只是暂时的,待他娶了公主……
※ ※ ※
十年风水轮流转,战乱之后,京城的风转向而吹。三王爷已彻底垮台,一一治了重罪。
左丞相文大人稳居朝中第一势力,于战乱期间亦懂得明哲保身的右丞相郭大人则其次,朝野的局势逐渐明朗。但新君亦不愚昧,乘机重整新局,宁愿冒着朝臣不和、延缓政事进度的险,多安排异己共事,摆明有切断朋党命脉的意思,成效则待时间来验证。
明熙公主嫁了显义驸马,据说随他周游天下、视察各地官吏去了,皇朝第一公主被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娶走,气煞一干忍着还没娶老婆的王孙贵族,以及休书都写好了的老少进士们。
最后,是咸鱼翻身的准驸马爷,被赋予重责大任的傅谦,成了众人欣羡的对象。明芦公主以往默默无闻,据说近来皇上甚为宠爱,连带也对傅谦爱屋及乌,黯淡的状元郎刮垢磨光,终于重新发亮了。
贺客盈门的状元府,人潮与贺礼一同涌入,引来方萱梅的疑心,下人们三缄其口,她便直接找上傅谦。
他很干脆地给了她答案。
“原来近日大人早出晚归,是忙于公事,可喜可贺,大人终于受皇上重用了。”方萱梅的倩笑无预警地令人失了魂。
傅谦低下头去,翻着他桌上的卷宗,实则一个字都看不下。
“谢谢你。”他状似于忙碌中回道。
“既然即将迎娶公主,那么我这假未婚妻就不方便待下了。”方萱梅歉笑,“要传了出去,对大人的婚事恐是阻碍。”
“不忙!”傅谦急急抬头道:“我并没有赶你的意思,你高兴待多久都行,公主入了门,我会同她解释!她很明理,不会疑心的。”
他为了让她安心而说的话,她仅挑了末一句听。似乎,他很满意即将入门的公主媳妇……
方萱梅的心中撕扯着,血滴洒着。
他虽没有赶她的意思,教她怎有脸继续留下?就算她厚着脸皮赖着不走,见了公主入门,整日与他出双入对,她又情何以堪?
方萱梅摇摇头,“谢大人的美意。见大人春风得意,不免也让我想到该回宫了。皇上想必也正念着我吧!”她笑着。
烙在她身上的秘密与感情,这辈子是见不得光了,方萱梅决心将之带走,不容它断了傅谦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运与姻缘。就让她一个人独揽一切责任与后果吧!
“嗯!皇上想必正念着你,念得心慌。”傅谦苦涩地应声,“你看几时动身,我差人帮你打理着。”
虽然他实在看不出皇上有任何异状,但她心系于他是不容置疑的。她名正言顺的丈夫才是有资格拥有她的人,他也有了公主,还放不下吗?该放下了。
他已追不急待想赶她走了吗?
“我想,就这几天吧!愈快愈好。”方萱梅困难地道。
她已迫不及待要离开他了吗?
“好吧!你随时可以动身。”傅谦亦是困难地道。
方萱梅轻轻地点了头。
“出发时别忘了让我送你一程。”傅谦别过头,暂时不想提前感受离别的哀伤。
到时,他要仔细记下她临别的最后一面,多看她几眼。
“会的。”方萱梅凝望着他。
不会的,这便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她不会让他有机会送她,她无法忍受与他临别依依的折磨,她会恨不得留下,傻气地追求永不可能实现的地老天荒。她不能再拖住他了。
现在,她要多看他几眼。
第九章
趁着前往翰林院的路上,傅谦在马车内喘了两口气,才有时间掏出怀中一封已收到数日却没空拆阅的信。那是人在歧州任知府的孙慕鸿寄来的。
近来他忙昏了头。存心教他没空寻欢作乐似的,皇上果真将重担一古脑儿丢给他,压得他喘不过气,也没多少时间合眼。看来,真是要逼得他不得不带铺盖上翰林院了。
虽然他早已不再荒唐,毋需利用这种方式来治他的毛病,傅谦倒是欣然接受皇上的倚重,并且乐于贡献己力。除了实现当初投身仕宦的理想,更可藉此忘怀方萱梅即将离开的伤痛。
他明明忙得没空去想,却仍勤于每日奔波来回,再累也风雨无阻,就是希望无意间能碰上她一面,并赶上送她一程,虽然没听说她几时要离开。
每天夜里赶着回府,傅谦进门见人第一句便是:“方姑娘还在吗?”直到确定她人仍在,他才能安然入睡。他幻想府邸是家,家里头有个女人倚门而待,而她就是那个等待着他的女人——他的妻子;每天回家见妻子一面成了心上的牵挂,纵然她根本躲着不见他的面。
大概要等她真正离开后,家已不成家,他才甘心带铺盖上翰林院,一住十天半个月吧!来日,明芦公主入门后,能取代她的地位吗?
他不愿想。但他会尽量善待她。
傅谦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封以蜡封口的信。孙慕鸿如此大费周章,是有什么机密要事吗?
三月九日,谦足下:
京城一别,甚念。歧州上任已半年,诸事顺当,不复乍到之惶惶。足下莫怪莫怪。慕鸿本无意仕宦,不得不然耳。幸兴讼犯科者寡,人心质朴,大异于连州,慕鸿甚得之。安逸多日,屡思京城故人,足下知否?
傅谦看到这儿,忍不住微笑。纵然相隔千里,孙慕鸿的热络一点也没减,当初他失意时若猛寄信朝他吐苦水,孙慕鸿搞不好早拋下歧州的大小事情,飞奔赶来探视他了。他继续看下去。
闻足下将娶公主为妻,慕鸿骤知,称庆不已。足下亲事悬君不决,慕鸿牵系于心,常留心歧州淑女,盼为足下尽心,使早完成终身大事。顾京城名媛佳丽恐犹有过之,不敢擅为足下引见,首差人试绘图像。奈何府衙画工善描人犯,不善图美人,又慕鸿生平琴棋书皆通,惟憾缺一丹青,临美人,空磋叹!
傅谦看到这儿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孙慕鸿还真是热肠子到家,连这种方法都想到了。如果他的婚事至今没消息,是不是就看得到那些“美人图”了!
并非他对美人有兴趣,实在是想瞧瞧画人犯的会画出什么鬼模样的美人哩!哈哈哈——笑了一会,继续往下看去,傅谦的笑容缓缓冻结在嘴角。
莫笑慕鸿多事。想足下年少气盛,血气方刚,不由慕鸿忧心忡忡。足下性本偏执,慕鸿诚坦言,勿念之,勿念之,妇既已去,再无瓜葛。慕鸿眼见为凭,狡辩无用。妇于足下病中探视,匆促奔出,身披男衫,慕鸿亲睹,闻所不该闻,因心惊胆战,更叹足下孽债缠身。幸足下既将大婚,望夫妇相得,勿念过往风流事……
之后还有些祝贺婚礼的话,傅谦已无心再看下去。
他呼吸急促,双手猛颤抖,几乎要将信撕烂。孙慕鸿于信末还嘱咐他将信烧了,不要留证据给公主知晓,他根本没去注意,心里被那段要命的话给塞满了!
原来他殿试前生病那回,是方萱梅探的病?!他病中迷迷糊糊侵犯的,不是韶娥姑娘,而是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孙慕鸿是很了解傅谦,担心他还想着人家有夫之妇,来信念念不忘劝谏他别再拗着不放,否则他的偏执可能会毁了他一辈子。然而,孙慕鸿毕竟不够了解来龙去脉,傅谦的偏执在经过那么多的磨难后,根已深植,借着方萱梅有夫之妇的身分和他将有的婚礼,是可以斩草,但不能除根。一旦让傅谦得知方萱梅彻底属于他后,昭仪面纱下的秘密尽露,情苗立时春风吹又生,他还能眼睁睁放她回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