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兄!”傅谦眼尖地见到孙慕鸿站在人群边朝他微笑,他努力地挤过去,还来不及接受孙慕鸿道贺,他一开口便是:“韶娥姑娘呢?”
孙慕鸿的微笑打了折。他以为傅谦想问的是另一人,才来这套旁敲侧击。
“同她家夫人走了。”孙慕鸿的声音有些冷。
※ ※ ※
方萱梅拂了拂发,怔怔望着铜镜内的人儿。
出宫一个多月是为奔父丧。往返中州一趟,她耗弱的精神禁不起舟车劳顿的折腾,终于在进京当天病倒,这一病,容颜也如渐枯的花,一路萎悴下去,如此失色的容貌想得君主怜爱,恐怕很难。
韶娥为她梳着头,一边道:“小姐,其实您何必这么快回宫?碧渊宫阴沉沉地,小姐好不容易脱离那么几日,何妨散散心?一旦入了宫门,又不知哪天才得见天日了。”回了宫,她便是她的小姐,而不是那覆面的方夫人。
都已经回来了,说再多地无用,但韶娥仍是怀念出宫的那段时日。
“胡闹。”方萱梅轻斥:“皇上准了我回乡奔丧,已是皇恩浩荡,我怎好借机在外游荡?要让人知道了,或有了差错,教我怎对得起皇上?”
“喔!”韶娥不情愿地闭上嘴。
“还有爹的遗愿,可也不能忘了。”方萱梅疲累地闭上眼。
她的父亲中州知府方仁德大人,刚于一个多月前去世。知府大人的遗言只有一句,还是管家代转的——别忘好好服侍皇上——方萱梅铭记在心。
想当初新皇登基,选进八十五名良家女子入宫为秀女,方萱梅正当十七芳华,知书达礼、秀外慧中,已是远近驰名,被父亲寄予厚望地送入宫去,果真如愿脱颖而出,幸运地得到新皇宠幸而封了昭仪,成了后宫除皇后娘娘外最得宠的妃嫔。
此行虽然低调,顶着如此风光的头衔回乡奔丧,也够抚慰望女成凤的父亲在天之灵了。
但方萱梅心知这还不够,父亲打她入宫起便盼她封妃,只有封了妃,才真叫光耀门楣,父亲才有机会离开窝了十多年的中州,晋升于庙堂与人一较长短。虽然他老人家如今已逝,想必对妃之父得赠官一品这等荣衔仍是执着,她还得继续努力。
快了!昭仪至妃,就差那么一步了。
“老太爷的遗愿,真有得偿的一天吗?”韶娥不是质疑知府老太爷作白日梦,但照如今情况看来……
“会的,迟早会让我等到。”方萱梅木然道。
“会吗?”韶娥歪了歪头,“也许会吧!皇上对小姐多少存有那么点情分吧?周公公说,后宫嫔妃得以出宫奔丧,算是被题儿头一遭了,也许等哪天皇上兴起,会封小姐个妃位,就不知是多久以后了。”这才是难为处。
是啊!要等皇上与起,是多久以后?方萱梅低头暗忖。
皇上啊皇上,从见了圣颜第一面起,本是盲然遵从父命的她,转而一面倒地生出倾慕之心,开始同所有后宫女子一样,甘坐于深宫期待皇上的临幸。后来,她是得到了空前宠幸,还揽尽了所有后宫女子的羡妒,连皇后娘娘都相当看重她,谁知这里头,还暗藏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倩?
当皇上二话不说便准她出宫奔丧,君心的体恤,曾为她自丧父的悲痛中,开启一小扇希望的窗,但……
“算算小姐回宫也有好些天了,怎皇上就没想过来为看小姐?”韶俄悄声怨道。
“一辈子很长,总有一天见得着面的。”方萱梅微笑自嘲。
“可是,小姐真要这样过一辈子?就算盼到了封妃又如何?皇上……并不爱小姐啊!”韶娥急切地吐出担忧处。
这她早就知道了。方萱梅不答腔,只是再随闭上了眼,心思回到入宫前那天。
同是力争上游.她红颜未老,靠运气爬到今天的地位,而傅谦凭的可是真本事。
殿试榜单贴出的瞬间。升平客栈登时鞭炮声霹啪响,贺客盈门,齐声说要向她“状元夫人”道喜。客栈出了个状元,老板最是与有荣焉,当下慷慨地允诺——升平店内当天伙食半价,算是请客做人情,也好让来客四处宣传一下‘升平’的名声。鞭炮声也抚慰了方萱梅的苦。力争上游的人儿,他终于成功了!往后不论封侯拜相,就看他的表现了,付出过心血的人不该被埋没,她衷心为他高兴,而她,也没有理由继续滞留了。
“回宫吧!”望着眼前荣景,方萱梅轻声道。
“大病初愈,您的身子……”韶娥迟疑。
“没问题的,我很好。”在人心沸腾的时刻,方萱梅照例戴着面纱,让手下重重护着,避开孙慕鸿与众悄悄离去。
皇恩浩荡,准她秘密出宫奔丧,她却在临入宫前生了病,甚至借机滞留在外……
是啊!她的病老早痊愈了,留下来只不过为了亲眼目睹傅谦扬名立万。
那天探病探出意外,她回到房中火速整理仪容,将破烂的衣衫与傅谦的衣服找个地方埋了,没让任何人知晓这件事,而后她亲自请了大夫询问傅谦的症状,确信他并非有意,甚至不会记得病中犯下的过错,她便决定隐瞒到底!算是她多事,活该送上门去牺牲,她便不能怪罪于他。既然如此,她就死守秘密,索性将它带回宫去。
于是方萱梅借口体弱,说要养好身子才回宫,也可以免了手下伺候昭仪不周的职责,顺便缓冲她近君情怯的心病。
就像那日对着傅谦自称方夫人,而非阳夫人,就是心病作祟啊!
冠上阳姓的女子太多,不差她一个,只怕她入宫近一年,也没有归属于阳氏的真实感,才会对着傅谦自称娘家姓,犯下可笑的错误吧!
傅谦,现下已是傅状元,往后将平步青云,他们也永无相见之日了。
知道他已得偿所愿,像是圆了她的梦般快乐,方萱梅再也没有遗憾。
还是忘了他,忘了那脱序的一段吧!
“韶娥,出宫一趟,你觉得……我变丑了吗?”整装完毕,方萱梅淡淡地凝视铜镜。
韶娥安慰道:“哪里!小姐依然美啊!只要调养些时日,很快就能恢复气色的。”
这段期间可不能让皇上瞧见她樵悴的模样,方萱梅打定主意。
随之一想,会吗?皇上会宣她伺候吗?也许会,但不知是多久后的事了,那时她大约也已恢复昔日面貌,毋须担心皇上目睹自己的丑态。只是,美貌又具能留得君主驻足片刻?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错了!于她是——
请君折梅君不折,无颜劝君空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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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是平步青云的人儿,可真得意了?
“傅大人,今儿个又来捧场啦?欢迎欢迎!”飘香苑老鸨见了傅谦,笑得眼都瞇了,
“还是要云瑶伺候吗?”
“随便。”傅谦淡淡道。
“是,那就云瑶吧!”
老鸨正要开口唤人,一旁龟奴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说得她脸色变了变。
“不好意思,傅大人,云瑶生了病,不方便接客,要不要另外换位姑娘?”老鸨小心翼翼道。
“随便。”傅谦也不为难。
“是是是!”老鸨试探,“那就兰芹吧?”是个同云瑶差不多姿色的姑娘。
“嗯。”傅谦点点头。
老鸨松了口气,“兰芹哪——打帘子见客啦!”
尖细的嗓音线绕整个飘香苑,折磨人耳。
飘香苑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妓院,尤其靠着花魁黎乡乡的艳名,少不了达官贵人上门寻欢。但早说了花魁不卖身,那些自恃甚高的爷们,偏又个个仗势欺人,硬指定了黎乡乡作陪后,每每又要霸王硬上弓,弄得她一天到晚忙着护她的宝贝花魁,简直疲于奔命。鲜少有像傅谦如此好打发的客人,随便叫个姑娘便能交差,赏银一样少不了。这样的客人为何不多几个呢?
“傅大人,兰芹有礼了。”迎面而来的姑娘捧着满腔仰慕,灿笑着迎向俊雅的郎君。
每回只能眼巴巴望着云瑶与他出双入对,总算也轮到她了。兰芹雀跃着揽上傅谦的臂膀,傅谦顺势就受,领了她去。
老鸨目送他们背影,从欢欣鼓舞中清醒,不由得叹了口气。
本以为是云瑶的福气,让新科状元郎瞧上了,来了几回皆点云瑶作陪,赎身有望,她可能会有一笔可观的银子进帐。今天方知这位状元郎根本不挑食,像是闭了眼随便拣一个,换了人也无所谓,看来赎身钱是赚不了,只能盼着他常上门了。
“咦?傅兄?您也来啦?”绣楼廊上,冒出惊愕的声音。
是探花郎冯秀仰,与傅谦同得了翰林院修撰的官职。
“冯兄。”傅谦朝他点点头示意,便拉着兰芹欲离开。
这招呼打得可真敷衍。
“傅兄!别急着办事,进来坐坐嘛!聊聊也不成?”冯秀仰玩笑道:“怎么傅兄没陪着未婚妻,跑这儿来了?”
“冯兄已有妻子,又何以到这儿来?”傅谦淡淡反问。
“呵呵呵……这不同啊!在下只是来同花魁乡乡姑娘谈心,并无踰矩处,也不想染上其它庸脂俗粉,算对得起发妻了,哪像傅兄……”冯秀仰皱眉瞧瞧兰芹,又瞧瞧他,
“还以为那日傅兄为了未婚妻而丢下太师左丞相大人的宴请,应是重义之人,哪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他不认同地摇摇头。
“冯大人,您有朋友吗?请进来一同坐坐吧!”房内传来一清灵的女子声音,而后一个眉目如画的佳人探出头来。
完了!兰芹见到花魁,暗忖不妙。要让傅大人见了赌冠群芳的乡乡姑娘,还会将她这绿叶摆在眼里吗?
“不必了!谢姑娘美意,谢冯兄盛情,在下不打扰了。”傅谦淡淡地辞谢,携了不可置信的兰芹离开。
“冯大人……”黎乡乡喃喃瞪着傅谦背影。
“嗯?”冯秀仰也与她望向同一方向。
“您觉得……妾身的姿色比起兰芹,可是稍逊了些?”黎乡乡吶吶问道。居然有人免费瞧了她一眼,不但不乘机多看几眼,反而急着想离开,她花魁的自尊受损了。
冯秀仰下意识想说不,但目睹了傅谦的反应,他还是郑重地扭了头,又将黎乡乡从头打量到脚,然后才肯定道:“不!”
于是,他们抱着同一念头——那傅谦的品味……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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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花魁而就她,此等“知遇之恩”,兰芹感动得想将整颗芳心献上。“妾身为大人唱个曲子下酒。”入了房,她使出浑身解数,只盼傅大人满意。
“不必了!过来!”傅谦忽略整桌美食,拉着她便往床边去。
“大人……”兰芹吃了一惊。
总以为状元郎该是个斯文风雅的郎君,从她见过傅谦第一面起,便证实了这一臆测,云瑶也老是夸口他待人温柔,哪知他……
几乎是追不急待地,傅谦熟练地扯开她的衣衫,将她推倒至床上,如同饿虎扑羊——
兰芹先是惊慌,跟着软软地就范,本能地配合着,莺声呢喃勾诱出傅谦高涨的欲火。
眼前的一切模糊了,身下不起眼的女子,顿时换上了另一张脸孔。
一张清新冷艳、今生仅见,令他忘却所有女人,并赔上大好前程的脸孔。
是他鬼迷了心窍。前些时日于御花园里遇上这个女人,一厢情愿将她当作了公主,偏生没几天后终于有幸再次遇上,得知她竟是皇后娘娘!惊讶与失望也就罢了,皇后娘娘像是刻意刁难,就当着皇上的面,拆穿他曾于御花园朝她大献殷勤的蠢事,气得皇上当场赶他出宫,第二天还提拔沈卓任职翰林院编修,令他担任翰林院修撰,硬是要他这状元低于榜眼一级,与探花郎同职等,成了满朝文武间的笑话!
皇上曾有意招他为驸马,料想他不必再提了。炙手可热的状元郎原本盼得高官厚禄,这下跌了个大跤,乏人问津,无怪乎方才冯秀仰胆敢讥嘲他。他已是过气的宠儿了。
仕途阴错阳差地挫个彻底,全是美色所误!
那女人,那故意不说清身分的假公主、真皇后,像是浑身暗藏着毒刺,招惹上便要遭殃,如今想起,犹有余毒作祟,余悸犹存,他恨哪——
身下冷艳的脸孔,沉醉在他的掠夺下,娇柔的声音满足了他征服的欲望,渐渐缓了他的恨意。
此时,那张已开始扭曲的脸孔又换上另一人的。
一张看了十多年、不怎么美丽,还算清秀可人的脸孔,是他未婚妻何叙君所有。
虽是未婚夫妻,他待她总是持之以礼,因她是授业恩师的女儿、他敬爱的女子、他力争上游的动力。但上天像是开他玩笑般,让何叙君不知怎的招惹了皇上,被带至京城。
当时不巧正逢他为了“公主”而神魂颠倒之际,不但狠下心来拒绝何叙君的求见,当她二度找上门来求他履行婚诺,以逃避入宫为妃,他却不想得罪皇上,还异想天开地以为奉上未婚妻,驸马头衔也有望,是以他当着何叙君的面拒绝,正式背上了薄幸罪名。
好笑他后来没能得到“公主”,也无颜再去见何叙君,正是两头落空,一个女人也没留下,报应啊——
身下清秀的面孔,扭曲到逐渐露出痛苦之色,揪着他的心一阵抽疼。
他的负心已是罪过,即使他们无缘,她仍是个敬爱的恩师之女,他岂可待她若此?
傅谦停下粗暴的掠夺动作,离开她的身子。处于狂乱的混沌脑袋清醒了,那张脸孔又回复为原先的平凡与不起眼,谁也不是了。
傅谦有一瞬认不出这陌生女人。他撇过头去,不发一语地喘着气。他在干什么?
既然美色误事,他又藉此来麻痹自己,岂非引鸠止渴?
自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后,失意得不能再失意了,纵情于酒色虽是常还没有今日的荒唐,竟让一个妓女当了代罪羔羊!
亵渎皇后娘娘,算是对皇上不忠,纵然他对皇上有些怨言,也不该有淫人的念头啊!
亵渎何叙君,那就更不义了,她与他共过患难,到头来他没能履行婚约,负起照顾的责任就罢了,岂可让她成为发泄欲念的对象?即使想着也不行!
他是怎么了?
傅谦缓着气,整理凌乱的思绪。
努力地回想,试图回想那最该想起却遍寻不着、甚至已决定放弃的女人,他却怎么也记不起韶娥姑娘的长相。
既然只是个责任,便缕不上他的心,在遍寻不着乃至绝望后,他一时失了魂,便鬼迷心窍地展开追求“公主”、拋弃未婚妻的行径,他如今的下场便是报应!
“傅大人……”兰芹怯怯的声音,唤回他的一瞥。
平淡无奇的脸,因着那几滴泪的点缀,突然又换上另一张在弱怯儒的面孔。
是她!就是她!
傅谦发了狂,再度欺身而上,吓了兰芹好大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