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邦瞪著妻子,「他去年不是有带些冬天衣物过去?」
「他这次回来不是曾说去年带去的衣服,有不少被弄坏。」
「怎麽弄坏的?」
「这我怎麽知道?」郑氏白了丈夫一眼,横竖儿子说什麽就是什麽。
她哪知道其实书尧是将衣服都捐给了那些流亡学生。
「那这下该怎麽办?」一想到儿子有可能挨寒受冻,王耀邦也不禁慌了起来。
王光祖沉吟了一下,「那就叫荣伯送些冬衣到北平给那孩子,顺便给他带些进补的东西,以补偿他无法回家过年的遗憾。」
「对!就这麽著。」王耀邦向来对他爹的话言听计从,立刻连声答应。
郑氏想了一下,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事不宜迟,她立刻到书尧的房间,准备收拾几套衣物—好叫荣伯带去。
「也让君莲一块跟去吧!」王光祖突然说道。
所有人全吃惊地望向他,正扫著地的君莲差点将扫帚松了手。
「爹!为什麽也要让莲儿跟去?」王耀邦困惑地问道。
「一方面挂书尧在那一个人过年,冷清清的,所以才要莲儿过去陪他,另一方面,她的手艺好,懂得照顾那孩子,刚好可以将我们带去的东西煮给那孩子吃。」
原来如此,要不带些好东西去没人煮给他吃,岂不白搭?
「莲丫头,觉得如何?可不可以跑这一趟?北平离这挺远的,让你走这一趟,怕会苦了你……」王光祖慈祥的望著君莲。
「可以,可以,没有关系,我不怕苦的。」在回过神後,她立刻迭声说道。这是真的吗?她可以到北平去看他?若真行的话,再怎麽苦,她都不怕。
「可她一个女孩子去,妥当吗?」郑氏担心的问道。
「有阿荣陪著她,不碍事的。」王光祖悠哉的说道。
在旁的荣伯点著头,「不打紧的,若谁想欺负少奶奶,还得问我拳头同不同意。」荣伯身高力壮的,虽然年约五十,但是力量可不输给年轻人。
「既然如此的话,就麻烦你跟君莲跑这一趟罗!」
「没问题!」
君莲眼睛一闪一闪,露出兴奋的光芒。
☆ ☆ ☆
「我的天!怎麽有人把情书夹在这些稿件中?真是有够没水准的。」时新社的社长朱敏琦哇哇大叫道。
其他人闻言都笑了,对此事大家都已司空见惯,放到时新社投稿箱中的文稿,起码有三分之二是写给朱敏琦的情书。
「又是那些可怜虫写来给你消遣的?」罗平调侃道。
她不客气的瞪他一眼,然後视线转向坐在他旁边的书尧,眼神不禁放柔了。不过书尧却正埋头看书,一点都没注意到发生了什麽事。
真是的,难道对她收到情书这件事,他完全无动於衷?
她撇撇嘴,抽出其中一封,打开念道:「亲爱的敏琦,从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无法自拔的喜欢上你……真是老套,难道没有比较创新的吗?我看看这封……也是,这封……唔!好像比较像话一点。」
「念来听听。」罗平笑道。
这时,其他社员也停下手上的工作,将注意力转向她,连书尧也不例外,虽然情书是很私人的信函,不过既然当事者不介意公开,他们也不避讳聆听,何况社中有不少爱慕敏琦的人,他们都很想知道,要用什麽样的文词才能攻陷美人的芳心?毕竟曾有学长以情书夺得北大校花芳心的例子,所以知道对方喜好这点是很重要的。
「唔!他信上说……」她重重咳了几声後,才开口朗诵,「喔!敏琦!敏琦!为什麽你是敏琦……」
她还没念完,所有人已经爆笑出声。
「老天,我敢拿今晚的晚餐打赌,这个写信的人一定是英文系的。」社员之一的刘忠全抱著肚子说道。
「你这个推论也未免太大胆,总不能因为对方抄了莎士比亚几句台词,你就说人家是英文系的。」同是英文系的王文平笑著推他一把。
书尧笑著望向敏琦,「其实这人倒也挺用心思,不像前几封,十封中就有九封提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几个字,难得他引用西方的东西。」
听他这样赞,让她心头好乐,毕竟他还是有注意到她,她抿嘴轻轻笑,问道:「若是你写情书给女孩子的话,你会怎麽写?」
「我没写过,怎麽知道?」书尧摇摇头,他才不作兴这个。
「你的文笔那麽好,写封情书应该不是什麽难事。」罗平也开始怂恿他。
「告诉我们吧!」众人开始七嘴八舌。
有些无奈地,书尧开始构思,「不过对象要给谁?」他有些为难地说道。
「就我如何?」朱敏琦微笑的睨著他。
「给你?好吧!让我想想。」他低下头沉思一下,方抬起头轻声低吟道「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但愿与君共此时。」
虽然短短数句,已让在场的人动容,朱敏琦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更是含情脉脉的望著他。
罗平突大笑出声,打破此刻的气氛,他笑得有些僵,而且拍向书尧肩膀的手劲也稍大些。「好首蝶恋花,真有你的,不愧是才子,马上就可以吟起词来。」
书尧皱著眉头,揉著被打得发疼的地方,真是大老粗一个,他暗自呻吟。
「怎样,敏琦小姐若是你接到这样的情书,你会接受吗?」王文平问道。
她故作沉思状,然後摇摇头。「不行!不行!太短了,我需要长一点的。」
书尧耸耸肩。「再长我就想不出来,现在讲的是言简意赅,点到即可,讲太白没意思。」
「你真是不懂女人心。」她用手轻弹他一下脑袋。
社内另一名女同学林鹃打断他们的谈话,「喂!你们看看,有人来信骂我们。」她扬起一份手稿嚷道。
「骂就骂呀,现在是言论自由的时代,大家都有权发表意见,这有什麽稀奇?」刘忠全意兴阑珊地说道。
「骂我们什麽?」朱敏琦问道。
「来稿者是一名男性,他说从小家中就为他娶了媳妇,那媳妇大他十岁,是个老实的乡下姑娘,从小就带他、养他,而他也把她当成姊姊一样,现在他进了北大,爱上班上一个女同学,想要向她求亲,偏偏她是个女权拥戴者,不肯做二房。所以,他怪我们不该在刊物上生那些关於妇女运动的消息,蛊惑人心。」
「这人有病呀?」罗平率先骂出来,「是哪个家伙写的,看我去把他『通』一顿,让他明事理,真是的,现在是什麽年代,还时兴娶二房?」
林鹃横他一眼,「你们男人什麽时候会嫌妻妾多?即使只有妻一房,还不是会到外面捻花惹草的。」
「喂!喂!别一竿子打翻全船的人,我们可都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王文平速忙澄清道,他可不希望朱敏琦也这样想。
「得了吧!受过教育又怎样?你信不信,在咱们北大校园中!有半数男生家中都已经给他们订过亲,甚至都已成婚生子,可是却什麽都不说,故意去追求一些单纯的女学生,之後被女方发觉真相,却又说是受父母之命所压迫,不得不成婚,其实他心中最爱的人是她……哼!用这些甜言蜜语,不知骗了多少纯洁女性的心,更是差劲透顶。」林鹃的观察向来敏锐,言词也相当犀利,但是她个性除了较激进一点外,倒也不难相处。
所有男生皆面面相觎,除了书尧以外。他的脸色有些白,眼睛也直盯著地上,不敢看其他人。
对这种情形,他们都有耳闻,尤其听说有些很差劲的男生会以一副受害者的面孔向小女生哭诉,说他们有多可怜,深受旧传统的束缚,背负不敢违命的亲恩包袱,藉此赢得她们的同情,让她们为了安慰那些男性,可以不顾外界眼光、世俗的道德,毫无所怨的爱上他们,有些女孩子甚至为了这样的爱和家里反目……
「我们不是那种人啦!」刘忠全胀红脸大声说道。
「就是呀,我们『时新社』的男生可没有这种情况,对吧?」王文平忙不迭的说道,并认真环视每一个在场的男生。
「不!不尽然。」
所有人惊愕的望向声音来源。
书尧缓缓站起来,他脸色虽难看,但表情却是无畏的。「我家里已经帮我订了亲。」
罗平乾笑道「你在开玩笑吗」看到书尧的表情,他脸上笑容不见了。「你真他妈的已经订亲?」他不信的提高音量质问道。
书尧苦笑的点点头。「嗯!是家里从小就订的亲。」
顿时,众人的表情全变了,其中最难看的莫过於林鹃和朱敏琦。
「为什麽从没听你提过?」林鹃尖锐的问道。
「因为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他简单的说道。
「你可以先跟大家说清楚才不会让我……」林鹃陡地停住嘴,没再说下去,一双眼睛燃著怒火瞪著他。
不过她没接下去说的话,大家也可以情得出来,因为每个人都很清楚,她喜欢书尧。
书尧摇摇头,「我从没预期这件婚事会成真,何况这是我私人的事,也没必要大肆宣传。」
在大家眼中的书尧,是个稳重的人,进学校一年半以来,从没见他和哪位女同学走得特别近,或传出恋情,所以这件事……若不是今天这个机会,由他亲口说出来,大家恐怕还会继续被蒙在鼓里。
罗平重重打他一下,「你真太不够意思,居然没跟我说这件事!算什麽朋友?」
书尧只有歉然以对。
朱敏琦站了起来不发一语地走出去,顿时整个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极为怪异。书尧默默看著她离去的背影,一时之间,一股莫名的情绪袭上了心头。
☆ ☆ ☆
稍晚,书尧回到住宿的地方。
因为学校学生宿舍不足,所以他和多数同学一样,都住在北大外面胡同中的房子。
他静静坐在书桌前沉思,刘於今天这番坦白,他并不後悔,不过,最让他在意的却是朱敏琦的反应,她离去前的表情充满哀怨,似乎在责怪他怎麽可以这样。
朱敏琦她是个好女孩,容貌美,气质好,又有才华,当然,也有富贵家庭出身的傲气,及大小姐般的骄纵个性,但这些都还能令人忍受、毕竟她甚少欺负人,偶尔言语上稍微犀利刺人,除此之外,她相当讨人喜欢。
和她谈天讲话,是件愉快的事,他可以和她大谈对国家、时局的看法,他可以和她分享他所学到的一切,他欣赏她!但是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他无法确定,因为他从没对她产生任阿非分之想。
轻微的敲门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这麽晚了,谁会来拜访?
打开门,见到来人时他整个人不禁愣住。
「敏琦……」
朱敏琦身上穿著厚厚的外套,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前。
「这麽晚,这麽冷……你怎麽还没回家,跑到这?」他连忙让她进来。
她进门後,毫无预警地,突然飞身扑进他的怀中,「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这个样子?」她痛哭出声。
他有些惊慌失措、「别别哭呀!」他笨拙的将手放到她的肩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没吭声,一直哭,眼泪不停流下来,他只有直挺挺的站著,任凭她发泄。
渐渐地,她平静了下来,整个人依旧偎在他怀中,然後她仰起头,「你为什麽不早些说出来?若是我早知道的话,我就……我就不会……喜欢上你了。」说到这,她又泣不成声。
她喜欢他!这项惊人的告白,让他整个人都呆了,久久不能自己。
「这……怎麽可能?」他轻轻推开她,「你在跟我开玩笑吗?」他直觉认为这种事不太可能,她向来对男孩子眼高於顶,他完全不晓得她对他有意思。
「开玩笑?」她泪眼婆娑地瞪著他,然後抡起拳头槌他,「我是鼓起多大勇气说出这些话,你竟敢说我是开玩笑。」她站起来,一脸愤恨,「你实在太可恶,为什麽不告诉大家,你是有妇之夫?」
他低头不语。
「虽然没人问你这种问题,可是我们也相处这麽一段时间,你居然什麽都没说!」
「我不是故意的。」书尧走到窗边,看著外面,「其实……我也忘了这门亲事……直到……」
她望著他,「直到什麽?」
「直到这次暑假回去……」
「怎样?」
「我家里正式把她迎进门」
「你不是说你大病一场……」她眼睛蓦地瞠大,「莫非你骗人……」一想起自己在听到他说大病一场,害她整个心都揪起来,担心东、担心西。在开学後那一个月,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吩咐家中下人做他爱吃的,带来学校给他吃、就是怕他旧疾复发,谁知她又惊又怒地扬起手,想要给他一巴掌时,他的话又让她停住动作。
「我没有骗人,事实上也就是因为那场病,才让她提前进门,而我根本无力阻止。」他转过身回对她,表情是歉疚也是严肃的,「我因为病太重医生束手无策,我娘为了我,便提前为我完婚,希望藉著新人喜气治好我的病……」
「冲喜?」她摇摇头,「这是什麽年代,现在讲的是科学,怎麽会迷信这种事?」她忍不住大叫出来,「你竟然会为了这个理由成亲,天呀!」
「不过,我的病因此而好转,却是事实。」他苦笑道。
她用一种好像他疯了的神情看著他。「你别胡说了……若是你想找理由来骗取我的认同,告诉你,我没那样傻……」
「我并不是说『冲喜』这件事救了我,但是我的未婚妻的确救了我。」他很严肃的望著她,「在她细心照料下,我的病情因此好转,若不是她,今天我不会站在这里。」
朱敏琦身体晃了一下,脸色变得更难看,「那麽你是说,你……接受了这婚事?」其实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什麽会这麽晚来到这质问他?或许下意识希望能从他口中得知,他也是逼不得已同意这门亲事,其实他根本不愿意,然後她会接受这样的说法,并告诉他,她还是愿意和他在一起,只要他也喜欢她……可是如今……
「我不否认,在我知道家人趁我昏睡不醒之际替我成亲时,我很震惊,也想拒绝,但是见到我父母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何况……」
「何况你的未婚妻又救了你一命。」她突然冷静下来,似乎可以了解书尧的意思,其实她很清楚,书尧不是那种天花乱坠、花言巧语的人,他踏实稳重,做事光明磊落,这也是她心仪他的原因。不!不行!她没办法放弃他,即使他已订亲也无所谓,她是新时代女性,可以为爱不顾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