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每年冬天都会去桑提一趟,那里的枫红、那里的雪景、那里的风土人情,都让我难以忘怀,只不过这几年都在亚洲,就再也没回去过了。」狄维世用手指沾了点水,在桌面大致画了别墅的位置,眼神里还透露出对桑提这个小镇的深深怀念。
听见狄维世说的地点,仲愉更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恢复,「你那儿离我住的地方还不到一英哩呢!真没想到,当了好久的邻居竟然互相不认识。」
「是呀!幸好台湾很小,还是让我认识了妳。」狄维世若有所指地说,眼神里藏着迷蒙的惊叹。
仲愉心神一凛,连忙顾左右而言他,「我最常去凯文街角的松饼店买松饼,那里的松饼和咖啡真可说是桑提的一绝。」
「妳是说老汤姆吗?我也是那儿的常客。」狄维世的语气也带着异于平时的兴奋,颇有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既然有了共同的话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登时被突破了,话匣子一开,愈聊愈是投机,一顿简单的早餐直吃到了十一点多才结束。
***
几乎是连午餐都一起解决了,两个人心满意足的步出「早」餐店。
「真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仲愉微微地弯腰致谢。
与狄维世之间的距离虽然因为刚才的闲聊又近了许多,尹仲愉依然没有忘记该有的礼仪。
听到她仍是如此有礼近乎生疏,狄维世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
他连忙回礼说道:「妳太客气,这算什么破费?不过是一顿早餐罢了。」
仲愉浅浅一笑,「不管怎么说,今天也算是叨扰你一餐,哪一天你方便,该换我来请你了。」
这原本是一句应酬成分高于内容含义的言语,可狄维世却是最会把握机会的人,马上接着她的话尾,一脸热切地望着她,「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仲愉一愣,没想到狄维世竟然这么认真的看待她的客套话,但说出的话却无法再收回,再加上她本来就是挺大方的一个人,随即点头答道:「好呀!你喜欢吃些什么?」
「当然是客随主便了。」狄维世心头狂喜,脸上的笑意更盛了,「不过,我知道有家餐厅的法国菜蛮道地的,尤其是甜点,真是让人意犹未尽……」
法国菜!
仲愉心里着实吃了一惊,这男人居然连饮食习惯都和自己这么像!
她轻轻一笑,「我常去一间叫『Romantique』的法国餐厅,地方并不大,但东西真的很好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咦——」狄维世眉头一扬,也是立即就反应过来,「妳也喜欢『Romantique』的菜?」
仲愉不答,只是望着狄维世微笑。
两人对望了片刻,不约而同地开怀大笑。
这一声长笑对尹仲愉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对于狄维世而言,却是意义重大,他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笑得如此舒畅了,在他所生存的上流社会中,戴上面具是每天出门前必要的工作,而且还要准备许多不同的面貌以应付不同的场合,今天难得能甩掉长久挂在脸上的伪装,怎能不教他欣喜。
更何况,他所面对的是一颦一笑都触动着他心弦的尹仲愉,而不是骄蛮纵恣的李慧心。
她抿着唇歉然一笑,「跑得满身大汗,我想先回家冲个澡……」
头一回这么早起来晨跑,她是有点累了,况且她也不可能就穿著这么一身运动服去法国餐厅甩餐。
「就依妳的时间吧!」狄维世维持着一贯的绅士风度,「看妳何时方便,我去接妳。」
仲愉感到有些怀疑,以狄维世的身分来说,纵然称不上「日理万机」,但也不至于如此的清闲,更何况今天又不是假日,他已经耗了一个早上的时间在吃早餐,难道连下午也毋须到公司去处理公事?
她心中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既然对方这么有把握,自己何必为他多操这份心,于是微微地点头,「也好,那就六点半吧!,」
「好,我准六点半上妳家去接妳。不过……」他稍稍顿了一下,「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妳的电话和地址,莫非妳要我在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来找妳?」
一句话说得仲愉也笑了,自己真是糊涂,还没告诉他家里的地址,他如何来找?
正想开口说出住址,蓦地心中亮起一个警戒讯号,对于狄维世,她还是有些顾忌的,顾忌的原因当然还是李慧心。
她念了一串数字,那是她的行动电话号码,「我就住在纪念馆附近而已,那边巷子又小又窄,你的车太大,不是很好转弯,干脆你到纪念馆门口时再拨电话给我,我走出来就行了。」
这算什么?
寻宝游戏?
他不知道为何仲愉会有这样的安排,非要约在纪念馆门口,但他没有深究,只是默诵着仲愉的电话号码,「好,那就这样吧!我到的时候再给妳电话。」
第六章
目送着尹仲愉的背影在街边的转角消失,虽然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再见面,但这短暂的离别,仍令他不禁感到一丝怅然。
他不明白,他究竟是在盼望些什?
三十三岁的年纪,也不能推说是年轻冲动了,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上打滚了这么久,早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不是吗?
只不过,为何还是可以清楚的听见胸口怦然的心跳声?
他可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啊!为什么还是牵动了心?
虽然,这个未婚妻不是他所喜爱的类型,更非因两人情投意合才订下婚约,但是,她依然是他的未婚妻,这是不争的事实。
狄家的权威教育令他学会了服从与接受,也习惯于服从与接受,他没有反对的余地,也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为了达成家族对他的期许、满足家族对事业野心,这几年来,他没有安稳的睡过一觉,没有安稳的吃过一餐,甚至刚接手航运的那段暗淡无光的日子,他忙到简直是住在专机上,更甭提爱情了。
只是,他不懂,他们当真以为幸福也能这么条件式的吗?幸福不该是建筑在爱情之上的吗?抑或,他们根本不认为他也需要爱人与被爱?
他长叹了一口气,在旁人眼中,也许他是拥有全世界的天子骄子,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是多么地贫乏、孤独。
摒除了虚幻的表象,他也只是个需要爱的——普通男人。
***
仲愉回到自己家中,心情同样是纷乱不堪。
她躺在床上,两个不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妳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妳居然接受了一个有妇之夫的邀约!
不不不!
他和李慧心还没有结婚,怎称得上是「有妇之夫」呢?
就算他们还没有正式结婚,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已有了婚约,妳何苦要介入别人的感情生活?
他和李慧心虽然来自相同的世界,但他们的个性截然不同,他们的婚姻是不会有幸福的。
就算他们过得不幸福,那也和妳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妳答应与狄维世约会,就已经算是破坏别人幸福的第三者了。
这怎么算是「约会」呢?这只不过是普通朋友间一个很普通的饭局而已,和什么约不约会完全扯不上关系。
妳好好醒醒吧!
这真的只是朋友间的饭局而已吗?
难道妳不敢承认妳对狄维世已经存在了不同于朋友的情愫吗?
我……我……
两个声音在脑海中不停地攻防,吵得她无法静下心来思考,她抓起一旁的枕头掩在头上,却仍是清楚地听见自己与自己的争执。
妳太放纵自己了!妳太轻易地打开自己的心门了!妳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真实的声音!妳根本是一个感情世界的失败者!
我不是!我不是!妳说的不是真的!我不是那样的人!
争吵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个霹雳在她脑中轰然响起,炸得她体无完肤,杂乱的思绪犹如中了病毒的电脑萤幕,闪烁着毫无意义的文字。
她跳起身来,冲进浴室里,像是要将满怀的烦躁发泄在衣服上,狠狠地将全身的束缚一件件扒下,然后拧开水龙头,任由沁凉的水洒在脸上、身上,冷冷的浇熄了心头的火花。
一串串滑过脸庞的水珠流过她的嘴边,她隐约地尝到属于眼泪的咸涩。
不知不觉间,她听到自己微微的啜泣声。
***
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后觉得精神好多了,烦人的问题在这场酣眠后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任问题能困扰她三分钟的女人。
梳洗罢,坐在化妆台前,望着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她开始迟疑起来。
倒不是犹豫着该不该去赴这个约,那个问题早就不再让她萦怀于心,她只是想着,该用哪一种容貌去面对狄维世呢?
他看过在办公室里的自己,经历了塞车、马拉松、和李慧心呕气等种种劫难,那时候她才刚哭过,想必脸色一定不太好看。
他也看过盛装出席宴会的自己,那是出自于化妆师的手笔,她觉得浓艳了点,但Lucy说好,她也没有坚持。
他还看过晨跑后的自己,脂粉未施,素净着一张脸,没有任何的掩饰与做作,所幸平时对于皮肤的保养还算勤勉,她对自己颇有自信。
但今晚是个特别的日子,是属于她与他第一次刻意的相约,她不能不为自己的外表负责。
瞄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四点半,反正还早,她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好好地选择。
先挑衣服吧!
光是这项就让她伤透了脑筋,打开衣柜,这件宝蓝的过时了,这件澡紫的太俗了,这件大红的又有点夸张,活像正月时上门的财神爷,东挑西捡,就是少买了那一件适合今天晚上穿的。
其实平时的她并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一个人,向来无论是什么场合,她总是能很快的决定该做什么样的装扮,配什么样的皮包,穿什么样的鞋子,搭什么样的饰品……
但今天也不知怎地,她突然失去了平常的审美观念,像个未上小学的孩童,完全不知道自己该穿些什么。
奸不容易翻遍了整个衣柜,才挑出一件还算中意的绿色套装,欣喜地将它穿上后,从镜中望了一眼,却又开始后悔起来。
这衣服后背太低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嫌自己太暴露;前胸也稍紧,虽然突显了傲人的身材,又怕他认为自己有什么暗示。
换下它,挑了一件全黑的,也不好,像个孀居的寡妇。
换下它,挑了一件白的,也不好,医院里的护士不都是这么穿的吗?
换下它,挑了一件粉的,也不好,这次看起来和百货公司的电梯小姐又没什么两样了。
折腾了老半天,床上的衣服堆积如山,简直像是百货公司里促销花车上的廉价商品,还是选不到一件十分合意的衣服。
今天是怎么了?
为了选件衣服就花了一个小时,她哑然失笑,这些衣服当时都是她细心挑选后才买的,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刻,却又令她弃之如敝屣?
是这些衣服的关系吗?还是……因为她的心情在作怪?
只不过是和狄维世共进一顿晚餐,就值得她如此失魂落魄吗?
她摇摇头,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悲哀,还是穿回第一次所挑的湖水绿晚宴服。
管他怎么想,无论外表是丑是美,无论穿著是雅是俗,她还是她,是个为了自己而活的女子。
有了这个原则,接下来的速度就快了,不到六点,她已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对着镜子端详自己,一头长发顺着双肩流泄而下,脸上恰到好处的薄施脂粉,双眸灿如朗星,望上去神采奕奕。
这就是了,这就是真正的她。
她不需要像任何人,更不需要模仿任何人,因为他邀约的只是她。
仲愉望着镜中的身影,满意地点点头,拎起一旁的手提包,脚步轻盈地走出家门。
***
狄维世一下车,便见着仲愉笑盈盈地站在纪念馆门口,两人几乎是分秒不差地同时来到相约的地点。
「不好意思,让妳久等了,不是说好妳在家等我电话吗?」他生怕是自己迟到了,赶紧又看了一下表。
「放心,你没迟到,我才刚刚走到这里,你的车便到了。」仲愉也觉得这实在是巧得太过分了,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冥冥中控制着,「我在家看时间还早,所以就顺步走了出来。」
从不相信缘分的她,这时也不禁揣想着上帝的神奇,不仅安排了连续两次的巧遇,连第一次的相约都让他们如此的心有灵犀。
狄维世绅士的为她开了车门,小心地扶着她上了车,又从车后座拿起一束花,「不好意思,头一回送花,也不知挑对了没有。」
仲愉笑着接了过来,定神一看,不是玫瑰百合之类的俗套,竟是一束含苞的郁金香。
由于从事的工作与婚礼相关,各种花语她早就谨记于心,这郁金香的花语分明就是「爱之寓言」,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
他在暗示些什么?
他想暗示些什么?
她望了狄维世一眼,见他神色从容地开着车,像是不知道她心里的疑惑,但他这无心的礼物,却让仲愉不免多心了。
她将花捧在怀里,试探地问道:「这真是你第一次送花给人?你过去不曾送花给李小姐吗?」
话一出口,便望见狄维世脸色猝然一变,她立时又后悔了,当下真想拿针将嘴缝起来,或是把话塞回肚子里。
好不容易一个愉快的约会,却被这掩不住的好奇心给破坏掉,她暗骂自己的愚蠢,老是改不了这种凡事追根究底的坏毛病。
幸亏狄维世只是轻声一笑,不在乎地回答:「没有。」
他不需要送,也不想送,更没那个闲工夫送。
她偷偷地透了口气,看样子这个错误还不算太严重,只不过心里又开始纳闷着,每次提到李慧心,他的表情就立刻变为阴郁的雨天,莫非这个婚姻真令他如此地不快吗?
但这次她学乖了,没再出言发问,还是把这些无聊的问题留给八卦杂志来挖掘比较好。
「狄先生,谢谢你的花,我真的很喜欢。」
「妳可以叫我Wesley。」狄维世侧着头望了她一眼,见她正襟危坐地将花抱在胸前,放心的笑了,「我还怕妳不喜欢这种花呢!」
「Wesley,」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的声音有着生硬的颤抖,咳了两声,才接下去说:「你知道送人郁金香代表什么意思吗?」
她还是捺不住猜测的煎熬,反正只要不谈到李慧心以及他们的婚约,就应该没什么关系。
狄维世摇摇头,「很抱歉,我实在不太清楚,我只觉得它看起来很脱俗,所以就买来送妳了,难道它还有什么其他含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