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女让他瞅得有些羞赧,脸一红,转头对着身後的老人说:「爹,你看这人,好像是个呆了呢!」
「端端,不得无礼!」这老人板着脸训斥少女,然後对着慎思问道:「这位壮士,你还好吧?你怎麽会漂流到这孤岛上来?」 慎思此时才从老人口中得知,这少女原来名唤「端端」,正自想出了神,闻得老人见问,忙想起身回话,身体才撑起一半,两腿一软,又坐了下来。
「别忙别忙!你身体还虚弱得很,先坐一会儿再说。」老人摆了摆手,又转身对少女说:「端端,把乾粮拿出来,这位壮士一定是饿了。」
慎思原想客气地推辞,正要开口,肚腹却抢先一步,发出一阵极响的蛙鸣,在场的三个人都怔了片刻,又一起笑了起来。
慎思坐在沙滩上,身体偎在熊熊的柴火旁,小口小口的嚼着乾粮,这辈子他从来没有如此拘束过,以往总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声谈笑,但此时在端端面前,双手双脚好像摆在哪儿都不对劲,想到方才居然肆无忌惮地直盯着她看,心中更是懊悔自己怎会像个轻薄的登徒子。
「老朽姓秦,这是小女端端,不知这位壮士尊姓大名?」老人说道。
原来她姓秦!原来她叫秦瑞端!慎思心神一荡,几乎忘了要回话。
他忙将乾粮放下,正襟危坐地回答,「敝姓辜,草字慎思。」
秦老汉微一点头,接着问道:「辜兄弟,刚才老朽听你口音,似是江南一带人氏,怎会流落到这岛上来呢?」
「前辈好耳力,晚辈家就在无锡,是为了帮病危的大嫂取药才到这里。」
「取药?」秦老汉愣了一下,「取什麽药?能否说给老朽听听,或许还能稍尽棉薄之力。」
慎思心中一喜,正愁没人引路,如果这秦老汉真能帮他找到血罂粟,那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他又觉得,内心那种喜悦还不只是为了取得灵药而欢喜,似乎还有着另-种莫名的情愫,这情愫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如微雨,似柳絮,却是丝丝点点都围绕着那位清丽脱俗的端端。
倘若这秦老汉真的知道血罂粟的下落,说不定端端也会随父亲带着他去找血罂粟,如此一来,他就有更多的机会可以去亲近她了?
只是现在自己一身狼狈,七分不像人,三分倒像鬼,在端端眼中或许只是个穷途末路的沦落人,也不知能否得到她的芳心。
想着想着,他黯然地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耳中听得一声轻嗤,他猛地抬起头来,瞧见端端正掩嘴而笑,慎思一惊神,才知道自己又在端端面前失态了,脸上-热,-口乾粮噎在喉中差点咽不下去。
「辜兄弟是否有什麽难言之隐,若不方便说,老朽也就不再问了。」秦老汉看他脸上转过无数神色,又是欣喜又是迷惘,疑惑地望着他。
「没有!没什麽难言之隐!」他连忙摆手否认,「晚辈是听得一位神医言道,这岛上有种叫血罂粟的怪鱼……」
一听见「血罂粟」三个字,秦老汉及端端两人对望了一眼,惊诧不巳。
「你要来这岛上找血罂粟?」秦老汉似乎无法置信。
慎思眼见两人神色有异,忙问道:「莫非前辈知道哪里有血罂粟?若真如此,能否请前辈告知在下?」他满脸诚挚,盼能由秦老汉口中得到一点线索。
秦老汉沉吟了一会儿,才对着慎思说道:「没错,我知道哪儿有血罂粟,不过,你要想得到牠,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慎思听得秦老汉佑道血罂粟的消息,急忙求道:「这血罂粟对我来说十分重要,求前辈指点迷津,在下感激不尽。」
秦老汉摇摇头,口中不断说道:「这太难了!实在是太难了!」
「只求前辈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牠。」慎思急得满头大汗,「这血罂粟关系到我嫂嫂的性命,无论多难我都要试一试。」
秦老汉还是摇摇头,无言地望着天边。
慎思转头望着端端,眼中净是恳求,「秦姑娘,你一定也知道血罂粟的下落,是不是?求求你告诉我,嫂嫂正等着牠救命呢!」
端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们下愿告诉你,只是这过程惊险万分,稍有不慎,恐怕连你都会丧命。」
「不要紧!只要有一丝希望,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慎思坚定地说。
「辜兄弟,不是老朽不说,而是这其中根本连一丝希望都没有。」秦老汉仍是坚持不说。
慎思腾身跃起,对秦老汉一个抱拳,「只求前辈告知血罂粟的所在,至於此行是生是死,在下绝无怨言。」
秦老汉还是摆手摇头,「辜兄弟,很抱歉,我实在是爱莫能助。」
老人顽固的拒绝已让慎思仅有的耐性消磨殆尽,他瞪大牛眼,真想不通怎会有如此不近情理之人,他几乎就要扬起拳头直飞过去,看到端端在一旁直瞅着他,一句粗话刚涌上喉头,就被他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前辈……」
「我爹都这麽说了,你就别再为难我们了。」端端不耐烦慎思这种死缠烂打的个性:心下微有恚意。 慎思一接触到端端的眼神,心中一凛,默不作声。
秦老汉见慎思不再追问,遂指着不远处的小山丘,「辜兄弟,往前五里之地,就是寒舍,要是你不嫌粗陋,不妨到舍下略作歇息。」
「既然前辈不愿透露血罂粟的讯息,在下也不敢叨扰前辈。」其实他真想多接近端端,不过遇到秦老汉这种固执的老人,他还是想拥有一点自己的骨气。
「你简直是不识抬举!」端端没想到爹的一片好意会遭到拒绝,不禁大怒,「想露宿沙滩,那也由得你,我看你身强体壮,想来冻上一夜也不会有事。」
慎思没有理会端端,只是向秦老汉躬身,开口问道:「不知前辈可否告诉在下,这附近何处有客栈可以暂住一宿?」 秦老汉尚未回答,端端已是嗤之以鼻,「哼!你以为这是哪里?客栈?你不如跳人海里,去向海龙王借龙宫来住吧!」
「端端!」秦老汉严肃地看了女儿一眼,接着又对慎思说:「辜兄弟,方圆十里之内,你绝对找不到客栈,这沙滩上夜风凛寒,你身上的衣服也还没有乾透,我看你还是听老朽的话,到舍下住上一宿吧!」
「前辈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诚如令嫒所言,在下身强体壮,这一点点寒风是冻不死我的。」慎思也不知哪来的牛脾气,一心想和端端倔下去。
秦老汉无奈,只好旋身就走。
端端对慎思做了一个鬼脸,随着父亲身後快步走去。
第二章
慎思望着秦家父女俩离去,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舍,独自伫立在海边,目送着那葱绿色身影渐渐变小,终至消失不见。
他长叹了一声,颓然低头,开始悔恨方才自己怎会做出那些无谓的行动,这可好了,惹怒了佳人,连血罂粟的下落也同时断了线。
有千百个念头在心中纷呈杂现,像是同时有无数个自己在不断地争执着……
他真的不是有意要说那些气话的,可是一看到端端那种挑衅的眼神,情绪却会不自觉地随着她起舞。
他一向是很理智、很能控制自己的,当初父母将自己取名「慎思」,想必一定知道他这个优点。
虽然这纯粹只是一己的看法,但风云庄上上下下一百多人,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个看法有过任何意见,虽不知他们是真的同意还是不敢不同意,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自己一定是属於沉着冷静、处变不惊、慎谋能断的那种人就是了。
唉!怎又用上那小呢子说话的语气呢?什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不是那母夜叉刚刚所用的辞吗?
说她是「母夜叉」,天底下还真找不出比她更美的母夜叉了,那新月般的眉、那紧星般的眼、那流云般的发……
一个人长得美又有什麽用呢?她虽美若天仙,却心若蛇蠍,居然敢叫他辜三少跳海住龙宫,就算是他亲娘也从来不这麽说……
慎思已经搞不清楚脑中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真正的声音了,他未曾有过如此复杂的情感,甜蜜、酸楚、苦涩,全混成一锅大杂烩,一古脑儿地往他口中灌了进去。
想到「大杂烩」,才意识到自己饿了,他摸摸乾扁的肚子,秦家父女所给的乾粮根本没有进到腹中,只不过是略塞牙缝罢了,还真後悔刚才没再多要一些,而今举目四顾,眼里除了沙滩之外就是大海,完全没有食物的踪影。
这可把堂堂的辜家三少给难住了,习惯了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一顿得吃下一大锅饭,外带一只鸡二斤肉三壶酒,现在要他自己去找食物,还不如叫他盛碗沙子拌着海水吃算了。
他拖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往秦家父女离去的方向踱了几步,又走了回来,用力敲了一下脑袋,埋怨自己这麽没出息,居然会为了食物而去向那蛇蠍美人示弱,这不是摆明了俯首称臣吗?
想着食物愁上加愁,忽然间他心一横,猛吸一口气,纵身跳人海里,至少海中还有些可供他食用的鱼虾,总比站在岸上乾瞪眼的好。
正如他所料,这片浅海人迹罕至,海水清澈见底,鱼群在他身旁穿梭,他犹如看见了一盘盘的佳肴,红烧黄鱼、清蒸石斑、豆豉白鲳、乾煎鲷鱼……净在他眼前游来游去。
他相中了一尾行动看起来较为迟缓的石斑,施展家传的「盘丝擒拿手」,一招「苍鹰搏兔」,右臂微屈,在身前拐了一个小弯,然後迅速地往鱼尾抓去,小指才刚触碰到尾鳍,那条鱼竟像是背後长了眼似的,一个「神龙摆尾」,瞬间便已在三尺之外。
他双手用力一划,分水而进,冲到那鱼的身後,左手再一招「恶虎扑羊」,五爪箕张,快如闪电般地直奔鱼腹,无奈他快鱼更快,这次连鱼皮都没碰到,鱼儿已一溜烟地游到一个石洞中躲了起来。
更可恨的是,那条鱼居然还从洞中转过身来瞅着他,鱼嘴一张一阖,彷佛在嘲笑他:你追不到我!你追不到我!
这可把他给气得七窍生烟,一句「 *** 」只骂了一半,咸涩的海水便已冲口而入,呛得他直咳,急忙浮上海面,略做换气後,才将那句「 *** 」完完整整地骂了出来。
刚骂完,心中稍微畅快,又转念一想,这条鱼想必连牠妈是谁都不知道,何况牠还在水中,根本听不到自己的怒骂,他等於是白骂了,想他辜三少除了十五岁那年骂过路旁一坨不小心被他踩扁的狗屎之外,何时遇过这种被骂的东西却不知自己被骂的情况,这岂不是吃了闷亏?
一股拗劲由心而生,又吸了一口气,翻身钻入水中,打算再寻那条鱼。
他全然不管眼前其他的大鱼,一心只想找到那条笑他的石斑,想着一会儿捉到之後该如何来料理牠,才能一泄心头之恨,举目四顾,那条鱼早巳没了踪影,而且海中的鱼成千上万,鱼儿身上又没写上名字,更不可能一条条地游来向他报上名号,他瞎忙了半天,连跟那条鱼长得像的都见不着。
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直至夕阳已经渐渐西沉,海水由浅蓝慢慢转为深蓝,他这才想起当初是为了填饱肚子才跃入海中,但海中视线昏暗不明,这时别说是抓鱼了,连自己的手都看不清楚,他接连撞了好几次的礁石,手上、脸上伤痕累累,身子又累又饿,逼不得已,只好游回沙滩。 甫一上岸,就见到端端站在火堆之旁,微笑地看着他。
「癞虾蟆!」端端朝着他唤了一声,「是不是捉不到鱼啊?」
慎思一愕,原本还弄不清楚她这句「癞虾蟆」叫的是谁,一看到她脸上满是嘲弄的神色,立刻就明白了,这恶女人居然在这时候还来踩他的痛脚。
「你说谁是癞虾蟆?!」他怒气攻心,大声咆哮着。
「谁从水里爬上岸,谁就是癞虾蟆!」端端不甘示弱,以同样的声调回答。
他大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跳到端端身前,右手高高举起,眼看着端瑞雪白的脸上就要多个粉红的掌印,她不仅不闪躲,反而将脸迎了上去,一副有种你就打下去的架势。 两个人四目相对,眼露凶光,都像是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了进去;一个是高举右手,面目狰狞,一个是双手叉腰,咬牙切齿,就这麽对峙僵持着,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最後两人都不禁噗哧一声,同时笑了出来。
「瞧你那瞪眼凸肚的样子,难道不像只癞虾蟆?」端瑞一手掩着口,一手抚着腹,笑得花枝乱颤。
慎思也笑得直打跌,只差没有笑出眼泪,「你还不是鼓着腮帮子,鼻孔大得可以跑马了,还说我是癞虾蟆。」
两人一笑泯恩仇,原有的那一点嫌隙顿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端端看见他脸上被海底礁石割破的伤痕还不断地渗出血:心中不忍,掏出系在腰间的白色手绢,细心地为他拭去脸上的鲜血,皱眉说道:「你看你,这麽大的人了,连照顾自己都不会,原本就长得像只癞虾蟆,现在连癞虾蟆都不如了。」
他耳中听着她碎碎叨叨地念着,脸颊却感到有阵温煦的暖流柔柔拂过,伤口原有的微微刺痛在她这一抚之下,竟像海底的鱼儿见到他一般,在瞬间逃得无影无踪,反而洋溢着一种幸福感受,他甚至听得见身上其他没有受伤的肌肤在对他大声抗议着,要求能受到同样公平的待遇。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受伤也能是如此美好的事,後悔方才怎麽不一头往礁石上撞去,只要能看见端端如此蹙着眉头抚慰自己,就算是撞得面目全非,撞得连父母都认不出来,那也是值得的。
端瑞仔细地为他擦拭着血迹,一抬头,却看到他脸上竟有着陶醉的神情,不禁感到有些羞赧,顿时又童心大起,使劲地在他脸上扭了一把。
「哎哟!你干嘛捏我?」慎思大声呼疼,搞不清楚为何温和的暖流会突然变为剧痛的灼热。
「谁叫你一点都不专心!」她瞪了他一眼,将手绢朝他扔过去,「不管你了,你自己擦吧!」
慎思接住她丢过来的手绢,一丝微细芬香飘入他的鼻端,他口中小声地嘟嚷着:「谁说我不专心了?我是专心过头了!」
「你说什麽?」端端没听见他嘴里抱怨些什麽,出言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