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端没再理他,拿出怀里另-条手绢,放在地上整整齐齐地铺平了,然後屈膝坐在手绢上,拎过放在一旁的竹篮。
「快来吃吧!我爹知道你一定饿了,要我带这些食物来给你。」她一边说,一边掀开盖着竹篮的红布,从篮中拿出一只烧鸡、一盘卤肉、三个馒头,还有一小壶酒。
慎思早巳饿得七荤八素,又闻到那浓浓的酒香,也不跟端端客气,直接坐在沙滩上,随意道了声谢,一手抓起烧鸡便往嘴里送。
瑞端看他狼吞虎咽吃得十分香:心中也高兴,只见他两只手及一张嘴忙个不停,有如风卷残云,不到片刻,所有食物都巳消失。
慎思满意地拍拍肚子,嘴里还啃着一只鸡腿骨,彷佛还在留恋鸡肉的美味,口中不断地赞道:「真是太好吃了!我从没吃过这麽好吃的鸡肉,秦姑娘的手艺比起我们风云客栈的大厨,一点也不逊色。」
「那是因为你饿了,吃什麽都香,才不是我的手艺好呢!」端端抿嘴浅笑。
慎思一脸郑重地举起右手,「我辜慎思对天发誓,这烧鸡、卤肉,呃!还有那些馒头,真的是比御膳房做得还要好吃,如果我说的话有半句违心之言,叫我……叫我……叫我连饿三天三夜,再也吃不到这麽好吃的食物!」
他思索了好半天,实在想不出该诅咒自己什麽才好,最後终於想出这「连饿三天三夜」的毒誓,因为「饿」对他来说,是比任何酷刑都更难忍受的折磨。
端端瞧他说得慎重:心中也颇为感动,口中却还是微有薄怒地嗔怪着,「你这发誓说的根本就不对,什麽『比御膳房做得还要好吃』,难道你吃过御厨煮的菜?
你说你没有『半句』违心之言,是因为你『一整句』都是违背良心的话!还有,你说你再也吃不到这麽好吃的食物,你本来就不会长久待在这里,以後当然再也吃不到了……」她连珠炮似地发出一堆质疑。
慎思没想到自己的一个誓言竟被她抓了三个错误,尤其最後一点,隐隐还有不忍分离的意味。
「我……我一定会留下来!」他心中一动,不禁冲口而出。
此话一出,瑞端瞬时红了脸,不胜娇羞地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撩弄着衣角,细如蚊鸣地嗫嚅着,「谁要你留下来,我才不希罕呢!」
他知道自己失言了,又担心如此直接的言语是否会轻薄了她,但一时也想不出什麽话来解释,只是愣愣地望着红着脸的端端。
尴尬的氛围凝在双方之间,突然,一阵海风像是要解开两人的心锁,拂起端端如瀑的乌丝,最後一道夕晖将金粉洒落在她清秀的脸庞,她像个美丽无伦的天女,闪耀着高贵圣洁的光辉……
慎思不由得看呆了,他从不相信世间有天神的存在,但此时他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天让他漂流到此地,让他认识了她。
端端柔柔地拨开吻脸的发丝,一眼瞥见慎思正睁着大眼看她,含羞一嗔,「呆子,你在看什麽啊!」
慎思恍然回神,才发现端端原来是在叫他,不禁觉得有些赧然,幸好那密密麻麻的落腮胡帮他遮住满脸的通红。
「我……我没看你!」他结结巴巴地赶紧解释。
这完全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端端听了一笑,心中窃想,这家伙只会用拳头来吓唬人,其实他根本是个傻大个儿。 她决定饶了他,不再用伶牙俐齿来捉弄他。
「辜……辜大哥,你知不知道我爹为什麽不把血罂粟的下落告诉你?」她换了一个话题,以化解彼此间的不自然。
慎思听得端端称他一声「辜大哥」,分明是把他当成自己人,心底泛起一丝甜蜜,又听到血罂粟三个字,连忙镇摄欲飞的魂魄,拱手说道:「倘若端端姑娘肯将实情说明白,在下愿闻其详。」
「别来这种客套话,我是乡野俗人,不习惯这些。」慎思突然和她闹起虚文来,端瑞听了反倒觉得别扭。
「行!我改。」他立刻将脸拉下,换了一种口气,「喂!姓秦的小妞,快将事情源源本本的说出来,要不然……哩哩哩……」
慎思装出一副穷凶极恶的土匪样,和刚才那个彬彬有礼的君子判若两人,把端端逗笑了,「你看你这样子,不像坏人,倒像只拦路的恶狗。」
「什麽?你说我是狗!」他龇牙咧嘴,像是一口就要将端端吞进肚,「好,你就看这条狗怎麽吃了你!」
端端听他自认是狗,更是乐不可支,笑得几乎要趴在沙滩之上,「好啊!乖狗儿,来啃骨头吧!」她把一根刚刚他吃剩的鸡腿骨朝他扔了过去。
「汪!汪汪!汪汪汪!」慎思张口对着掉在地上的骨头狂吠,「我不要吃骨头,我要咬人肉。」
「哎哟!这只狗还会说人话,哈哈哈……」端端笑着说。
这一阵笑闹又把他俩的距离拉近不少,慎思看她笑得快要岔了气,忙开口道:「够了够了,你再笑就要断气了!趁着断气之前快告诉我吧!」
端端边笑边抹着泪,又过了片刻才恢复常态。
「这件事可说来话长呢!」她喘着气,先说了一个开场白,待气息完全平复之後,接着说:「其实我爹是有苦衷的。」
「有何苦衷?能说给我听吗?」慎思并不是个好听众,她才说了一句,他便迫不及待地问了两句。
她斜睨了他一眼,「瞧你急的,我现在不正要告诉你吗?」语毕,她缓缓地仰头看着渐渐由黄转黑的天空。
慎思看着她忽然又沉默不语,彷佛在思索着什麽,他不敢再打扰她,静静地待在一旁等着她开口。
端端想了很久,才叹了口气,娓娓道来:「十年前,我和爹娘住在眉山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里,爹爹原是武林中人,可是我娘却是一点武功也不会,爹爹娶了我娘後,就决定退出武林,想就此平静地过着晴耕雨织的生活。」
她胸口因为过於激动而急剧起伏着,双瞳里闪着微微晶莹,看了慎思一眼,见他仍专心听自己叙说着往事,於是接着道:「那年,我才七岁,许多回忆都是断断续续,记不清楚了,可是那幕景象却永远印在我脑中,纵使过了十年,还是那麽清楚的时时浮现。」
两串泪水缓缓地从她脸颊滑落,她紧闭双目,脸上充满着哀戚的表情,慎思於心不忍,柔声安慰她说:「若是提到往事会让你觉得痛苦,那就不要说了,血罂粟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蓦然,她睁开双眼,眉间轻颦,「没关系,只不过一时又想起我娘,她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相信!令堂一定是个待人很和善的人。」慎思也诚挚地点头。
端端看见慎思同意她的话,报以一个感激的笑,「谢谢你,可惜我娘不在了,否则她一定会很喜欢你。」
「令堂她……」慎思吃了一惊,回思她方才的语意,才意识到端端她娘已经过世了,不觉对端瑞感到十分抱歉,又不知该如何表示,於是用力打了一下後脑勺,口中骂着,「打你这个糊涂的呆子。」
见到他这个傻样,端端也觉好笑,「不知者无罪,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可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啊!」慎思一本正经地说道。
她浅浅一笑,拾起身旁的一根枯枝,拨弄着熊熊燃烧的柴火,过了一会儿,想起该告诉慎思的事还没说完,陡然开口:「啊!我还没说完呢!都是你害的,我都忘了我说到哪儿了!」
「对不起!」慎思急忙道歉,「你说到十年前有一幕难忘的往事。」
她点点头,算是感谢他的提醒。
「嗯!十年前的那一天,恰好是我娘的生辰,爹爹出门去村里买些杀好的鸡鸭,打算帮我娘过生日;其实家里也养了些牲畜,你知道的,我娘心地非常善良,她不敢杀,也不准我爹杀,我爹只能听我娘的话,所以我家的牲畜都得以善终。」
慎思口唇动了动,本想对她那句「你知道的」提出意见,话到嘴边又忍了下来,心里嘀咕着:这女人真不是个说书的料。
端端说这:「那天,我在门外的花园里和大黄玩--喔!忘了告诉你,大黄是我爹养的狗,不过牠也死了,要不然牠也会很喜欢你的--你放心,这不关你的事,你不用再打自己的後脑袋。」
慎思一听,倒觉得莫名其妙,他们家大黄死了本就不关他的事,心中暗自为自己抱屈,脸上却不动声色,还是装作很认真的倾听。
天边挂着一弯新月,身旁还伴着稀疏的几颗星星,她又抬起头来,想了一阵子,才又接着说:「那时,门口来了一个女人,那女人长得真可怕,脸上坑坑洞洞的净是伤疤,但她的声音却是柔柔细细的,她先问我这是不是秦宇的家--秦宇就是我爹的名字,我说是的,突然问眼前一道乌光闪过,我只觉得胸口一痛,就失去知觉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全身都不能动弹,只看见爹爹抱着我娘和我痛哭,原来我和娘都中了剧毒,幸好当时有个神医经过,先让我们服了一种药,阻止剧毒的蔓延,又给了我爹-帖药方,说是东南有个荒岛,岛上有种叫血罂粟的怪鱼,可以治好我娘和我,所以我爹才带着我和娘来到这里。」
她不间断地说完这-长串的话,才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件沉重的负担,一阵夜风吹来,她感到有些微寒,身子瑟缩着往柴火又挪近了些。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慎思这才听到有关血罂粟的重点,看见端端略微颤抖的模样,忙将身上的长袍脱了下来,温柔地为她披上。
「後来呢?」他坐回原位,出声问道。
端端似乎能感受到从长袍上传来他的体温,双手轻轻拉住衣襟,让长袍将自己裹的更密实了些。
「後来,我爹真的在这岛上找到了血罂粟,但他却遭到一群怪人的围攻,自己也中了剧毒,他逃回来後,用血罂粟逼出了我娘及我身上的毒,可是我娘……我娘却为了将爹爹身上的毒吸出来,反倒丧失了性命……」
慎思眼前彷佛看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一个侠客为了拯救妻子,孤身犯险;一位女子为了挽回丈夫的生命,奋不顾身,这两者都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他扪心自问,若是自己遭遇到同样的情形,他做得到吗?
他偷偷瞧着端端,心下暗想,若有一天必须为了端端而牺牲自己,他一定会义无反顾的勇往直前。
其实他自己也很疑惑,为何对她会有如此强烈的爱意,今天才是认识她的第一天,而一天之内也不过见了两次面,可是为什麽心中总觉得彷佛在许多许多年以前,或许是前世,或许是前世的前世,更或许是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甚至……是早在盘古开天辟地女娲炼石补天那时,就已经爱上她了,也有可能,他就是盘古,而她就是女娲,不管远古时代盘古兴女娲是否曾经相爱,反正一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远古时期只有这一男一女,只要凑在一起,就难保没事发生,就好比在这个荒岛上,如果只有他和她,那他俩就一定会相爱。
慎思并不晓得,与她相处也不过短短的几个时辰,他的思考方式就已受到端瑞的潜移默化,连端端说话的辞语都原封不动的移植过来。
端端并没注意到慎思已神游物外,还是自顾自地说着这个故事的结尾。
「我爹复原之後,身上仍有残留的余毒,因此他武功全失,无法回到中原为我娘报仇,我们父女只好在这岛上住了下来。所以说,我爹是为了你的安全,才不把血罂粟的下落告诉你:「喂!你在发什麽呆啊?!」她蓦然发现,慎思的脸上有着古怪的笑容,不悦地喊了他一声。
「呃……没有!我没有发呆啊!」他笨拙地为自己辩解,还不识趣地问了句:「那後来呢?」
「什麽後来?我已经说完了呀!」端端白了他一眼,「你瞧你,人家要把真相告诉你,你反而漫不经心,一点都不懂得尊重人家。」
他又习惯性地摸了一下後脑勺,一脸尴尬的笑,「你这故事说的真好,我听得太仔细,所以入迷了。」
「你骗人!」端端对他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
慎思再次举起手来对天发誓,「我辜慎思对天发誓,如果我没有很仔细地听端端姑娘说故事,叫我……叫我永远不能再听端端姑娘说故事。」
「好!你说你很仔细的在听,那我就来考考你,」看他一副如临大敌如履薄冰的表情,端端脸上浮起一丝狡黠的笑容,「嗯……我问你,我刚刚所说的话中第三十五个字是什麽?」
慎思一怔,这是什麽怪问题,有谁会无聊到去数对方说话的字数?还真是答不上来,但她既然划下道儿来,自己当然也不能就此认输,於是随口答道:「你说的第三十五个字是『窝』!」
这回换端瑞愣了一下,其实她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说的第三十五个字是什麽,一时也被慎思那胸有成竹的模样给唬住了。
只听得慎思还继续说道:「我还知道,你说的第三十六个字是个『事』字,第三十七个字是个『珠』字……」
「……『窝』……『事』……『珠』……」端端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念着,「窝事珠?窝事珠?这些字是什麽意思?」
第三章
她很认真地斜着脑袋思索着,而慎思则在一旁偷笑,笑到肚皮抽筋,几乎要受到内伤。
除了笑之外,他的眼睛倒也没闲着,趁她专心思考之际,目光贪婪地享受着他一生中仅见的美丽。
她微蹙着眉,嘟着小嘴,一手托腮,另一手在沙上写下慎思所说的三个字,反覆念了几次。
慎思迷醉了,他羡慕起在她身旁的一切事物,被她用手指划过的沙,偷偷地吻着她的夜风、悄悄地攀上她脸庞的秀发,甚至是缀在她裙尾的丝丝流苏……
他相信,倘若这些事物都是有生命的,那麽一定是上辈子造桥修路,天天烧香,才能求得这一世如此令人魂梦俱醉的幸福。
陡然间,端端双瞳精光一闪,跳了起来,两眼一瞪,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慎思的鼻子,恶狠狠地对他大骂:「好啊!我送饭给你,你居然恩将仇报,敢骂我是猪!看我敢不敢拆了你!」说罢,整个人做势要向慎思扑过去。
「且慢且慢!」慎思急急挥动双手,「你可要讲理啊!是你自己承认是猪的,完全不关我的事!」
「还说不关你的事,要不是你设下圈套,我怎麽可能会说出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