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告诉他,就她来说,这火永远也熄灭不了。“然后呢?然后我们就又是敌人了?”
他脸色阴沉。“不。那样敌对就结束了。你不会再得到舍伍德公司,但我也不再逼债了。”他说着打开了刚才卡尔拿来的皮箱,从中拿出了一个电动剃须刀和一件干净衬衣。看着他的背影,简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对待我,考虑到你对我的照顾,还是不明白。我觉得你是要斩尽杀绝,不但剥夺我的所有,还要剥夺我的存在。”
她走到可以看到他严肃的侧影的位置。“但这也肯定不是单单为我这个人,是吧?”她补充说,有意加重着每个字的分量。 “肯定还有别的什么,肯定和我所代表的舍伍德公司有什么关系,你说到我名字的时候,声音总是充满讥讽的腔调,这和我父亲有关系,是不是……”她真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想到这一点。这也许是因为她一直都不太想回忆自己的父母。“你认识我父亲——” “难道认识就意味着仇恨吗?”他打断她的话说,那冷静与嘲弄的腔调更增加了简的怀疑。
“你恨他吗?为什么恨他?他做了什么?”
他走到镜子前,打开剃须刀。 “别提这个了,简。”
“不,我要提。”她伸出手来挡住了他抬起来要抚摸下巴的手。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你要我对你诚实,瑞安,那我能得到一点回报吗?你是不是要让我自己去搞个明白?”
他的眼皮垂了下来,“你知道吗,这是你今天以来第一次喊我的名字。昨天夜里你情不自禁地一次又一次喊我的名字……” 她差点心软。“不要转移话题。”
他咬了咬嘴唇。“他已经死了,不能再做任何事情。不论他做了什么,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可他不过刚刚去世,他做的事情你仍然十分在意。”她抓住他手上的剃须刀说,“你干吗不告诉我?是怕把我吓坏了?我不会的。而且我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他嗜血成性,咬住就不放。”瑞安说着关掉了剃须刀并转过身来。“就像你一样。”
这话深深刺伤了简,可她富有个性地扬了扬头,以掩饰心中的愤怒。但是没等她想出如何答对,他却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下巴以表示抱歉。 “我认为他的这种固执正是我钦佩他的地方。”他若有所思地说。“好吧,简,你穿好衣服以后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他把手伸进她的头发,轻轻扭过她的头来给了一个足以消除她心头孤独感的亲吻。他的嘴仍旧放肆但是已全然没有了昨晚的那种愤怒,放肆的只是不加掩饰的冲动。“我必须去办公室打几个电话,所以还是先让我把胡子刮了。打完电话以后我们就可以尽情地交谈了。”
简站在褪色的别墅的门廊上,望着远处在狮子石上空的劲风中上下翻飞的海鸥。要不是她对那毒苹果的执迷,也许她现在还在奥克兰,还在冥想着瑞安的好感有朝一日不再飘忽不定…… 但那不过是虚无飘渺的幻想罢了。她在破坏瑞安的婚礼时所揭开的将近十七年的伤疤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愈合的。对于瑞安来说,她永远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
当然,马克·舍伍德并没有用刀枪杀人,可他对他的受害者造成的打击却和致命的子弹没有区别。
简说得也对,她没有被那传说吓住。据传说,二十年前,马克·舍伍德在建造家园的项目上采用卑鄙的欺骗手段。她对父亲非常了解,知道他是一心只顾自己的利益,对干预自己赚钱,保护“愚蠢的失败者”的法律是很少过问的。 按他的话说,查尔斯·布莱尔就是个失败者。尽管作为一个木匠和建筑师,他的生意也不坏,可他为人太实在,在生意就要出麻烦的时候还不肯抽出利润溜之大吉;相反,他还抱着信誉执迷不悟。他因此破了产。后来又由于有传闻说他曾经使用不合格的原材料,他不但名声扫地,而且连生计也没了。在危急中他找到简的父亲,请求他帮助,可马克·舍伍德对他大肆讥笑,并威胁说,他要整理一份书面材料,以证明查尔斯确实是因挪用公款才导致破产的。
在这以后不久查尔斯·布莱尔就死了,他在自己家里触电而亡。对于他自杀的传闻似乎更证实了他做生意的不规矩。他身后抛下的怀孕的妻子和十三岁的瑞安不但衣食无着,还被他生前答应偿还的债务逼得东躲西藏。 就在马克·舍伍德用不正当手段建立自己的巨人形象的同时,查尔斯的妻子却正在为儿子和刚刚出生的女儿的生存而痛苦挣扎。由于没什么资历,她只能做最下贱的工作,还经常同时于两份工作。现在她虽说已经又结了婚,可她却背着丈夫不应有的坏名声整整苦熬了十四年。最后她终于盼到了自己可怜的儿子长成为一个热血青年,他还发誓要赚大钱,要摧毁使她父亲身败名裂的人。
但是,在他真正在生意上兴隆起来,开始考虑如何报仇的时候,马克·舍伍德却成了垂死的人了,他已无法掌管舍伍德公司。瑞安因此不忍心把对一个人的复仇之心转嫁给他的女儿。他一直忍耐着自己复仇的怒火,直到……直到简证明她自己也和父亲一样是个不诚实、不道德的人。 想到这里,简在寒风下打了个寒战。她连忙走进了破旧的厨房。
只要瑞安再次占据进攻的制高点,她就决没有机会,他的复仇心愿是那样的坚定、无情,可谁又能指责他呢?
简不能。
这是她不敢相信瑞安真的会娶她的直接原因,除非他把她视为自己复仇胜利的象征。也许他并不需要有意识地这样想,也许他真的认为他们之间的相互吸引力可以和他的怨恨相抵消。但是简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特殊,可以让他永久地消除那作为他野心的支柱的复仇情绪。 不,他还是有可能认为,她一旦成为他的情妇,他的复仇也就完成了。他已经不可能再让马克·舍伍德受苦,但是他可以往他的坟上啐唾沫,可以像摧残他自己的财物一样摧残舍伍德公司和简本人。
在少女时代,简已经饱尝了单相思的苦头,她可不想在长大以后重蹈覆辙。
正因为此,她在昨天早上瑞安离开旅馆之前才故意给他以她落人了圈套的印象。他走了以后,简坐在没有整理的床铺上,不大情愿地给爱娃挂了个电话。 她因此才惊喜地发现了这世外桃源!
第七章
简很勤快地为自己煎了一个鸡蛋作为早饭,并刚把茶炊也放在柴火上。那鸡蛋是那一群散养在空旷的海滩后山坡上的院子里的矮脚鸡下的。在不怎么平整的餐桌上吃着鸡蛋的同时,她闻到了正从烤盘里飘出来的烤面包的香味。
在这两周的时间里,她已喜欢上了这里简朴的生活方式。部分原因也是由于她到来以后才把一个乱七八糟的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的缘故。
爱娃在几个星期前刚从一位很难取悦的祖姨母那儿继承到一处破烂房产。她告诉简说,她可以住到那儿去,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可她又说,一家房地产公司已通知她说,这房子在未经清理、装修以前,是不适合以任何形式出租的,因为它已几乎无法居住。正处于绝境的简立即看到一线生机,她马上提出为爱娃整理那房子,以换取一些生活费。
房子整理好以后,剩下的问题就是生活费了。爱娃坚持说。她和她丈夫都认为她为他们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难以报答。她对于简打来的请求帮助的电话,对于她和瑞安的麻烦以及她的处境,感到有些吃惊。可她还不知道自己好朋友的近况如此糟糕,也不知道这和瑞安有这样密切的关系。
爱娃和康拉德·马丁结婚以后不久就搬到了惠灵顿,他们决定住在离爱娃父母家几百公里远的一所舒适的房子里。这倒使得她有了一个躲避瑞安一回到奥克兰就对她进行危险骚扰的地方。简并不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爱娃,她也无法帮助简,因此她可不想给爱娃增添烦恼。
作为一个准备自己开店的机械师,自信而精明的康拉德不愿意从亲戚那儿得到什么资助;他们自己又有两个孩子要抚养,这一切表明他们并没有多大的财力支持简。而简早在三年前就给自己规定,不要老拿过去的一点点恩惠维系今天的友谊。
简犹豫了半天才下决心打了那个电话,但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爱娃伸出了友谊之手。她对简的请求当即表示同意,甚至连更多的问题都没有问——当然,她也多少表示出她非常好奇。因此简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就把自己遭到瑞安强烈报复的事情告诉了她。当然,自己和爱娃过去的未婚夫睡过觉的事她可丝毫没有透露!
幸运的是,爱娃的祖姨妈格特鲁德对当局持不信任态度,因此对文明社会的前途没有信心,祟尚自然生存主义。所以她的房间里到处都塞满了各种生活必需品。除了那一群鸡以外,院子里还种着蔬菜和许多果树,足够简每天享用的了。
现在她惟一感到缺少的就是一只奶牛。简一边想着,一边拎起柴火上的茶炊,把一些开水倒在一个装有碗碟的塑料盆里,剩下的开水倒进一只茶壶。牛奶和黄油是她惟一需要购买的东西。 当然,简朴的生活也有缺点,尤其是对于一个只有一只好手的人来说。幸亏爱娃叫来康拉德的一个亲戚,用他自己的工具车帮助简把她那一堆用纸箱和塑料袋包装的“家什”都运到了皮亚海滩。可她刚到达这里时还是感到困难重重,其中最大的就是,如何用自己的有限资金长期维持基本生活。
这里有一趟开往奥克兰的公共汽车,可她自从来这儿以后还从没有去过。这房子里有电,但没有电话。而为了省电,简还经常点蜡烛,蜡烛倒是不用买。爱娃的祖姨妈在屋里存了很多。 她同时也很少用热水器,她主要用柴禾和收拾这房子时清理出来的垃圾烧水洗涮。这里的夏天很长,她有时也洗冷水澡。皮亚海滩的所有居民都是用水罐储水,简因此也对用水十分节约,常把生活废水留下来浇菜园或冲厕所。
她至少有一个方便的帮手,那就是她现在看的一套破旧的“自己动手”丛书。这是过去很流行的一套家庭主妇画册,是她在床铺底下的一个落满尘土的纸箱子里找到的。
她从书上学会了烤面包。简看了一眼厨房墙上的挂钟,想着是不是该看看面包是否烤好了。她打开烤箱的门,用一块隔热布垫着从烤箱里把烤盘拿了出来。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每天早上把烤盘放进烤箱以后就到海滩去散步。她把烤盘拿出来以后就放在了那破桌子上。她用手指轻轻按了一下那发起的面包皮,闻着它们的香味。不太理想。但是自从简住到皮亚海滩以来,她就把一切无法达到的标准早就放弃了。她甚至还发现,只要你有雅兴,不生气,就是做错了事情,对自己的错误嘲笑一通,也是蛮有趣的。 “这就是你的‘更好的出路’吗?”
简猛然转过身来,屁股碰到了桌子,面包也飞了起来。她本能地用她的好手抓住烤盘,其中的面包洒落了一地。她是那样吃惊,以致好一段时间她都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大喊着把面包一个个地拾进烤盘。在身体被抓住的时候,她低头看着手上烫起的大水泡,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在干什么?”瑞安站在她身边,双手搂着她的腰,把她的身体扳过来。他拉她来到洗手池旁边并打开冷水龙头。他把她的手拉到那细细的水流下,然后顺手塞上皮塞。
他让简把手泡在那满满一池的水里,自己来到汽车旁拿出车上的移动电话,开始给福雷医生打电话。
“对,对,她就是那样。不,没有破,只是水泡——手心和手指上都有。好的——我按你说的做。谢谢你,格雷厄姆——记在我的账上。”
他说完后把电话关掉并放进自己的裤兜里。简依旧站在洗手池边,“你完全没有必要非得这样做。”她无力地说。 他穿便装按说应不如穿礼服那么威严,但是他现在看上去却更坚毅。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我从来不是因为我非得做才‘去做。”他对她说。“你现在感觉怎样?”
她板着脸说:“还可以。”她并不是在说假话。冷水起到了一定的镇痛作用。“医生说什么?”
“他说,你——见到我就惊慌失措,可能是有某种心理原因。”
简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没有!这都是你的错。你不应该悄悄地靠近我!”
“这就是了。因自己的过错埋怨别人。”他把她的手按回到水里。“你的手在冷水里至少得浸泡十分钟,才能促进痊愈,你的急救药箱在哪儿?” “我——我记得好像就在这附近什么地方。”她支吾着说,努力使自己忘掉他那接触到自己后脊梁的炽热的身体。她正穿着T恤衫和短裤,脑后梳着一个乱莲蓬的小辫。他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了?
“你是说你不知道?”瑞安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这杂乱的厨房和窗户上的裂缝。“我的汽车后备箱里有一个。来,先坐下,免得你摔倒。”
他说着拖过一把椅子来,放在她的腿后面。他一直等到她坐下以后才大步走出去取药箱。
简的眼睛开始充满怜悯地注意自己右手上的水泡。来到皮亚海滩以后她已经尝到了痛哭的滋味,在没有人在旁边讥笑的时候,就不必那么坚强了,完全可以无顾忌地放声大哭。在这短短的两周里,她已经把一年的眼泪都流掉了。而现在她发现,再次不得不用自制力来隐藏这种放松的心情是多么困难。
瑞安回来的时候她正在发抖,他一句话没说就走进旁边的房间。简听到他在里边翻箱倒柜的声音,不一会儿,他拿着一条毯子走了出来。他把它披在她的肩头。毯子的下沿刚盖过她的膝盖。他擦干她身上的水,井把她的手在水池里拿出来放下去好几次,直到她的手伸出来不再感到疼痛。然后,他把她的手轻轻放在桌上,用消毒药棉仔细擦拭伤口周围,又涂上一大片消毒药水,然后他把药棉敷在水泡上,用绷带把手包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