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那一片从小就紧随着她,只要她一不防备,就涌上来包围住她、压迫她、让她无法呼吸的黑暗。
这一次,苏小惜放弃了奔跑、放弃了挣扎,让自已被这一层又层的黑暗所淹没。
那日,那个算命的瞎眼老人并非是信口雌黄;凉亭夜酌的那个晚上,她一时脱口而出的话也非戏言,她的确活不过十六岁。(少行)
人一掌,这一掌不重伤了娘,也把尚在娘胎中的她的五脏六腑震得碎裂。娘勉强生下她后,便撒手归西了,而她出生后,亦是奄奄一息的,不管是大夫或是算命师,都说她活不过十六岁。若非神算山庄拥有雄厚庞大的财力,为她遍寻各医以及各珍贵的药材,她也活不到今天。从她有记忆以来的每一天,她都只能躺在床榻上,与胸口那股要将她活活撕裂的痛苦搏斗着。每回犯病,她就像活生生的被凌迟了一场,疼得她觉得自己会就此死去。
若非那回自己痛得快赴黄泉了,爹爹、哥哥们说什么也不会让她服下回魂花。
回魂花是大哥千辛万苦求来的,不过,回瑰花也只能暂时压住她体内的病痛半年,而且,勉强压仰的后果,会让她体内碎裂的五脏六腑更形残破;也就是说,她获得半年的健康身体的代价,便是死亡。
虽然如此,能换得半年健康的身体,却让苏小惜比得到什么都还要高兴,可以不用躺在病床上,可以像正常的姑娘一样又跑又跳,也可以做任何的事情,她可以不用日日夜夜都受到病痛的折磨。
缠绵病榻的那段日里,每回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时,她总忍不住怀疑,如果上天注定要让她早夭,又为何让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她活这一遭,到底有什么意?十五年的岁月,她对这世间完全没有任何建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周围的人为了她的病而担心。这样的她,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她翻阅了所有的圣贤书,以及各种宗教的典籍,希望能找到答案,可是,那些答案却无法令她满意。
或许,她要的答案就藏在外头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吧!所以,在得到半年的“缓刑”之后,她做了她最想做的一件事,踏出神算山庄。
她想看看外头的世界,她想找寻生命的答案,她想过正常姑娘的生活,但是,这都是对她保护过度的家人所不容许她的。
在逃避哥哥们的追寻时,她遇到了那个冷漠的男人—一殷无恨。
她硬是缠上了他,还用计强迫他接下她这个“镖货”,本来她只是为了不被抓回神算山庄,但是她没料到,她会爱上了他。
她是不该爱任何人的!一个活不过十六岁的人,有什么资格爱人呢?她只会惹来别人的痛苦和悲伤罢了,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毅然而然决定离开殷无恨。
在割腕救楚依依的那一瞬间,她并非是毫不迟疑的。
她也怕呀!她怕死后的那个未知世界,她怕再也看不到疼爱她的家人,也怕看不到殷大哥。
可是,龙少奕的慌张、痛苦,以及那份无能为力的自责与悲伤……让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殷无恨。殷无恨若知道她快死了,他会像龙少奕待楚依依那般待她吗?想起了普净寺金炉失火一事,她已知道殷无恨给她的答案。
也罢!反正她是活不过十六岁了,救了楚依依,让这世界上少个伤心人,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于是,她颤着手,割了自己的腕。
这回,自己是真的得踏入鬼门关了。
这对大家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吧!爹爹、哥哥们、蕴华姐姐以后不用再为她的病痛担心、忧虑,日日夜夜辗转难眠;他们或许会伤心难过,但是,她相信时间会抚去一切,他们会渐渐忘了她,最多偶尔思及,欷嘘一番吧!
但,殷大哥呢?
她知道他会为她伤心、为她难过,但多年以后,他可会记得有个名叫苏小惜的姑娘曾待在他的身边、缠着他、腻着他过吗?
苏小惜啊苏小惜,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你们之间没有誓言、没有承诺,你能要求什么?
隐隐约约的,苏小惜突然感到胸口泛越一片痛楚。
一个死掉的人还会有感觉吗?民间流传的故事不都是说,人死后就会抛掉肉体的束缚,什么感觉都没有了?难道那些故事都是骗人的?死亡若无法摆脱身体的痛苦,那这种痛苦将会折腾着她、永不罢休吗?
来不及细想,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光,渐渐的,光线由微弱慢慢变得清楚,然后,她整个人就被这道光吸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接着,身影渐渐的清晰,凝聚成一个纤细柔弱的女子身形。
苏小惜怔了怔,眨眨眼睛,眼前的这名女了竟美得教她难以形容……
苏小惜看傻了服,愣愣的道:“我到天界了吗?”这女子美得不似凡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天人了。
一声嗤笑从那女子身后响起,一个童稚的嗓音好笑的道:“爷,这姑娘肯定是病傻了,居然说自己到了天界。”
“阿砚,不得无礼!”一个清亮的男音低喝着。
苏小惜循声望去,才看到站在女子身后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一身温文儒雅的书生打扮,让人见了便心生好感:矮的则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童,相貌生得极为俊秀,但眉宇间隐隐藏着难驯的野性,尤其那精明于练的神情,倒有几分神似盛华。
苏小惜贬了眨眼,再看看四周。周围是陌生的窗榻、陌生的帏帐、陌生的茶几,流转星眸在扫到伫立于门扉旁,默然不语的昂扬身形时停住。
良久良久,她才低下头喃喃的道:“原来我没死啊!我还以为我死定了……”
殷无恨双眉一蹙,却没说什么。
一旁的小男童却从鼻孔轻哼了一声,下巴抬得老高,“北幻影、南圣手两大神医都到齐了,你想死可没那容易!”
“北幻影、南圣手?”
苏小惜愕然的瞪大眼睛,面前这一男、女就是被人称为武林两大神医的幻影医仙与圣手书生?可是……
她的视线忍不住飘向了站在一旁的殷无恨;她这一晕倒,怕是吓坏了这素来冷漠安静的男子吧!她猜得出来,他必定是在寻遍了不少大夫,却没人能够让她醒转后,才逼不得已找上这两位神医的。
只是北幻影、南圣手这两位神医向来行踪成谜,这几年来,神算山庄倾尽全力想寻得其中的一位为她治病,但却都不得其法。她是听过殷大哥两年前曾被幻影医仙救冶过,但从未听说过幻影医仙与他为旧识;也不知殷大哥是怎么办到的,居然将这两位神医给请来了。
她调回视线,露出了惯有的顽皮笑容道:“你一身书生装束,想必是圣手书生,而这位姐姐定就是幻影医仙罗!江湖上盛传两位神医的人名,我还以为你们是德高望重的老公公呢!没想到你们这么年轻,而且医仙姐姐还这么美,也难怪我那两个哥哥会追寻不着你们了。”
“我猜啊!就算你们站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也想不到你们就是名震江湖的两大神医呢!”
两名神医士让她的说法逗得笑了。
圣手书生郎笑道,“你就别神医前、神医后的折煞人了,我姓齐,单名轩。”
“我姓柳,名唤无言。”幻影医仙也跟着说。
小男童不甘被冷落,也硬是轧了一脚,“我叫齐砚。”
“齐大哥。无言姐姐、阿砚,我可是厚着脸皮拿你们当自家人唤,所以,你们也不许喊我苏姑娘这等认生的称呼喔!”苏小惜顽皮的眨了眨眼。
齐轩、柳无言再度被她逗笑。
柳无言握住她的手,说道:“殷大哥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你愿意唤我一声无言姐姐,我也就不客气的唤你小惜。”
柳无言那清丽的娇颜微微扬起一抹温婉的笑意,让苏小惜看得险些忘了呼吸,好半晌才道:“无言姐姐,你真美。我从来就没看过比你更美的姑娘呢!”
柳无言虽然早就听惯了旁人对她的赞美,可是面对苏小惜这发自内心的赞叹,娇颜仍是忍不住的微微一红,她垂下眼睫,轻声的道:“小惜妹妹也很美啊!尤其是你这张小嘴像抹了蜜似的,净哄得人开心,也难怪殷大哥会为了你,甘心耗费真力护住你的心脉,七天七夜目不交睫的护送你到绿柳山庄来。”
七天七夜目不交睫?
苏小惜一震,明灿星眸愕然的看向殷无恨,却见殷无恨不自在的别开目光。
霎时,雾气弥漫了她的眼睛,她终于明白,他脸上的憔悴因何而来。
“殷大哥……”她脱口唤出声,却不知该怎么解释她先前的隐瞒和她的不辞而别;突然,她的胸口一阵猛烈的抽痛,疼得她捂住胸口、弯下腰来。
“小惜!”殷无恨疾奔至床边,及时抱住了差点滚落床榻的娇小身子。
“阿砚,银针!”齐砚大喝。
齐砚立即捧来针袋儿亮出排长短不一的银针。
“殷大哥,抓好小惜,别让她乱动。”柳无言道。
殷无恨立即将苏小惜揽进怀里,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和双足。
接着齐轩与柳无言两大神医四手齐动,施针封住苏小惜胸口大穴。
半晌后.苏小惜胸口疼痛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意识也逐渐恢复,她一睁开眼睛,便见着殷无恨脸上那掩饰不了的忧急神色。
垂下眼睫,她勉强一笑,说道:“真不愧是名震江湖的两大神医呢!往常我一发病,再高明的大夫也束手无策,只有你们能够让我这么快就不痛了。”
“别这么说……”齐轩、柳无言两人人面面相觑。脸上的神情复杂。淡淡的一笑,道:“你们也治不了我的病,对不对?”
“我们……”
柳无言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齐轩也别开目光,不敢迎视苏小惜那双清澈的眸子。
反倒是苏小惜“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又不是你们的错,为什么你们要一脸歉疚的模样呢?我的病是一出世就有的,能拖这么久已是侥幸了,更何况,人生自古谁无死?你们能减轻我的痛苦,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这般豁达的话,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口中,倒是让齐轩与柳无言两人怔住了。
柳无言轻轻拍了拍苏小惜的手,柔声道:“难得小惜妹妹如此超脱生死,我们也就不瞒你了。若你不曾错服回魂花,也不曾失血过多,又或者这世上还有第二株回魂花的话;要救你的性命并非难事。可是……”
“可是,回魂花我服了,腕也割了,这世上也没有第二株回魂花。”苏小惜耸了耸肩,接口道。
柳无言轻轻应了一声,又道:“根据齐大哥和我的猜测,令堂可能是立即将临盆之际,受到严重的掌伤,以致你五脏六腑俱损,且经脉移位。为了保全你的性命,神算山庄怕是用尽了心思,想必这十几年来,你也挨尽了各种苦楚吧!”
一道奇异的光芒由苏小惜眼中闪过,她垂下眼帘,咋了咋舌,一脸惊奇。“光是诊脉就可以知道这么许多事,好可怕的功夫啊!”
齐轩接口道:“回魂花与绛珠草虽并称当世两大奇花,一个可治百病,一个可疗百毒,但需配合正确的用法,否则反倒对病人有害。我想这一点,神算山庄的人应该早就知道了,你会服下回魂花,想必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才使用。回魂花药性过烈,虽能暂时保住你的性命,但对你的身体却大有伤害,纵虽如此,若回魂花药性尚在,无言和我或者可藉针灸之术,将药性导入正途,但是,你曾割腕喂血予人,如今回魂花药性尽失……无言与我已经研究多日,只恨我们才疏艺浅,始终苦无良方。”
“两大神医若是才疏艺浅,那我看宫廷御医都成了庸医啦!”苏小惜倒是一派轻松的模样,“反正我现在是多活一天算一大,倒是累得你们为我伤神了。”说着,她的眼神又不山自主的飘向殷无恨。而殷尤恨也正凝视着她;两人眼神一接触,苏小惜便不自在的别开脸,低卜头来。
接着,众人义闲谈了几句,齐轩与柳无言两人便起身告辞,带着齐砚离去。
殷无恨凝视她良久,似是想说什么,但他只是嘱咐她好好休息,便掩门离去。
第九章
终曲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
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韦庄·女冠子
脚步声由走廊的另一端朝她而来;苏小惜没回头,只是趴在栏杆上道:“殷大哥,你看这满天的星星,好美呀!”
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了下来,殷无恨抖开斗篷,复在她的肩头上,“你不该在外头吹冷风。”他冷淡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赞同。
“人生得意须尽欢,就怕我以后想吹都吹不到了。”苏小惜自顾自的说。
“胡说!”殷无恨绷起声音,不悦的斥着。
“好嘛、好嘛!”苏小惜伸出手抚平他紧锁的眉间,笑得娇态,“身处如此的良辰美景之中,别这么凶嘛!多杀风景。”
殷无恨仍是一脸冷漠,但紧蹙的眉宇却在她小手的温柔抚弄下,慢慢的舒展开来。
“殷大哥,你看星星这样一闪一闪的,像不像在对我们眨眼?”
殷无恨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怎么也无法想像天上那一点义一点的亮光,会像苏小惜形容的正在向他们眨眼的样子。
苏小惜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真是傻了,你这没情趣的大冰块,恐怕连天上有没有星星都还不见得会注意呢!”
她说得没错,他浪迹江湖这么多年来,即使夜里偶尔仰头对着那边天繁星,也是难得留神注意。
“我很喜欢看星星哟!我的房间里有一扇大窗,从床上就可以看到窗外那一大片的星星,只要看到它们那么明亮、灿烂,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不寂寞的。”
殷无恨已由苏小惜口中得知她病痛的缘由,也知道她从懂事起,便日日夜夜饱受病痛折磨,因此,许多以往他觉得不可解的地方,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受尽胸口撕裂之苦的女孩,晚上不敢单独睡,只能抱着棉被,望着满天的繁星,度过孤独夜晚画面。
半晌后,他才道:“回房去吧!”
“不要。”苏小惜立即嘟起小嘴,拼命的摇头,“整天闷在房里,都快闷死人了。”
“无言说过,你应该多休息。”殷无恨正色的说道。
“我宁愿在外头玩到死,也不愿在床上病死。”苏小惜仍坚持着。
殷无恨再度皱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