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努力想说服这男子,却得不到任何善意的回应。
待解决了晚膳后,那男子便靠着门板径自歇息,从他均匀的鼻息听来,应该是睡着了。
她不愿再保持被动状态,既然他不肯放了她,她只有自己偷偷逃走。莫说她还有绿柳山庄的事待处理,就光是为这个不知名的陌生男子的挟持,就已给她足够的理由逃走。
她虽眼盲,却一向拥有敏锐的感受力,可以轻易察觉别人心中的想法,可是在面对这个男子时,她的能力却失了效,她甚至完全察觉不出这个男子的动静。面对他就像面对最深的夜,这种不明就里的恐惧感让她害怕,所以她得逃,逃离这男人远远的。
将所有声息降到最低,她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后退,直到退离了破庙十余尺,她才放开脚步,转身拼命向前奔跑。
黑暗漫无天际地拥住她,但对她而言,白天和黑夜并无太大的分别,她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罢了。
对于在幻影谷中住了八年的她而言,山林的气息就像家一般的熟悉,可以任她穿梭自如,可是没想到才奔了没多远,她居然就绊到一颗突起的石头,狠狠地跌了下去。
这一跤令她觉得骇然不已,她居然没有察觉到那颗石头?!通常只有在人多的地方,她的知觉与听觉才会受到干扰,大自然并不会带给她任何威胁啊!可是此时的她却惊骇地发觉,她竟然什么都感受不到!
她听不见风告诉她前方的道路,也感受不到幢幢树影的声息,更感觉不到周围的任何状况。
这样的发现令她害怕,而她只能挣扎着站起来,再度盲目地往前跑,但才跑了几步路,她又被树根绊倒,撞上树木,疼得她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她急忙起身再度试着迈步向前,可又有一颗石头绊倒了她,她收不住跌势,整个人滚了出去,重重地撞上大树,而后反弹向另一边。
好痛!
她咬着牙!静待那股疼痛过去,才吃力地扶着树干站起来。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身为瞎子的无助。
是啊!瞎子!武林中人人崇敬的幻影医仙,也不过是个没有用的瞎子。
冷静!柳无言,冷静!让灵台回复清明,去感受这周围的一草一木、一动一静。
她在心里提醒着自己,却一点帮助也没有,心头仍乱得慌,周围也仍是一片黑暗。
脚似乎扭伤了,只要一动,脚踝便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她试着缓缓抬起脚,向前跨了一步——
“当”的一声,响起机关被触动的声音,跟着脚踝处传来剧烈的痛楚,疼得她不由自主地痛叫出声。
冷汗由她额际滴了下来,好痛!她的脚就像被野兽的利牙狠狠地咬住,威胁着像要咬断她的足踝;她像只虾米似的蜷起身子,紧咬着牙抵抗那抹痛楚。
看样子,她是触动了猎人捕兽的机关,她不禁为自己“不幸”的遭遇苦笑了起来。
痛楚一波一波地袭向她、痛得她险些要晕了过去。她伸手试图扳开机关,却徒劳无功,反而被锯齿状的利口刺破了手。
骨头是断了吧!她想着,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痛楚也渐渐麻木了。
在黑暗即将包围住她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冰寒之气朝她袭来,一个平平淡淡、毫无起伏的声音顺着空气的流动传了过来,“够了吗?”
是他!无言模糊地想着,心头涌起一股寒意。
听他话里的意思,恐怕在她起身逃走时,他就察觉了。想想也是,她根本不该痴心妄想能逃得过像他这样一个武学高手的。
意识沉得更深了,她已没有能力再说些什么,只能无力地任由黑暗拖住她,把她拖进无底的深渊。
+ + +
黑夜仍是黑夜,火堆的火依然熊熊燃烧着。
男子背着破庙门口,一身的黑色装束,几乎与四周的黑暗融合为一体。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无言,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感情,无言受伤的足踝正被他握在手里,他拿一块沾了水的毛巾,正轻轻地擦拭着她受伤的部位。
清凉的感觉包围着她的脚踝,降低了那刺痛的火辣感。无言悠悠转醒,一张开眼,意识也随之清醒了过来。她身体一僵,感觉到她的右足正被那男子握在手里。
她一惊,本能地收回脚,他倒也不坚持,松开手任她夺回脚。
“药。”他冷冷地开口。
无言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金创药。” .
无言由怀中掏出一瓶金创药任他接了过去,下一瞬间,清凉的药膏抹上了她的伤处。
她惊讶得无法言语。
这个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既然眼睁睁地看她受伤,直到她负荷不了那伤痛才出现,又为何愿意为她疗伤?
男子为她上好药,包扎好伤口,顺手把药瓶丢还给她,淡淡地问:“逃走的滋味如何?”
无言只觉得难堪,下意识地紧紧握着药瓶,“你心知肚明,又何须问我?你不是早就已经发觉我逃跑了吗?”
“我有那么可怕吗?你宁可选择充满危险的夜间山林,也不愿选择我?”男子斜睨着她,表情莫测高深。
“我说过我有要事待办。”
“急切到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了?”他的声音中有着些许的不以为然。
无言微微犹豫,才道:“只要有机会,我还是会逃的。”
她以为自己的坦白会惹怒面前这男子,没想到话一说完,他倒是笑了,还笑得颇为愉悦,“很好,勇气可嘉,虽然只是盲勇。”
无言不悦地把脸撇向一旁,不再搭理他。
她表现得愈是冷漠,那男子的兴致倒是愈发高扬,忍不住想逗她,“这么柔弱的人儿,却有如此刚硬的脾气,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令你这样?”
无言知道他不可能放了她,再多说也是无益,索性抿紧了唇不说话。
“这么倔?”男子低笑出声,“你愈是倔强,我就愈觉得有趣,你是不是想跟我挑战呢?”
无言有些气急败坏地朝向他道:“欺负一个瞎子,你觉得很有趣吗?”
“欺负别的瞎子是没什么意思,不过,欺负你这个瞎子倒是挺有趣的。”他笑谑着说。
“你……”无言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自己的怒气,“我和你素昧平生、无怨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素昧平生?无怨无仇?那倒也未必。况且,我做事情还需要理由吗?”他的手肘靠着弓起的膝盖,支着下巴,不带感情地看着她。
他话里的意思引起无言的注意,她蹙起了眉,“你的意思是我们认识?”
他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无言警戒地僵直了身子,“你是谁?” 、
“你总算开口问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好奇我是谁呢!‘幻影医仙’柳无言。”他慢条斯理地说。
他知道她的名字?无言瞪大了眼睛。江湖人只知有一个幻影医仙,可是真正知道她名字的人并不多!
“你到底是谁?”无言的声音透出了颤抖。
那男子将脸凑到她的耳边,两个音节犹如冰珠般由他唇际吐了出来,“韩渊。”
无言一惊,没有神采的双瞳瞪得更大。
韩渊因她的惊讶而笑了,再次开口,声音轻若低吟,“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嘉兴绿柳山庄的铁掌韩渊。”
第三章
回 忆
十二年前.京城城郊.五里镇
风声回荡在林子间,不断地飞旋着,呜咽的声音,恍若哭泣。
一名少年缩在树干旁,将头埋在臂弯间,他咬着牙,似在强忍着不哭泣,但泪水却从他的眼角不断地滑了下来。
这少年看起来才十三四岁,那一身打扮是有钱人家才穿得起的,然而他身上却到处可见被重殴的痕迹,伤口还不断渗出血迹,显然是被人狠狠打了一顿;此时的他拳头握得死紧,双眼射出仇恨的火花。
被人重殴的痛楚正在他身上扩散着,他仿佛又听到那两个混蛋的笑声,以及那个贱女人高傲俯视着他的表情。
他的拳头握得更紧,一颗心气愤得几欲炸开。
他们对他的欺凌已不是第一回了,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他只能任人宰割,没有反击的能力,他好气好气,气他们的仗势欺人,也气自己的无能为力!但他们的每一个拳头,每一次侮辱,他都记下了,等着看好了,总有一天,他会连本带利地从他们身上讨回来的!他恨恨地想着。
“你怎么了?为什么在这里哭?”一个软软的童音响了起来,打破林间的寂静。、
少年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头梳双臀的小女孩提着一只竹篮子,正瞪大眼睛看他。
小女孩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生得十分白净可爱,圆圆的小脸,小小的嘴巴,尤其那双眼睛更清澈得教人目眩神迷。少年看得呆了,一时之间竟忘了心头的怒气,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气恼地蹙起眉,似是为自已失神的举动感到生气,他猛地再次埋下头,不理会小女孩。
“你受伤了,很痛吗?”小女孩软软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带着浓浓的关心。
“走开。”少年没好气地喊。
小女孩没有被他凶恶的口气吓到,再次问:“很痛吗?”软软的童音里充满担心。
“要你管,你走开。”少年抬起头,气愤地瞪着她喊。
小女孩仍未露恐惧,反倒向前跨了一步,“一定很痛喔!”她伸出手,轻轻触了触他的伤口。
她的手才剐碰到他的额头,少年马上伸出手用力挥开她的手,小女孩没有提防,被他的力气一带,竟然一跤摔倒,竹篮里的东西洒了一地。
她这一摔,少年也吓了一跳,本能地想去拉她起来。然而,即使他人已经站了起来,却因倔傲的脾气而停住动作。
小女孩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自己站了起来,不理会散落在地上的竹篮,转身便跑了开去。
这小女孩怕是被自己的粗暴吓到了吧!少年心中不由得浮起一丝愧疚,但那愧疚刚浮起,又马上被他压了下来,他告诉自己:是她自己不好,他又没叫她理他,都是她多事,不能怪他。
他倔强地坐了回去,又把自己的脸埋在双腿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又听到那软软的声音喊道:
“娘,这里,就是这里。”脚步声响起,小女孩拉着一名妇人跑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
“娘,就是他,他受了好重的伤,一直哭。”
“嗯!”妇人应了一声。这妇人脸色蜡黄,不住地咳嗽着,似是染了什么重病。
“我才不是因为痛才哭。”少年老羞成怒,猛热抬起头来,一张俊秀的脸涨得通红。
“那你为什么哭?”小女孩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要你管!”少年撇开脸,不想理她。
两人说话的同时,妇人已蹲下身,开始检视着少年身上的伤。
少年想把她推开,哪知这妇人虽然一脸病容,咳嗽不已,却任他怎么使力都推不开来。
妇人打量了他一番才道:“伤得真重,咳!是谁这么狠,把你……咳咳……伤得这么重,怕不止一个人做的吧?咳咳……”
“娘,他看起来好像很痛,您给他治治吧!”
“嗯!孩子,咳……和我回去吧!”她伸手去拉他,却被少年一掌拍开,“我才不要你们多管闲事。”他懊恼地喊。他宁愿痛死,也不要人家同情。
“那可不行,你伤得……咳咳……这么重,一定得……咳……治治。”妇人淡淡地说,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腕。
看这妇人一副虚弱的样子,一句话里夹带了三声咳嗽,应该很好打发才是,偏偏她的手却有如铁箍,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少年只气得大骂不已,却仍是被拉回一间小木屋。
小木屋看起来虽然简陋,倒是窗明几净,充满了阴凉的药草味。
妇人把少年拉到椅子上坐着,开始为他上药。少年本来不住地挣扎,倔强着不肯让妇人帮他疗伤,可是那妇人的手好温暖,就像……就像母亲慈爱的手般……
他挣扎的动作渐渐缓了,最后停了下来,不过仍是倔着脸,一副不领情的傲慢样儿。
“你真是够倔强的了,骨头都脱臼了,竟连痛都没叫一声。”妇人边咳边叹气。
“那一定很痛喔。”小女孩瞪大眼睛,神情有些畏缩,好似伤的人不是少年而是她。
少年冷哼了一声,似是不想理她,但看到小女孩无辜的脸,一颗心却不由自主的软化了,没好气地道:“不会啦!”
“真的吗?要是我,一定痛得哭了。”小女孩天真的道。
少年又是一声冷哼,“谁像你那么不中用。”
没一会儿,妇人便包扎完毕,道:“好了,咳咳,你歇个几天,别乱……咳……用手,就可以痊愈了。咳咳。”
“不用你治,我也会好的。”少年咕哝着,一脸别扭。
妇人只是一笑,“我姓柳,你叫我柳大娘就好。咳咳,这是我的女儿,咳,叫无言。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不怎么情愿地回答:“我姓韩,韩渊,渊源的渊。”
“韩?你是韩王府的人?”这附近姓韩的人不多,这少年又是一身高贵服饰,柳大娘不难猜到他的来历。少年再次点了点头,依然一脸叛逆不驯。
“娘,韩王府是什么?”无言拉了拉母亲的衣角,好奇地问。
“没什么。”柳大娘抚了抚女儿的头,转向韩渊,“你先歇一歇,待会儿我送你回去。咳咳,无言,你好好招待韩哥哥。”
“嗯!”无言用力地点了点头。
柳大娘走进内室,没多久便一手捧了一盘点心,一手提了一只茶壶走了出来。她只见女儿不住地与韩渊说话,可韩渊不是冷哼,就是不理她,不过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韩渊那双眼睛也不住地瞄着无言呢!她看在眼里,只是微笑,倒也没说什么。
“娘,我来帮你。”无言看到娘亲出来,马上嚷着,跑了过去接过茶壶。
“无言,小心一点。”
“我知道。”无官吃力地抬着茶壶,迈向桌子,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衣袖被桌角勾到,想把茶壶放到桌上时,手才抬起,茶壶就这么由她手上滑出。
无言惊叫了一声,闪避不及,但一股力量却及时由身后传来,一把将她推开,无言跌跌撞撞地向一旁摔了出去,只摔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回头,只见韩渊就在她刚刚所站的地方,那壶热水全淋到他的手上了。
柳大娘忙放下点心,拉着韩渊往后院水缸走去,将他的手浸到冰冷的水中。
无言吓得脸色都白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迭声说:“对不起,韩大哥,对不起。”
韩渊强忍着痛,状似不耐烦地道:“好啦!别哭了,只是烫到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