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衅
暗相思,
无处说,
惆怅夜来烟约月。
想得此时情切,
泪沾红袖黯。——韦壮·应天长
洛阳·赵家庄
艳阳高照,绿林成荫,正是盛夏时节。
一片乌云悄然无声的移来,掩住灿烂的日头,晦暗不清的天光,将这偌大的庄园染上一层灰蒙蒙的色彩。
轻轻巧巧的脚步声由廊庑的另一头响起,规律平稳的步伐穿过半枯竭的假山流泉、穿过杂草与鲜花争艳的花、穿过红漆己微显斑驳的楼阁,一路走向大门。
甫拉开门,跨出无人看守的朱红大门,一匹枣红色昂藏骏马如旋风般地朝她急驰而来,声势有如要辗过她似的狂霸。
少女神情未变,连眉也未挑过一下,澄澈清凝的双眸静静的看着那匹枣红骏马,也看着骏马上一身绛红衣裳的骑士。
骏马在她身前一尺处停住,昂首人立,傲然嘶鸣。
骑士高踞鞍上,睥睨着少女道:“雅姐要出去呀?”
少女澄澈的双眸看了鞍上的红衣少女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红衣少女翻身下马,纤纤素手爱惜的抚着骏马被汗水染湿的鬃毛娇脆的声音夹带锋芒,“雅姐好大的雅兴,可不知上哪儿去?”
未等少女回答,又道:“如今正是咱们赵家危急存亡之秋,我爹爹、妈妈为了赵家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没想到雅姐却这般有兴致,打算悠然自在的出门散心。”
少女也不动气,看了喘息不已的骏马一眼,再看向红衣少女,唇边弯出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红衣少女被她看得一阵心虚,急急分辨道:“我……我这趟出门可是替娘去办事情。”小巧的下巴高傲的抬起,“赵家庄上下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总得有人出面张罗。你这洛阳第一才女,总不成只靠着虚名,就能安稳度日吧!”说到最后,酸味十足。
这红衣少女正是赵家庄二小姐,名叫赵谅贞,是赵二庄主赵元展的独生爱女。而另一名少女则叫赵雅,是赵家的一房远房亲戚,未出世时父亲已逝,在家族长辈的授意下,过继给赵大庄主赵元鸿为义女,因此,赵家庄上下全唤她为大小姐,而赵谅贞自然成了二小姐。
赵家庄虽为大庄主赵元鸿一手扩展,才有如此声势,但赵元鸿多年前因与仇家比斗,四肢筋脉俱断,无力管事,家中大权早就落入二房手中,后来虽经武林两大神医中的南圣手齐轩治愈,但他却已无心过问世事,决定住进洛阳白马寺,潜心礼佛。
赵谅贞自幼娇生惯养,不曾见识过大伯当年整饬赵家庄的手段,心里素来就不怎么瞧得起那成日窝在佛堂里看佛经的大伯,相对的,对于被大伯收养的赵雅,自然也没什么好感。
在她心里,赵雅明明只是一介孤女,靠着赵家庄的恩惠,才能拥有千金大小姐的头衔,却老是摆出一副高傲孤冷的姿态,对人爱理不理的,瞧她那个模样,倒像她才是正牌的赵家小姐,而她赵谅贞反而得看她脸色才成。
最令她不平的是,明明这赵雅没什么真本事,成日只会装模作样,却成功的欺瞒了众人的眼光,给了她络阳第一才女的美名。
面对赵贞谅的挑衅,赵雅眼神依然是淡淡的。“那倒是辛苦二妹了。”
赵谅贞不悦的眯起眼睛。就是这个眼神,这样清清淡淡、波澜不兴的神情,不论她怎么出言挑衅,赵雅总是神情不变,澄澈的眼神反倒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无知愚蠢的村妇。
一股无名火猛地往上直冲,赵贞谅脱口道:“洛阳第一才女这么说,谅贞可担当不起,谅贞既非才女,只是一介俗人,自然免不了要做这些俗事了。”
赵雅抬起眼睫,平静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光芒,教赵谅贞下意识地吞了扫口水,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
“赵雅无才无识,诚如二妹方才所说,洛阳第一才女不过是个虚名,恐怕二妹所说的俗人应该是我才对吧!二妹一心为这个家打算,赵雅一个靠虚名度日的俗人。可不好耽误了二妹的正事,那就不打扰二妹了。”她不亢不卑的说。
寄人篱下十七载,赵雅老早就学会要如何对付赵谅贞。她朝赵谅贞微微欠了欠身,也不等她回应,身子一旋,便径自迈向通往城内的道路。
方过卯时,洛阳市街上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落,酒旗随风招展,文人雅士凭栏而坐,意兴腾飞的谈诗论词;平民姑娘流连于贩着胭脂花粉的小摊,比较着哪家的花粉能让心上人更意乱神迷;头顶绑着冲天小辫的顽童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地嬉笑玩闹着,将这旧朝古都衬得分外富裕光鲜。
再朝城西走去,越来越显破旧的房屋、狭小幽暗的街道,将这份富裕光鲜慢慢剥落了。
穿造在弯曲的巷弄间,赵雅提起裙据避开地上的一摊污水,然后在一处木屋前站定。
木屋前那只干干扁扁,浑身癞痢的老狗抬起惺松的睡眼看了赵雅一眼,随即又不感兴趣的埋下脸继续打盹。倒是斜对面浑身补钉的孩童们满脸好奇的直盯着她,仿佛正奇怪这么一个衣着光鲜的姑娘怎么会到这里来?
赵雅抬手敲了敲门,旋即听到屋内一个娇脆的女子声应道:“谁呀?”脚步声匆促响起,木门“呀”的一声打开来,露出一张尚称清秀的脸蛋。一见着来人,她立即讶然的瞪大眼睛失声道:“小……小姐,您…您怎么来了?”
“春梅,打扰到你了吗?”清润的嗓音淡淡的问。
“哪儿的话。”春梅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道:“小姐,快请进,站在门口不好说话。”
简陋朴质的小木屋内多了个端丽华贵的赵雅,显得分外局促狭隘,春梅不自在的捏绞着裙摆,好一会儿才想起应该奉茶,于是急匆匆的端出茶水来,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进入厨房捧来一盘冷掉的馒头,歉然一笑道:“穷人家没什么可以招待的,这是我姐昨晚才蒸的,虽是冷的,但滋味还不错,请小姐将就着点用吧!”
赵雅轻轻摇了摇头,“别忙了,春梅,我在庄子里用过膳,还不饿。而且,我早跟你说过别再叫我小姐,你已不是赵家庄的奴婢,直接唤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不、不、不。”春梅连连摇手,几近崇拜的道:“小姐在春梅心中永远都是小姐!如果可以的话,春梅宁愿一辈子留在赵家庄伺候小姐……”
当年她险些被爱赌的父亲卖入妓院,是小姐救了她,带她进赵家庄,乍见这美丽温雅,一身尊贵气息的小姐,她就认定了她是自己的主子,尽管赵家庄已经衰败,无力再养仆佣,便将她遣出了府,但她依然不改当初的想法。
“小姐。”赵雅微微扬起唇角,带着点嘲讽的意味。“也只有你会这样喊我,可我这个小姐也还不知能做多少时日呢!”
“小姐……”春梅瞪大眼睛,不懂赵雅话中之意。
赵雅看了春梅一眼,淡淡一笑,“我这趟来,是又要来麻烦你了,这些是我这几天所绣的。”她摊开随身带着布包,展出一幅又一幅绣有精美花鸟的巾帕、枕套、绣鞋。
看着那一幅幅活灵活现,仿佛要跃出缎面的花鸟,春梅忍不住叹息了。真不愧是人人赞誉有加的洛阳第一才女,琴棋书画不说,瞧那绣品上的用色和图样,活脱脱像是真的一般。
春梅忍不住道:“小姐是怎么绣的?怎么这些花呀鸟的好像要从布里头跳到春梅的手心似的,春梅长这么大,还没看过哪家姑娘的手比小姐巧呢!”
面对春梅的赞美,赵雅的神情却看不出任何得意之色,“别净是称赞我了,你又怎么看过别人家姑娘绣的东西?”
春梅不服气的道:“春梅虽然没见过别家姑娘的绣技,可小姐每回交给我的绣品,总是没两天就卖完,我们绣庄的老板三天两头便问我这些绣品是哪家姑娘绣的,想要亲自找您,要您多绣一些呢!若您肯让我说出您的名号,您的名气还怕压不下那位江南绣品界有名的神绣骆姑娘吗?”
赵雅轻轻地整了蹩眉,“你没说出我的事吧?”赵家在虽已家道中落,但好歹还维持了个门面,若教人知道赵家大小姐靠卖绣品维生,一旦传出去,不仅赵家颜面扫地,她也无法在赵家立足了。
春梅忆道:“春梅知道分寸,我只推说是一位亲戚绣的,旁的我什么都没敢说。”顿了顿,又道:“其实小姐今儿个就是不来找春梅,春梅也得去找您。”她由内室笑嘻嘻的捧出一个蓝布小袋放在赵雅面前,“昨儿个老板将您这个月卖掉绣品的帐结算出来了,总共是二十两又五十文钱,他为了吸引小姐多绣些东西,整整多给了一成的利润呢!而且,他还千叮咛、万交代,小姐所绣的绣品,只能交给咱们绣在卖,可不能给别的绣庄。”
“也难怪老板会紧张了,小姐所诱的绣品一向是供不应求呢!”春梅一脸与有荣焉的模样,“像昨天何知府的夫人上咱们绣庄来,就指名要小姐为她即将出嫁的女儿绣霞被与鸳鸯锦多,虽然她开出了一百两的报酬,但她只给了七天的期限,春梅当然没敢答应了,不过,就连知府夫人都看上小姐的手艺,也难怪咱老板怕小姐把绣品给别家绣庄了。”
她咯咯笑着说,没注意到赵雅低头沉思的神情。
赵雅微一沉吟,才说:“你明儿个就回她,说我允了。”
“小姐?!”春梅一惊,嚷了起来,“才七天耶!若扣掉昨儿个、今儿个,便只剩五天而已,您……”
“你难道不相信我吗?”赵雅淡淡的道。
“春梅当然不是不相信小姐,可是……”
“别可是了,就说我允了。”赵雅不容转回的道。
春梅心知拗不过她,只得勉强允了,但嘴里仍咕味着,“春梅明明前两天才看到二夫人和二小姐上咱们绣庄裁新布,一出手就是上百两,反倒小姐您得不眠不休的绣女红,才能给自个儿的娘亲买药,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春梅。”赵雅的语气虽是淡淡的,声音却微微透露出些许严厉。
“本来就是嘛!”春梅大起胆子道:“没了千织访的生意,赵家一年不如一年,仆人遣的遣、散的散,说是要缩减开销,这春梅自是没资格说话。但每次遣人,总先遣咱们这边,每回缩减开销便先缩减小姐这一份,最后连夫人的医药费都缩减掉了,可二小姐那头却依旧日日华服美食,怎么公平呀?”她越说越气,手也握成了拳。
澄澈的眼眸定定的看着忠心耿耿的春梅,赵雅的神情依然是波澜不兴。“春梅,你还弄不清情况吗?赵家的一切都是赵家的,我虽然也姓赵,但到底不是赵家人,只不过是一个依附赵家庄过日子的闲人罢了;如今赵家要缩减开销,自然会先从我这个外人下手,哪有先缩减自个儿人的道理?”
一针见血的言论,顿时堵住春梅的口,教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好半晌,她才犹豫的道:“小姐,您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
“是呀!”赵家眼看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小姐在赵家又如同外人,以后的日子还很漫长,总得有个打算。“小姐……我……前几天,我在街上听到了件传闻……”她看了赵雅一眼,似乎不知是不是该说下去。
“有话就直说吧!”
春梅咬了咬唇,犹豫了一下,看着赵雅的眼神微带同情,“我听说了……城东的李大富跟城南的何大富想要迎您进门当小妾……”
春梅没敢再说下去,就怕伤了小姐的自尊,小姐好歹也是洛阳出了名的才女,当个小妾根本就侮辱了她。
然而,赵雅的表情却没有她想像中应该有的惊震、羞辱,仍是谈着一张桥颜,“是呀!”
春梅错愕的看着她,“小姐,您知道了?”
赵雅点点头。
“那您……”
赵雅看着说不下去的春梅,微微一笑,接口道:“我知不知道,李大富开出一万两聘金要娶我当九姨太,而何大富则开出一家酒楼跟一家绸缎庄要讨我进门当十三小妾,叔父、婶母正在伤脑筋,不知该答应哪个人才好,是不是?”
“小姐……”春梅张口结舌,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赵雅依旧只是谈笑。
半年前,赵家因得罪了无极门朱雀堂主殷无情,惨遭封杀,使得家道中落,而各地商家亦畏惧朱雀堂的威势,不敢再与赵家做生意,就连赵二夫人叶昭凤的娘家也表明了不再管赵家的事,以免遭到连累。在这种情形之下,赵家会以她来交换大笔的聘金,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是女人的命,不管是养在深闺的富家千金,还是平凡的小家碧玉,不都是等着最恰当的时机,以出阁为名,换来丰厚的聘礼,好补偿家中的养育恩情,就像一件货物一般。
况且,洛阳第一才女可算是个价值不菲的商品呢!赵家夫妇身为商人,又怎会放弃任何有利可图的东西?
一万两的聘金、一栋绸缎在与一栋酒楼,也真亏了李大富与何大富肯开出这么丰厚的聘金,想必赵家夫妇定是头痛得很吧?
再说,不管应允了哪个,都会得罪另一个,这算盘,当然得好好的拨一拨才成。
“那……小姐,您有什么打算?”春梅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能有什么打算?”赵雅反问。
“难道您想嫁给李大富或何大富?”春梅又是一阵惜愕,口气急了,“小姐好歹是洛阳第一才女,要什么样的好人家没有?怎么可以委屈作妾?况且,那李大富为富不仁,专门欺负善良老百姓,还有那何大富,他的风评更差,他们根本就配不上您呀!”
“那你认为这洛阳城中,有谁能配得上我?”赵雅静静的问。
“像……像杜家公子、韩家公子,他们都是洛阳知名的才子,也都对小姐表示过爱慕之意呀!”春梅理所当然的道。
她是打心里尊敬这个一向冷静理智,行为举止堪称大家闺秀典范的小姐,可说老实话,伺候小姐这么多年,她还是搞不清小姐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在这种情形下,小姐怎么还能这么冷静,好像要嫁人那两个好商家中作妾的人不是她似的。
“杜家公子和韩家公子开得起一万两聘金,开起得酒楼和绸缎庄吗?你认为叔父、婶母会舍大笔的利益不要而选择他们?”
“这……”春梅说不出话来了。
“春梅呀春梅,这件事,从来就由不了我呀!”赵雅细声的道。
春梅不甘心的抗议,“可婚姻是女孩儿家的终身大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