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大哥有事吗?」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凌霄的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情绪,无关害不害怕,只是那摸不清也想不透的感受让她难受。
难受?怎么她会有这种想法?
她一向不敢太与陌生人接触,而在见到凌霄的第一面,却感觉熟悉,彷佛早已认识,所以那日见他受伤,她自然而然地便伸出援手。
一会儿,几位奴仆端了点心与茗品进来,布满桌面。
「来与你聊聊,你是我带回来的客人,没理由不来关心。」凌霄接过茶杯,啜了一口。「夜儿,身体好些了吗?」
「头还有点昏沉,不碍事,谢谢凌大哥。」夜儿颔首轻声道谢。
从来,她就渴望有兄长疼惜,如果,当年爹娘与大哥没有遭遇不测的话,今日,她的兄长应该也如凌霄般温柔和煦吧?
「不用客气。」他举箸夹了块桂花酥到她碟子中。「饿了吧?这糕点是我……妹子最爱的口味,你不妨也尝尝。」
「桂花酥……」她看着如黄金般美丽的光泽,轻轻咬了一口,记忆中甜而不腻的口感马上泛开,牵引她童年的回忆。
曾经,她也很喜欢桂花做成的糕点。
「犹记得童年时,娘最爱抱着我,坐在亭台上,一边吃着桂花酥,一边看着爹与大哥在草地上玩,多快乐啊……」
失去了爹娘后,她就再也不吃了,因为她没法承受那回忆中快乐的味道,然而,为何此时她却入了口,也忆起了那时的情景?
「好吃……」她端起了茶,在袅袅上升的热气中掩去落泪的冲动。
「这味道,我寻了许久才找到……」凌霄淡淡的笑颜有如午后的斜阳,温暖而舒服。「很高兴也合你的味儿。」
夜儿等到已经忍住眶中的氤氲后,才轻道:「凌大哥是个好兄长,拥有如此疼爱妹子的哥哥,那凌姑娘真幸福。」
「是吗?曾经我连看护她长大的机会都没有,我怎能算是好兄长?」长睫垂落暗影,形成一种阴美的妖异轮廓。
夜儿心惊,不为他阴骛的表情,而是他话中隐约的沉痛与无奈,这神情实在不适他。
「凌姑娘……她怎么了吗?」
凌霄缓缓地抬起头来,注视她许久,而后吁出一口气,浅浅地笑了。
「她很好,只是我突然想起些往事,有点感慨。」他不经意地瞥见桌边的断梳,「对了,怎么没看见管兄呢?他不是该守在你身边?」
「他……」夜儿的眸子黯淡下来,方才无意中听闻婢女说的事还在她脑海荡漾着,徘徊不去。
「义兄为我抓几帖药去了,应该还在路上。」
「抓药?」凌霄挑眉。「我不是每日派人将你的药送来?是不是那婢女怠慢了--」他手一挥,招来侍仆。
「不,不是!是我不好麻烦凌大哥。」她连忙阻止他,尴尬地笑。「夜儿只是小病小痛,凌大哥送来的珍贵药材倒是浪费。」
怎能告诉他,是因为管非不屑用他们的东西?每次送来的药早被他不知倒过几回了。
「珍贵药材?」凌霄突然呵呵笑问:「管兄真这么说?」
难不成,管非发现了其实他这个凌少庄主的心怀不轨?为了将人久留,他是在菜汁中小动了点手脚,一般人应该察觉不出的。
看来,他实在不该小看这个「管非」的本事。也罢,这个游戏是该热闹一些才算精采。
「管兄他太客气了,你不知他一来,凌云山庄的婢女们每个都『斗志高昂』冲着这一点,我就非常感激。」
「是为凌大哥少了许多麻烦吧?」夜儿反问,经由方才那两个婢女的对话,在他们尚未来到凌云山庄前,恐怕饱受目光追逐的人就是凌霄。「不怕被义兄抢了风采?」
「你呢?怕吗?」凌霄淡淡问道。
「我?」夜儿借着啜茶避开他的目光。「怎么会呢?」
「难道你不怕他有日娶了妻,有了另一个爱恋的女子,分去对你的关爱?」凌霄挑眉道。
「即使如此,」她的唇边笑意渐淡。「他对我的关爱是无可比拟的,假如真有那日,我会认分离开。」
「哦,是吗?或许他正瞒骗着你这个『义弟』呢。」他似笑非笑,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你别胡说!」她双唇肃然一抿,心底有股闷气引燃而起,冲出口的话铿锵有力:「我和他早已存在不可分离的情感,而这分情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我该相信--他不会骗我。」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间的点点滴滴此时在她的脑海翻飞,她不该怀疑他的……
「你是在说服我?还是自已?」他轻而易举地戳破一个美丽的假象。「何必那么生气?既然心里有了疑惑,为何不直接问他?你既然相信管非不会瞒骗你,那么去问他啊,他会老实告诉你的不是吗?」
黎夜儿冷冷地瞪向他。
「你究竟想说什么?」
「怎么?『你』是他亲爱的义弟,他不曾告诉你吗?」他对夜儿的激动觉得好笑。「连他的真正身份都不清楚,我想你亦不知管非在江陵已有未婚妻吧?」
他淡然地丢出一记响雷,轰隆隆地炸得夜儿心绪大乱。
「何需如此惊讶?早已耳闻管兄少年得志,事业有成,订了亲也没什么值得意外的,而且--」
「而且什么?」黎夜儿强装冷静地问。
凌霄有些不忍,却不得不点醒这个单纯的人儿。「夜儿,『你』真的了解他吗?」
夜儿心一紧,强装的心情并未因他的一番话而有所意外。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又为何选在我面前说出?」
「怎么?温和的夜儿突然张起浑身刺准备攻击了?」
凌霄的眸子闪过一丝赞赏,毕竟单纯的夜儿的心思还是细腻的,虽然如此,她紧绞的手指仍已将心绪表象。
「你太单纯,表面不代表一个人的全部。下次要相信人之前,多想想我这句话。」
夜儿冷凝了眼。
「你呢?我该相信你吗?」
她真的太单纯了吗?管非也曾这样说过。她想不透,单纯难道也有错?或许她真是被保护太过而不懂人心的复杂,但,难道因为她单纯无心机,就理所当然地被欺骗?
不,她不能忍受……
「信与不信--『你』不已经作好决定了吗?」凌霄莫测高深地注视眼前苍白的人儿,心中飘过一丝不忍的情绪,但很快就被他无情地抹去。
「如果凌公子不介意,我很累,想休息一下。」她客气有礼的生疏口气缓缓流泻在过分沉闷的室内。
「你好好休息。」凌霄神情平静。他知道,在今日之后,黎夜儿已将他推出心房之外,不再视他为朋友了。
但,这不就是他要的吗?
凌霄离开后,夜儿浑身无力地走回床榻,墨黑的眼睫垂落,眼角不经意地扫过那把断柄的木梳,感觉自己纷乱无章的心思正在拉锯--
她该相信谁?
她得好好想一想……
第八章
夜幕低垂,眼底所见是一片黑暗。
她没有点灯,任凭沉寂的夜色渐渐将她包围,坐在床榻上的姿势一点也没有改变,即使四肢麻了、没感觉了,她仍不想动。光阴虽一点一滴流逝,却没有办法厘清丝毫纷扰思绪,直到纷飞的清冷凉意袭上她的心。
心若沉溺了,是否再也恢复不了坦然自适?保有单纯的心何苦要染上尘埃呢?
「夜儿、夜儿……」幽远的叫唤入耳。
不要唤我,我还没想通,让我静一静啊……
「夜儿、夜儿……绿罗裙儿?」
沉稳有力的嗓音由远而近唤着,像是声声催促她的魔咒,她茫然地眨眨眼,在听见熟悉的柔嗓唤着独特昵称,蓦地醒了过来。
「是你?」黎夜儿放开捉住他的手,闭了闭眼眸。「刚才是你唤我绿罗裙吗?」
「当然是我,否则还会有谁?『绿罗裙儿』可是专属于我的呀!」他笑问,大手抚了抚她的额际。「我在这儿,妳的身边。」
一下午的奔波,总算有点小收获,现在,他已经大约掌控了当年惨案的来龙去脉,相信很快就要真相大白了。
曾经,他独有的唤法使她深感温暖甜蜜,而今--
「现在,我的身边只有你。」夜儿凝视他的俊容。
当然是他……但心呢?是否属于她呢?抑或终究将送给另一个女子--他所疼爱的未婚妻?
她好想问问他,却又不敢面对心里的软弱;很想否定凌霄所言,但夜儿明白,那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她执着的内心根本无法忍受没有答案的疑惑,与其埋在心头又时时牵挂,那她宁可直截了当地找出最后的真相……
但,若是他的回答是肯定的呢?家乡有位疼爱的未婚妻,真是如此,她算什么?又该如何自处?
「妳怎么了?」他发现她的沉默。「天暗了,怎么不点灯?我看不清妳。」
暗淡的月光从窗棂洒进,隐隐约约的幽影罩住她清丽的脸庞,形成他不熟悉的暗色。
无法看清的岂只她一个?他不也是?
夜儿的嗓音在静谧中缓缓响起:「我在想……男子会为了什么目的与女子成亲?」
「说目的太沉重。」管少阳虽觉得这问题太突兀,却也表示了自己的想法:「对我而言,成为我妻的姑娘必定是我最钟爱的女子,此生,真心无法分割,最爱的女子--我只要一个。」
曾经,他以为这女子是不存在的,而今,他想,他已寻着了比自由更吸引他的女子了。
最爱的女子--我只要一个……他低沉的嗓音说着令人沉醉的宣言,只可惜,那幸运的女子不是她。
呵……凌霄说的没错,信与不信,她早已作出了决定,
「我想我懂了。」她笑,忍不住浑身打起哆嗦。
管少阳感觉到了。
「妳的手好冰。」
他起身关起窗,握住她的手,想给冰冷的她一些些温暖。
「冷吗?」
「不冷。」她默默地抽出手,这双大手即使温暖,却不属于她。
何必待她这么温柔,让她连质问都开不了口?
「妳怎么了?」手中的柔荑挣脱了,清冷的气息趁势窜入,他正试图从她淡然的脸瞧出端倪。「别低头,看着我。」
她不自觉地握住腰际,紧紧抓住从小戴在身上的青纱绣袋,如过往的每个日子,借着冰琐璃的沁凉冷却她的慌与乱。
好可悲,他的欺瞒使她慌乱;而自己却已习惯用他的冰琐璃来平静心情。
怎会那么傻?当他喊出第一句「绿罗裙儿」时,她就该联想到,一切并没有如他声称的那样简单。
「因为那就是我钟爱的妳……最爱着的绿罗裙,那一身碧茵风情则是我终生掬捧收藏的美丽,妳可懂吗……」
他的爱语言犹在耳啊!
阳哥哥……为何要欺骗我?
管非?呵,应该是管少阳吧?
「我不了解你,虽然你的人在我身边,可身边的谜团一日比一日多,我抓不住你的心……」夜儿偏过头。
「我的心,不就在妳眼前吗?」管少阳再次握住她的手,不容夜儿逃脱。「妳听到了什么?」
管少阳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刻意隐藏会有曝光的一日,只是,他不觉得单纯的夜儿会怀疑他。
「不……」别用那么专注的眼神使她沉溺,她偏头低垂,手中握紧冰琐璃连同被他握住,一方冰凉一方暖。「别再瞒我了。」
她不想象个妒妇迭声质问,却也不得不向自己屈服;如果他终究不属于她,那么提早放了也好。
反正,一无所有的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失去。
他的掌心怔颤了一下,直觉地怀疑道:「凌霄来过?他对你说了什么?」
凌霄果然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他早该想到这个城府极深的少庄主一定有什么阴谋正在进行,知道他已开始调查凌云山庄里暗藏的秽乱,特意找上夜儿来给他下马威。
「他说什么有何干?」她叹息,心微微地刺痛,明白自己一心所想的「谣言」在他的细微动作中得到了证实。虽然心里早作了准备,但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此时的心如刀割……
「重要的是……你究竟还想瞒我多久?」黎夜儿心冷了。「管非?抑或我得叫你管少阳?」
「你还想瞒我多久……」
心碎的指控声声入耳,管少阳手松开,叹了一声,知道此时再也无法隐瞒了。
「妳……知道一切了?」
「你终于肯说了吗?」黎夜儿浮起了苦苦的笑意。「那是不是代表你我之间结束之时到了?」
怎样捉弄人的天意!
天啊!她爱上的竟是雪表姊苦苦等候多年的未婚夫婿!
「结束?」这两个字击溃他向来随性悠然的心,管少阳愕然。「妳要离开我?」
她也不愿,但教她如何作选择?
「正如凌霄所言,我太单纯,表面不代表一个人的全部……明明你就是……为什么欺骗我?」
他就是她不远千里寻的「阳哥哥」啊!想起这一路上的点滴,她可笑地发现自己的坚持竟成了自不量力的笑柄……情何以堪?
「我不走行吗?你有婚约,而我不愿因我而使另一个苦苦等候的女子蒙受不幸,我是介入之人,合该我离开--」
「不许!」管少阳粗声地打断她。「我说过我爱的人是妳,为什么妳要走?」席吹雪不是他要的,早在多年前他就非常肯定。
「我承认我刻意欺骗了妳,但我有不得已的苦衷。」管少阳试图解释他的担忧。
夜儿不听他的辩解,她哀伤地退了一步。
「你早知我是谁了,你是雪表姊的未婚夫婿啊……却让我像傻瓜似的投入感情……」
她深吸一口气,该决定了,她没勇气去抢夺别人的幸福。
夜儿幽幽地看向他。
「你回江陵娶雪表姊吧,我和你在此该分别了,盼你珍惜幸福--」
「为什么这样说?」管少阳弄不清她的心思究竟有多千回百转,竟一心往死结里兜!
他怒气冲冲地抓住她的手,力量之大,连握在她手里的冰琐璃也自青纱绣袋中甩了出去。
「难道妳不爱我?才愿意将我让给别的女人?说话!」
「我的东西掉了!」她恍若未闻地喃喃自语,慌乱地寻找。
失去了管少阳,冰琐璃已成她唯一的纪念了……她不能失去它,她不想再留在这儿自讨没趣,既然已找到阳哥哥,回江陵,那才是她应走的路……
「说话!回答我!」管少阳无法忍受她的忽略,恼火地快步走向前,早她一步拾起绣袋。「它有这么重要?是了,我记起来了,那日妳就是为了它几乎丧了命!」
「会让女人--般的小伙子如此疯狂的,大抵不合。和『订情信物』相差太远……」那日他戏谑的笑语此时竟教他心痛莫名。
「还给我--」别将她唯一能留下的东西也夺走。
「它既然此妳的生命重要,那我更与它没得比了?」他冷声道:「我倒是要看看,什么珍宝会让妳连生命都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