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是的,否则相公怎么会这么讨厌她?
千金落寞寂寥地站在晚风中,想起安静冷清的春风星楼,今夜又将独自睡觉,连个可以说话的对象也无,心底深处的凄寒远比外头的晚风还冰凉了。
「爹,我好想回家。」她先是小小声地呢喃,像是害怕给人听见,可是偌大的庭院半个人也无,四周静悄悄,天地之间像是只剩下她一个人,像是被孤零零地遗忘了,她忍不住大声哽咽,「我……我想回家。」
回那个小小的,却温暖熟悉的家。
就算房子老老的,摆设旧旧的,床褥硬硬的……可是到处都有感情,不像在这里,到处都没有感情。
可是这个圈圈是她自己套进身上的,事到如今,她想解开,还解得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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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新任少夫人是个大胃王,可是这两天可怪了,送进少夫人房里的饭菜都只动了几筷子,小木桶里的饭像没动过般地送回厨房。
厨娘不禁开始紧张,以为是自己手艺变差了,煮的饭菜不合少夫人的胃口。
「少夫人,你再多吃点好不好?」鱼儿望著满满的一桌菜,这可是厨娘使出浑身解数做出的美味佳肴,但是平常特爱狂吃猛吃的少夫人却懒懒地动了几筷子,然后就叹口气的停下筷子。
「我吃不下。」千金从没想过自己会说出这四个字,但却是字字发自内心。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倦了。
身体不想动,脑筋也不想转,什么都不愿去想,这样日子会好过些,就是一天过一天罢了。
不要去想相公厌恶她,不要去想前途一片茫茫然,不要去想自己在卑家只是个米虫与过客,不要去想自己将在这里烂死终生……
她的眼眶又湿热了起来,猛地握拳一捶--
不!不可以想,说好不再去想的!
鱼儿目瞪口呆地看著上好檀木裂开一角,暗暗吞了口口水。幸好少夫人捶的不是她,否则肋骨不知得断几根。
一定是有什么事……不过话说回来,打她服侍少夫人这些日子来,起码有两个月辰光没见少爷踏进这屋里过……她有些了悟与领会了。
少夫人……一定很伤心吧?
鱼儿当下就冲动得想跑去禀明老爷此事,发挥她金牌卧底的效用,可是转念一想,这些日子老爷高兴得不得了,心头大事得以了结,便和三五好友结伴到江南去游玩了,她就算想投诉也没办法。
再说,少爷可是得罪不起的……鱼儿很窝囊地想著。
唉,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的事旁人就更难插手了,牛不喝水强按头,难道我还能勉强少爷和少夫人上床不成?
鱼儿百般同情又歉疚地看著千金愣怔失神的容颜。
「少夫人……」她吞吞吐吐的开口,「再怎么样,身子是最要紧的,身体顾好才有本钱,以后才可以耗久一点……你知道我意思的。」
千金抬头,勉强一笑,小脸毫无生气。「鱼儿姊,我不懂,不过不要紧,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对不对?不用去懂,反正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青春很短暂,一眨眼就到白发苍苍……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她的语气苍凉到让鱼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少夫人一向天真爽朗又可爱,为什么这两天突然变得暮气沉沉了?
「少夫人……」鱼儿终於再也控制不住,大著胆子问了出来:「你跟少爷……不好吗?」
千金怔怔地回望著她,「我和相公没有不好。」
也没有好过。
身为妻子不能让夫婿疼爱怜惜已是够丢脸了,她怎能让府里的人再为她心烦?而且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看到别人同情的眼光。
因为她涌塞在心头的自怜已经满到快溢出来,几乎要淹死自己了,她怎能再承受任何来自别人的同情?
「少夫人,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快乐,而且少爷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进你屋里了。」鱼儿心直口快地道:「难道你不打算想想办法吗?你不怕万一少爷移情别恋,喜欢上别的女子吗?」
闻言,千金大大一震,小脸刹那间褪了血色。「相、相公会喜欢上别的女子?会吗?他会吗?」
「怎么不会?」鱼儿向来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少夫人,你得当心哪。这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而且外头漂亮的姑娘那么多,难保不会有几个故意黏上来。我同你说呀,那些姑娘家都不知道少爷原来长得这般英俊好看,若是晓得他有钱有势、又生得玉树临风,那还不挤破了头竞相嫁进咱府里做小妾吗?」
千金心一沉,被她「安慰」得心绪越发难过了。她猛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举步往外走,「我出去走走。」
「少夫人,你要到哪里去啊?我是跟你说真的,你千万得放在心里,别让少爷有机会和藉口讨小老婆……少夫人?少夫人?」
哇,走了。
鱼儿看著千金飞也似地跑走,一手挠著头,半天还没意会到自己失口闯大祸了。
「老爷,你叫我当金牌卧底,可你自个儿却跑到江南逍遥去,放我这苦命的卧底里外不是人,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操心麻烦、不操心也麻烦……」她捂著隐隐作痛的脑袋瓜,哀声叹气。
第六章
掩耳跑出卑家大门,千金跑得好快好快……虽然喘得要命,却怎么也没法甩开那不断回荡在心头的恐惧--
相公移情别恋……娶小老婆……
是啊,她当初是狗屎运才嫁到这般优秀出色的好相公,人人错拿他当牛屎,她自愿揽下才发现是枚亮晶晶的大元宝,这下子若给人知道了牛屎其实是元宝,那么一定有很多很多姑娘迫不及待要踩过她的身体嫁给他的。
可是她发现自己已经太喜欢太喜欢他了……怎么办?
光是想到他对著另外一个女子笑--虽然他对自己经常是皱眉头的时候多些--她的胸口就发疼极了,阵阵酸苦与嫉妒涌上来。
「怎么办?怎么办?」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芳心暗许,可是他对她却是厌恶多过喜欢。
她该怎么办?
千金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连连撞翻了卖瓜、卖果、卖花瓶的摊子也不自知,就连人家气得要扭住她也不自知,当然也就更不知道他们非但拉不动她,还被她一步一步拖著爬了。
「妖怪呀!」菜贩蔡瓜惊呼。
「神力女怪兽啊!」果王齐亦果呐喊。
「求求你……不要啊!」鸡蛋糕的蛋大婶惨叫。
「啊……我的李白字画……」酸秀才李白目呜咽。
「我的蟠龙花瓶……」古董商唐先生哀号。
千金对这些惨叫置若罔闻,还是失神地一步一步向前走。
楠竹无意间瞥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不禁大惊失色。
这个女人在搞什么东西?凡走过必留下烂摊子,没有生灵涂炭也算哀鸿遍野了,每个被她踢到、拨到、绊到、挥到的摊子破烂成堆,小贩们个个哀声震天欲哭无泪,可是她居然还在发呆状态!
他实在很不想承认自己认识这个丢脸的蛮力女,更不想去收拾她那堆烂摊子,可是他著实不忍见到她血溅七步,有个卖猪肉的已经抡起杀猪刀,红著眼打算为他滚落地上的猪头报仇。
他的心一紧,不假思索的飞冲上前,「住手!」
就在杀猪刀锐利的刀锋距离那颗脑袋一寸二分之际,一只修长的手紧紧地抓住本名毛荣荣、外号猪肉荣的大胖手腕,让他再也劈不下去。
「可恶!光天化日下竟敢行凶?」楠竹怒斥,常挂在嘴角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
猪肉荣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顿时清醒过来,「呃……我……可是她把我这颗猪头给弄掉了。」
「你的猪头还好好地安在你脖子上。」楠竹差点破功失笑,但想起方才令人栗然的一瞬间,他脸色又沉了下来,「不过,如果你刚刚冲动地砍了她,你的猪头恐怕也放不久了。」
猪肉荣本能地摸了摸发凉的脖子,有些怕又忍不住抗议,「可是她把我的……把我杀的猪的头给弄掉了,这下子掉在地上滚得满头灰,哪还会有人要?我要她赔!」
「是啊、是啊,还有我的大冬瓜。」
「还有我的李白字画……」
「蟠龙花瓶……呜呜呜……」
小贩们开始鼓噪起来,人人争向前要讨个公道。
千金愣愣地站在原地,完全没感觉到四周杀气腾腾,她清秀的小脸慢慢地移动,呆愣的双眼在看见楠竹的刹那瞬间绽放光亮,整个人像是活转了过来。
「相……」她发亮的眸子在瞥见他杀人般的视线时,倏地又黯淡下去。
他果然很讨厌她,现在连认也不认她了。
「这丫头片子跟你有什么因缘或交情吗?公子,你就好心点帮她赔偿我们的损失吧!」小贩们七嘴八舌的说著。
「对呀、对呀,你快快帮你妹子还钱哪……这是你妹子吧?还是你老婆?」
闻言,楠竹脸色铁青,迫不及待地否认。「她才不是我老婆。」
开玩笑,若要真承认,那真是丢脸丢到家了,给人知道他竟然有个这么没神经又蛮力惊人的妻子,那他以后出去还怎么见人?以前是被迫神秘低调出门,以后则是丢脸太多没脸出门。
千金在他矢口否认自己是他的妻子时,胸口像是瞬间被剐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痛得她抱住身体,几乎站不直了。
相公……真这么恨她?
她拚命吸著气,可是吸入肺里的都是痛苦和心碎--
他就这么不屑她?将她这个妻子引以为耻?
千金泪眼婆娑地看著他,眼底的伤心和凄然像箭一般刺入楠竹心底,令他一震,想说点什么,却是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四周的小贩们吵吵闹闹地要讨赔,他却心慌烦躁得整个人都乱了起来。
「统统闭嘴!」他终於忍不住大吼,怒目环视著众人,「不就是些东西嘛!我赔你们就是了,做什么这样咄咄逼人,非把人家逼到绝境不可?」
小贩们被他气怒的模样吓得噤若寒蝉,连听到他愿意代赔也不敢露出一丝丝窃喜之色。
千金慢慢地开口了,声音又乾又沙哑,微弱得好似从极遥远之处传来,「不用了,我自己赔。」
楠竹有些著恼地看著她,「你在说什么?我已经说要赔了,你又何必自作多情地挺身而出?」
以前她听不懂他锐利又不客气的讽刺,是因为她对他始终怀著崇拜与期待,可是她现在听懂了他话里的不耐与恶意。
是她笨,竟然傻傻的没发觉他根本不要她。
或许痛到极点,她反而神智清明了起来,语气平静地道:「这位公子,你跟我非亲非故,没有理由要你帮我赔偿,虽然我身无长物,但是这一点点小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楠竹神色大变,胸口因她的「非亲非故」而强烈抽搐起来。
她在说什么鬼话……
千金摘下头上的珠花递给卖瓜小贩,诚心诚意道:「对不住,砸坏了你的瓜。」
菜贩蔡瓜傻眼了,愣愣地看著手里这朵起码价值十几两银子的珠花。
千金长长的青丝散落下来,柔弱的模样让所有人的心为之一疼。
她摘下一对翡翠耳环赔给蛋大婶和齐亦果,手腕上的金钏则给了李白目,最后,她不舍地取下颈间吴老板亲手为她戴上的长命百岁金锁片,赔给了唐先生。
她赔的都是由娘家带来的首饰,没有动他卑家一丝一毫。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是啊,我这些残瓜烂果哪值这么贵?」
「我的李白字画,压根就是赝品,值不了几个钱的。」
「这蟠龙花瓶也是,拍卖市场上到处都有……」
她的举动和珍贵的首饰让这些本性原就善良朴实的小贩不好意思起来,纷纷羞赧地说出实情。
「不要紧。」千金温柔地道:「原本就是我的错,我该向你们赔罪的,大家就收下吧。」
楠竹凝视著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和眉眼神情,胸口又作疼著,一股怜惜又愧疚的感觉直达心头。
他对她先入为主的观念,是不是太偏颇,甚至是大错特错了?
如果她是贪图金钱权势,大可以高傲地跟众人宣布她是卑家少夫人,人人碍於卑家权势,定然不敢再吭声纠缠。
她也可以不要取下身上的首饰赔予众人,而是让众人直接上卑家找管家讨赔去。
可是她所有的行为却完全颠覆了他对她刻板的偏见印象……
刹那间,楠竹觉得冷汗涔涔。
他感觉到自己铸下大错,而且错得好离谱。
「千金……」他迟疑地轻唤。
他几乎没有唤过她的名字!
千金先是一喜,随即心儿一酸,泪水迷蒙了双眼。他那么讨厌她,不过是随便叫她一声,她可别又自作多情了。
「这位公子,多谢你方才仗义相助。」她强忍著泪水,不愿在大庭广众下再出丑,惹得他又不快或是看笑话,匆促地朝他一点头,转身就往奈米大街的方向疾走。
「等等!」楠竹心一痛,随即追了上去,「等一下。」
千金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
为什么要再自取其辱呢?她现在遍体鳞伤,既然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一相情愿,她只想赶紧逃开,逃回温暖的老家去好好舔舐伤口。
她的心好痛、好乱,没法子再面对他。
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面目、心态面对他--是强颜欢笑?是失声痛哭?
不不不,这两样她都做不出来!
「千金!」
楠竹身高腿长,三两步就抢前追上了她,大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千金,你停步。」
她力气大,是可以挣扎的,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却没有了丝毫想反抗的力气和心情。
千金勉强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滚,小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和生气,「公子要做什么?」
楠竹怒气陡生,大声道:「我不是公子,我是你相公。」
她咽下喉间的酸楚和硬团,突然也执拗了起来,「对不起,我刚刚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他自知理亏,轻咳了一声,「你是在怪我方才没有在众人面承认我俩的关系?」
她闷不作声,小手挥开他的掌握,他很快又握住,她又甩开,他又固执地抓握住……千金没办法,只好别过小脸不看他。
他凝视著她,半晌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不起。」
她有没有听错?他居然会跟人道歉……还是跟她?
千金难得执拗,可是一旦拗脾气上来就难以转圜,她还是冷著小脸不理睬,眼观鼻、鼻观心,他说什么都不听入耳就是了。
「千金!」他的声音放柔了,又好气又无奈又怜惜,「今天的事是我太过分了,我在这里诚心诚意跟你道歉,这样无情残忍地伤害你,是我错,你打我骂我吧,但是千万不要不给我机会补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