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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奴隶王  第15页    作者:深雪

  志成仰脸而笑,他的下颚线条同样美。

  然后,主人再笑。

  同一时候,他也笑。

  两把笑声重叠,节奏一样。

  主人双手一拍,洒脱地走前。也同一时候,志成做出相同的动作。

  已经不再一先一后了,他们其中一人是面镜子,他们的动作已融合起来,相同而一致。

  一同举手一同提脚,一同笑,眼眉一同扬起。不用望着对方,已动静姿态一致。

  他与他已十分相似;似他,他便有信心。

  若有一秒不似他,也觉力不从心。

  他就是他的力量,他的依靠,他的光荣,以及他的宗教。

  那个夜,屋子里有如出一彻的两个男人,像表演舞蹈那样,做着同一套细节。

  像刚刚出生般,他尽情吸收尽他的一切。

  似他,似他,似他。

  这是多么漫长又美妙的一夜啊。志成但觉他已重生。

  隔了一天,大宅的房车又来接他去见小姐。志成的神态已经不一样。

  他穿得光鲜,簇新的恤衫和西裤,他已不似一个裁缝,倒像一名公子。

  当他在偏厅等待工人领他到三楼时,他是站着的,双手反扣在背后,悠然自得。

  他不再谦恭,不再似个小人物。

  他已不再是自己,他已是他。

  勇气就由此而来。他已是个男人。

  工人把他带到小姐跟前,这次小姐是站着迎接他。小姐穿粉红色绢面旗袍,没有印花,领子与手袖的捆边则是深红色,她的襟上,照样插着玫瑰,今天是三朵,血一般地红。

  他走到小姐跟前才释放出一个微笑,而且那微笑持久。

  小姐看着,不知怎地,就面红了。

  他看见她脸上的暗红,他有种成功感,知道自己做得对。

  “小姐。”他朝她点头。

  小姐吸了一口气,对他说:“今天,”她再吸一口气。“轮到我向你讲解。”她笑。

  志成皱眉,流露着疑惑的神情。

  小姐走到唱机旁:“告诉你,我喜欢的音乐。”她放下了唱针。

  志成恍然大悟,这表情,彷如那个他上了身。

  唱片转出小喇叭的旋律,后来又来了伸缩喇叭、色士风和其它木管乐器。

  小姐说:“Duke  Ellington哩,由二十年代一直称霸爵士乐坛,现在我们正走向六十年代,他在爵士乐的世界中,地位仍然超然。”

  志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不会再像个小学生,而只会用情深的眼神,诱惑地望着她。

  小姐有点不自然,她笑了笑,说下去:“Duke  Ellington,著名的是他作为乐队领班的身分,他总能巧妙地制造出如刺绣品那样调和的音乐。”

  志成忽然勾出一个微笑,小姐看得瞪着眼,但仍然镇定,继续说:“只要你曾听过他的一些作品,就会一直喜爱他。”

  志成的笑容更加迷人,他已站得与她接近身贴身。

  小姐不知怎算好,她垂下眼,又抬起来,唱片转出如夜里猫咪叫那般的缠绵喇叭声。她找着该说的话:“这是《Mood  Indigo》,他其中一首最著名的作品。”

  就这样,灵感到。志成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拖着她的手,带她旋转起舞。

  冷不防他有此举动,她的脸又涨红。抬眼偷看他,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她觉得自己的心正狂跳。很可怕很可怕。

  他抱着她轻轻转了一圈,温柔地,曼妙地,情深地。他感受到她纤巧柔软的身体,近距离才领会到的香气,他知道什么是感动。她垂下的脸上,眉毛是那么纤细,像是刺绣在她脸上般巧夺天工。

  这一刻,他抱着的是全世界。

  然后,他也合上眼,他把脸微微仰起,一生人,只生存这一刻,也足愿。

  他爱上了她。

  无人言语,只有那如猫叫的奇异音乐。

  这首歌很短,当一首轻快的歌响起来时,她便挣扎走开,腆地笑了笑,“快歌。”她呢喃,不自然地拨弄秀发。

  她抬眼,看见他那双剑眉星目中,有一千种信号。

  忽然,房间外有工人的声音:“小姐,太太回来了。”

  她这才惊魂稍定,她对志成笑了笑,说:“我送你下去。”  她擦过他身边,冷不防全身就如触电,只好停步下来,回头望向他。

  本来,她想问:“你究竟是谁呢?”

  是谁,叫她有那陌生的悸动?

  呼——

  但说出来,是这一句:“我们又没有量身了。”

  然后,匆匆回头,急步向前走。

  志成跟着她。他俩一直往下走,没有说话。在地下的大厅中,志成看见一个高贵的中年妇人和年约三十岁的胖胖男人,那男人穿着名贵的西服,架眼镜,笑容灿烂地迎向小姐。

  “小玫。”高贵的妇人是小玫的母亲,大宅的蓝太太,“高先生来与你喝下午茶。”

  小姐笑了笑,蓝太太则朝志成望去,于是小姐说:“是裁缝师傅。”  她这样说。

  接着,小姐坐在大沙发,是工人把志成领走。小姐没向他望一眼。

  志成不得不如梦初醒。对,他始终是裁缝师傅,她始终是小姐。

  房车把他送下山。他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曾经抱过她又牵过她。在这一刻,他的心才知道乱。

  无论如何,也是开始了。

  小姐心不在焉地与高先生喝下午茶,她听见母亲说,星期六她们一家人会与高先生到郊外看跑马。

  她应了一声,继续心不在焉。

  她也是开始了。

  她的病症是这样的,她伏在三楼的唱机旁,冒着汗,任由太阳曝晒也不坐起来,重复又重复,播着同一首《Mood  Indigo》。

  汗湿透她的背,浅色旗袍贴着她的身体,性感无双。

  她崇拜浪漫酷爱浪漫,她知道最浪漫是跟他私奔。

  私奔。

  可是,他是一个裁缝!

  她的表情变了,有那愤恨。

  变得完全不可能。

  太阳照样曝晒下去,连胸膛也渗汗了。

  插着的是一种血红色的玫瑰,名字就叫做Love。

  轰轰烈烈,激荡神驰,所向披靡。

  那叫做爱情。

  她觉得她快要死了。

  “噢哗……救救我。”她低声地叫着,太阳把她的鼻子晒红了。

  她满脑子都是这个男人,爱情的玫瑰盛开得很香艳。

  与那位高先生看过跑马后,小姐的心更是想念着那个人,他英俊、浪漫、性感,而且,叫她意外。

  她想他,她想要他。

  马匹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拉头马有多兴奋?统统都不过尔尔。高先生很开心又很紧张,母亲说,他有一个马场,她知道,她将要嫁给他。

  小姐并不抗拒嫁给高先生那种男人,他保障了她的生活无忧,这种婚姻,是合衬的。然而,她也想要爱情。爱情爱情爱情,由一个英俊的裁缝手中,珍而重之地握着,热情激荡地,正一点一滴送给她。

  不过分吧,未结婚的女人,偷偷享受着一段没结果的爱情。

  那个周末后,她又叫他上来,她想念他想得很着急。

  那天下午,她斜斜地躺在一张粉红色的贵妃椅上,她穿着忌廉色的麻质料子旗袍,外层的料子是通花的,是从法国运来的布料,穿在身上便有法国风味:矜贵,却又野性。

  她甚至没有站起来与他打招呼,一直都侧卧在贵妃椅上,拨弄着一把西班牙的折扇。

  眼神有热炽的渴望,芬芳有如玫瑰。

  她感受到一股淫荡。

  她拍了拍腰前的位置,他便坐下来,与她坐在同一张椅之上。很亲密了。

  她溜了溜眼珠,含笑,说:“今天……说什么才好?”

  志成早有准备:“玫瑰的故事。”

  她首肯,她批准。

  志成便望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希腊神话中,天地初开之时,玫瑰是白色的,因为爱神Aphrodite赤足奔跑过玫瑰花田,足踝被刺伤了,血淌在玫瑰的花瓣上,玫瑰嗜了血,玫瑰才变成红色。”

  他的眼睛锁着了她的,她离不开。她只好深深地吸一口气,心跳得很厉害。这个男人的眼神,如一团火。

  要……败阵了。

  她惧怕,是故只好动一动。她拍了扇子,又再溜了溜眼睛,故意自然地微笑,她问:“关于我的故事,有更动听的吗?”

  她放松,他也跟着放松,他说:“白玫瑰是静默之神,把一朵白玫瑰插在身上,你告诉别人秘密,听秘密的人便不会把秘密传扬开去。”

  她闪亮着眼睛,笑说:“秘密……”然后是一连串笑声。心中有了点共鸣,她说:“那么我要插一枝白玫瑰。”

  志成却响应:“我们有秘密吗?”

  他的眼神深邃又神秘,而且……诱惑。

  她又惊恐了,眼神闪动不定。是的,那该是个怎样的秘密?他俩什么也没做过,会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没有啊没有啊……

  然后,当她把目光安定下来,朝他的眼睛而看之后,真相又显得太过坦白了。那欲望,就是一个秘密。

  他的脸凑得那么近,他的眼神,是世上最深沉迷人的。而爱情,就如玫瑰制造出来的旋涡,在一层又一层花瓣中,把她卷进去。红色的、温柔的、美丽的、芳香的、甜美的、激烈的……而又哀伤的。

  是不是,将要有一个吻?

  她深呼吸,她想低低的叫喊。

  然后,他的眼神下降了,下降得很慢很慢,如同随夜幕而降下的天使。时间,却只是下午的三时,她却已看不见日光。

  不知怎算好,惟有合上眼。他的唇就落在她的唇上,是一种压力。原来,接吻就是这回事。

  温暖地包围在一种缠绵之中。

  然后,她想要更多。

  然后,她就哀伤。

  得到了这种感受,下一秒,她就伤心了。

  还是那种很重很重的伤心,她的眼角凝住涌上心头的泪。

  她的脸一侧,就脱离了他的吻。强忍着,不要泪流下。

  不敢望他,她垂下眼说:“千金小姐不会嫁给穷小子。”

  顷刻,无人言语。

  一句话,封锁了他与她。

  她的头一直垂下,没有再抬起来。而他,望着她的侧脸,静默着。

  他听见的是一道命令。

  立刻就明白了。

  他一直望着她,他站起来,离开了她,但仍然望着她。他没说再见,转头就走,他太明白了,这是一种必然的事。

  他与她,只能如此。

  他走了。当她知道他走了,她就哭出来。哭呀哭,饮泣,不作声。眼泪毁了妆容,毁了原本渴望做点坏事的心情。

  原来不是如意算盘那样。要在婚姻之外要一段爱情,是力不从心的。

  只开始了一点点,就已经很痛苦。

  爱情的美,连带着那爱情的痛苦。

  爱情,就是玫瑰。

  她一直地哭,哭到满意了,饱满了才不哭。当脸孔肿起来之后,胃部也差不多哭得要反了。

  她已决定,她与他到此为止。那一句说话,也是她说给自己听的一道命令。

  是的,千金小姐与穷小子,都不合理。感叹是那么长长的一声,她失恋了。

  而他,也一样啊,他用手掩着一张脸,垂下来,他很沮丧,男人因金钱而失掉爱情,男人很沮丧。

  都说,自己是这阶层的人就是这阶层,他一直只在高攀。

  他痛苦地摇着头。然后,反思的意欲来了。他一生人都在高攀。

  高攀着与那个人的友谊,高攀着一个女人的爱情。

  统统都不配衬。

  从来,他都卑微。

  是彻头彻尾的下人。学问,改变不了;态度,也改变不了;努力,亦无补于事。

  他是低贱的,用任何方法也攀不起。

  很大很大的打击。命运,有着太多太多的主人,争相来压着他。

  那摇头的姿势持续,而痛苦,也同样。

  那夜,主人来了,他在他面前崩溃地哭起来,他没有说话,太伤心,就连倾诉也做不到。

  男人的眼泪中,有那说不出口的一句:“就算我再似你,也不是你。”

  无助、苦困、迫不得已。

  主人没说话,脸上有一股令他陌生的严肃。他大惑不解,想问原因,但太伤心了,他最后只能继续伤心,没有心力去了解别的事。

  伤心,是一个世界。封闭了的世界。

  主人望着他哭,他就尽情地哭。主人的脸孔,真的很严肃很严肃。

  就这样,志成与他深爱的小姐没见面一个月。

  他治疗着失意的打击,而他的小姐则筹备着终身大事。高先生要往德国工作半年,他希望临行前与小姐订婚。她没异议,因此,便赶制订婚的服饰。

  尝试了两个裁缝也不满意,她打算试第三个。虽然志成仍未替她造过旗袍,她依然觉得他会造得好。

  也对自己说了,不要就不要,都没有可能要。才不要怕看见他。

  不用怕不用怕。只是造旗袍。她好好地,一遍一遍说服自己。

  她又请他来了,他一如从前,一叫就来。从来不拒绝她。

  他想见她,也以为会相安无事。上一次,她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任何男人,也会知难而退。

  见面之前,他们各有自己的解释。

  这一次,她把一个工人留在附近,她想正正经经量身。

  志成坐下来等,她由一间房步出来,表情冷冷,横眉一扫,就是大户小姐面对小裁缝时最平常的态度。她叫自己继续冷下去,这就对了。根本,由一开始就该如此,原本,是她常常主动找他来说话谈心,自作孽。

  她看着他,没有与她打招呼,上一刻,她本在他跟前,然后一转身,下一刻便背着他。

  她张开手,不发一言。

  他替她量度肩膊的阔度,脖子的长度,然后是身长。

  他问:“请问小姐的旗袍要求什么长度?”

  她说:“一长一短,长的那件到足踝,短的贴近膝盖。”

  他照着做,她感应到他的指头触碰到她膝盖背后的位置,她的小腿就有点发软,酥酥的软。

  她害怕这反应,因此故意说:“手工好的话,婚宴上的旗袍也交由你造。”

  他的心伤了,没有回话,继续他的工作。他的表情也是冷冷的。

  他站起来,轻轻说:“小姐,请把双臂张开一点。”

  她照做了。

  他替她量了上围,软尺轻触她的胸脯,他有点紧张,记下了数字。

  然后,他又替她量了腰围,她的腰很幼小。

  最后是臀部,她有完美的数字。

  本来,志成对于他的小姐心存一些愤慨,但在完成这些量度后,愤慨又不在了。量完了,他就要走,他发觉自己有点不舍得。

  上一回,才吻过她。一切,就彷如隔世了吗?

  究竟有没有吻过……

  他凝视她的背影,有点迷蒙。

  她仍然背着他,她看不见那双凝视的眼睛。

  她把双臂放下,也知道可以走了,前面就是她的房间,只要直走过去便能离开他。

  但她又不想走。忽然,有点惆怅。

  也决定另嫁他人了,该可以放心说说话吧。

  只不过,说几句。

  于是,她转身,面向他。

  四目相投。他的眼神有着问号,他没有预料她肯转身,肯望向他。

  他总是不知如何是好的那一个,是她首先笑,他就跟着笑了。两人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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