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主人再笑。
同一时候,他也笑。
两把笑声重叠,节奏一样。
主人双手一拍,洒脱地走前。也同一时候,志成做出相同的动作。
已经不再一先一后了,他们其中一人是面镜子,他们的动作已融合起来,相同而一致。
一同举手一同提脚,一同笑,眼眉一同扬起。不用望着对方,已动静姿态一致。
他与他已十分相似;似他,他便有信心。
若有一秒不似他,也觉力不从心。
他就是他的力量,他的依靠,他的光荣,以及他的宗教。
那个夜,屋子里有如出一彻的两个男人,像表演舞蹈那样,做着同一套细节。
像刚刚出生般,他尽情吸收尽他的一切。
似他,似他,似他。
这是多么漫长又美妙的一夜啊。志成但觉他已重生。
隔了一天,大宅的房车又来接他去见小姐。志成的神态已经不一样。
他穿得光鲜,簇新的恤衫和西裤,他已不似一个裁缝,倒像一名公子。
当他在偏厅等待工人领他到三楼时,他是站着的,双手反扣在背后,悠然自得。
他不再谦恭,不再似个小人物。
他已不再是自己,他已是他。
勇气就由此而来。他已是个男人。
工人把他带到小姐跟前,这次小姐是站着迎接他。小姐穿粉红色绢面旗袍,没有印花,领子与手袖的捆边则是深红色,她的襟上,照样插着玫瑰,今天是三朵,血一般地红。
他走到小姐跟前才释放出一个微笑,而且那微笑持久。
小姐看着,不知怎地,就面红了。
他看见她脸上的暗红,他有种成功感,知道自己做得对。
“小姐。”他朝她点头。
小姐吸了一口气,对他说:“今天,”她再吸一口气。“轮到我向你讲解。”她笑。
志成皱眉,流露着疑惑的神情。
小姐走到唱机旁:“告诉你,我喜欢的音乐。”她放下了唱针。
志成恍然大悟,这表情,彷如那个他上了身。
唱片转出小喇叭的旋律,后来又来了伸缩喇叭、色士风和其它木管乐器。
小姐说:“Duke Ellington哩,由二十年代一直称霸爵士乐坛,现在我们正走向六十年代,他在爵士乐的世界中,地位仍然超然。”
志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不会再像个小学生,而只会用情深的眼神,诱惑地望着她。
小姐有点不自然,她笑了笑,说下去:“Duke Ellington,著名的是他作为乐队领班的身分,他总能巧妙地制造出如刺绣品那样调和的音乐。”
志成忽然勾出一个微笑,小姐看得瞪着眼,但仍然镇定,继续说:“只要你曾听过他的一些作品,就会一直喜爱他。”
志成的笑容更加迷人,他已站得与她接近身贴身。
小姐不知怎算好,她垂下眼,又抬起来,唱片转出如夜里猫咪叫那般的缠绵喇叭声。她找着该说的话:“这是《Mood Indigo》,他其中一首最著名的作品。”
就这样,灵感到。志成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拖着她的手,带她旋转起舞。
冷不防他有此举动,她的脸又涨红。抬眼偷看他,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她觉得自己的心正狂跳。很可怕很可怕。
他抱着她轻轻转了一圈,温柔地,曼妙地,情深地。他感受到她纤巧柔软的身体,近距离才领会到的香气,他知道什么是感动。她垂下的脸上,眉毛是那么纤细,像是刺绣在她脸上般巧夺天工。
这一刻,他抱着的是全世界。
然后,他也合上眼,他把脸微微仰起,一生人,只生存这一刻,也足愿。
他爱上了她。
无人言语,只有那如猫叫的奇异音乐。
这首歌很短,当一首轻快的歌响起来时,她便挣扎走开,腆地笑了笑,“快歌。”她呢喃,不自然地拨弄秀发。
她抬眼,看见他那双剑眉星目中,有一千种信号。
忽然,房间外有工人的声音:“小姐,太太回来了。”
她这才惊魂稍定,她对志成笑了笑,说:“我送你下去。” 她擦过他身边,冷不防全身就如触电,只好停步下来,回头望向他。
本来,她想问:“你究竟是谁呢?”
是谁,叫她有那陌生的悸动?
呼——
但说出来,是这一句:“我们又没有量身了。”
然后,匆匆回头,急步向前走。
志成跟着她。他俩一直往下走,没有说话。在地下的大厅中,志成看见一个高贵的中年妇人和年约三十岁的胖胖男人,那男人穿着名贵的西服,架眼镜,笑容灿烂地迎向小姐。
“小玫。”高贵的妇人是小玫的母亲,大宅的蓝太太,“高先生来与你喝下午茶。”
小姐笑了笑,蓝太太则朝志成望去,于是小姐说:“是裁缝师傅。” 她这样说。
接着,小姐坐在大沙发,是工人把志成领走。小姐没向他望一眼。
志成不得不如梦初醒。对,他始终是裁缝师傅,她始终是小姐。
房车把他送下山。他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曾经抱过她又牵过她。在这一刻,他的心才知道乱。
无论如何,也是开始了。
小姐心不在焉地与高先生喝下午茶,她听见母亲说,星期六她们一家人会与高先生到郊外看跑马。
她应了一声,继续心不在焉。
她也是开始了。
她的病症是这样的,她伏在三楼的唱机旁,冒着汗,任由太阳曝晒也不坐起来,重复又重复,播着同一首《Mood Indigo》。
汗湿透她的背,浅色旗袍贴着她的身体,性感无双。
她崇拜浪漫酷爱浪漫,她知道最浪漫是跟他私奔。
私奔。
可是,他是一个裁缝!
她的表情变了,有那愤恨。
变得完全不可能。
太阳照样曝晒下去,连胸膛也渗汗了。
插着的是一种血红色的玫瑰,名字就叫做Love。
轰轰烈烈,激荡神驰,所向披靡。
那叫做爱情。
她觉得她快要死了。
“噢哗……救救我。”她低声地叫着,太阳把她的鼻子晒红了。
她满脑子都是这个男人,爱情的玫瑰盛开得很香艳。
与那位高先生看过跑马后,小姐的心更是想念着那个人,他英俊、浪漫、性感,而且,叫她意外。
她想他,她想要他。
马匹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拉头马有多兴奋?统统都不过尔尔。高先生很开心又很紧张,母亲说,他有一个马场,她知道,她将要嫁给他。
小姐并不抗拒嫁给高先生那种男人,他保障了她的生活无忧,这种婚姻,是合衬的。然而,她也想要爱情。爱情爱情爱情,由一个英俊的裁缝手中,珍而重之地握着,热情激荡地,正一点一滴送给她。
不过分吧,未结婚的女人,偷偷享受着一段没结果的爱情。
那个周末后,她又叫他上来,她想念他想得很着急。
那天下午,她斜斜地躺在一张粉红色的贵妃椅上,她穿着忌廉色的麻质料子旗袍,外层的料子是通花的,是从法国运来的布料,穿在身上便有法国风味:矜贵,却又野性。
她甚至没有站起来与他打招呼,一直都侧卧在贵妃椅上,拨弄着一把西班牙的折扇。
眼神有热炽的渴望,芬芳有如玫瑰。
她感受到一股淫荡。
她拍了拍腰前的位置,他便坐下来,与她坐在同一张椅之上。很亲密了。
她溜了溜眼珠,含笑,说:“今天……说什么才好?”
志成早有准备:“玫瑰的故事。”
她首肯,她批准。
志成便望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希腊神话中,天地初开之时,玫瑰是白色的,因为爱神Aphrodite赤足奔跑过玫瑰花田,足踝被刺伤了,血淌在玫瑰的花瓣上,玫瑰嗜了血,玫瑰才变成红色。”
他的眼睛锁着了她的,她离不开。她只好深深地吸一口气,心跳得很厉害。这个男人的眼神,如一团火。
要……败阵了。
她惧怕,是故只好动一动。她拍了扇子,又再溜了溜眼睛,故意自然地微笑,她问:“关于我的故事,有更动听的吗?”
她放松,他也跟着放松,他说:“白玫瑰是静默之神,把一朵白玫瑰插在身上,你告诉别人秘密,听秘密的人便不会把秘密传扬开去。”
她闪亮着眼睛,笑说:“秘密……”然后是一连串笑声。心中有了点共鸣,她说:“那么我要插一枝白玫瑰。”
志成却响应:“我们有秘密吗?”
他的眼神深邃又神秘,而且……诱惑。
她又惊恐了,眼神闪动不定。是的,那该是个怎样的秘密?他俩什么也没做过,会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没有啊没有啊……
然后,当她把目光安定下来,朝他的眼睛而看之后,真相又显得太过坦白了。那欲望,就是一个秘密。
他的脸凑得那么近,他的眼神,是世上最深沉迷人的。而爱情,就如玫瑰制造出来的旋涡,在一层又一层花瓣中,把她卷进去。红色的、温柔的、美丽的、芳香的、甜美的、激烈的……而又哀伤的。
是不是,将要有一个吻?
她深呼吸,她想低低的叫喊。
然后,他的眼神下降了,下降得很慢很慢,如同随夜幕而降下的天使。时间,却只是下午的三时,她却已看不见日光。
不知怎算好,惟有合上眼。他的唇就落在她的唇上,是一种压力。原来,接吻就是这回事。
温暖地包围在一种缠绵之中。
然后,她想要更多。
然后,她就哀伤。
得到了这种感受,下一秒,她就伤心了。
还是那种很重很重的伤心,她的眼角凝住涌上心头的泪。
她的脸一侧,就脱离了他的吻。强忍着,不要泪流下。
不敢望他,她垂下眼说:“千金小姐不会嫁给穷小子。”
顷刻,无人言语。
一句话,封锁了他与她。
她的头一直垂下,没有再抬起来。而他,望着她的侧脸,静默着。
他听见的是一道命令。
立刻就明白了。
他一直望着她,他站起来,离开了她,但仍然望着她。他没说再见,转头就走,他太明白了,这是一种必然的事。
他与她,只能如此。
他走了。当她知道他走了,她就哭出来。哭呀哭,饮泣,不作声。眼泪毁了妆容,毁了原本渴望做点坏事的心情。
原来不是如意算盘那样。要在婚姻之外要一段爱情,是力不从心的。
只开始了一点点,就已经很痛苦。
爱情的美,连带着那爱情的痛苦。
爱情,就是玫瑰。
她一直地哭,哭到满意了,饱满了才不哭。当脸孔肿起来之后,胃部也差不多哭得要反了。
她已决定,她与他到此为止。那一句说话,也是她说给自己听的一道命令。
是的,千金小姐与穷小子,都不合理。感叹是那么长长的一声,她失恋了。
而他,也一样啊,他用手掩着一张脸,垂下来,他很沮丧,男人因金钱而失掉爱情,男人很沮丧。
都说,自己是这阶层的人就是这阶层,他一直只在高攀。
他痛苦地摇着头。然后,反思的意欲来了。他一生人都在高攀。
高攀着与那个人的友谊,高攀着一个女人的爱情。
统统都不配衬。
从来,他都卑微。
是彻头彻尾的下人。学问,改变不了;态度,也改变不了;努力,亦无补于事。
他是低贱的,用任何方法也攀不起。
很大很大的打击。命运,有着太多太多的主人,争相来压着他。
那摇头的姿势持续,而痛苦,也同样。
那夜,主人来了,他在他面前崩溃地哭起来,他没有说话,太伤心,就连倾诉也做不到。
男人的眼泪中,有那说不出口的一句:“就算我再似你,也不是你。”
无助、苦困、迫不得已。
主人没说话,脸上有一股令他陌生的严肃。他大惑不解,想问原因,但太伤心了,他最后只能继续伤心,没有心力去了解别的事。
伤心,是一个世界。封闭了的世界。
主人望着他哭,他就尽情地哭。主人的脸孔,真的很严肃很严肃。
就这样,志成与他深爱的小姐没见面一个月。
他治疗着失意的打击,而他的小姐则筹备着终身大事。高先生要往德国工作半年,他希望临行前与小姐订婚。她没异议,因此,便赶制订婚的服饰。
尝试了两个裁缝也不满意,她打算试第三个。虽然志成仍未替她造过旗袍,她依然觉得他会造得好。
也对自己说了,不要就不要,都没有可能要。才不要怕看见他。
不用怕不用怕。只是造旗袍。她好好地,一遍一遍说服自己。
她又请他来了,他一如从前,一叫就来。从来不拒绝她。
他想见她,也以为会相安无事。上一次,她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任何男人,也会知难而退。
见面之前,他们各有自己的解释。
这一次,她把一个工人留在附近,她想正正经经量身。
志成坐下来等,她由一间房步出来,表情冷冷,横眉一扫,就是大户小姐面对小裁缝时最平常的态度。她叫自己继续冷下去,这就对了。根本,由一开始就该如此,原本,是她常常主动找他来说话谈心,自作孽。
她看着他,没有与她打招呼,上一刻,她本在他跟前,然后一转身,下一刻便背着他。
她张开手,不发一言。
他替她量度肩膊的阔度,脖子的长度,然后是身长。
他问:“请问小姐的旗袍要求什么长度?”
她说:“一长一短,长的那件到足踝,短的贴近膝盖。”
他照着做,她感应到他的指头触碰到她膝盖背后的位置,她的小腿就有点发软,酥酥的软。
她害怕这反应,因此故意说:“手工好的话,婚宴上的旗袍也交由你造。”
他的心伤了,没有回话,继续他的工作。他的表情也是冷冷的。
他站起来,轻轻说:“小姐,请把双臂张开一点。”
她照做了。
他替她量了上围,软尺轻触她的胸脯,他有点紧张,记下了数字。
然后,他又替她量了腰围,她的腰很幼小。
最后是臀部,她有完美的数字。
本来,志成对于他的小姐心存一些愤慨,但在完成这些量度后,愤慨又不在了。量完了,他就要走,他发觉自己有点不舍得。
上一回,才吻过她。一切,就彷如隔世了吗?
究竟有没有吻过……
他凝视她的背影,有点迷蒙。
她仍然背着他,她看不见那双凝视的眼睛。
她把双臂放下,也知道可以走了,前面就是她的房间,只要直走过去便能离开他。
但她又不想走。忽然,有点惆怅。
也决定另嫁他人了,该可以放心说说话吧。
只不过,说几句。
于是,她转身,面向他。
四目相投。他的眼神有着问号,他没有预料她肯转身,肯望向他。
他总是不知如何是好的那一个,是她首先笑,他就跟着笑了。两人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