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诉眼前人:“好,你要接管我们?我就要我这里的人,全部给我去死!”
说罢,就冷冷一笑。她一个也不要留下给他。
Mrs.Bee 阴冷的表情凝在脸上,看到她这表情的,只有公爵和他的手下。但是,有反应的不是有眼睛的人,随她的阴冷而作出配合的,是那百多个米白色的女郎,她们蓦地停止了所有思想、动作,统统放下手中对象,像小学生那样,乖乖地一个接一个列队进入升降机,木无表情,双眼无神,分批走入升降机内。
公爵知道Mrs.Bee有异,是故瞅了她一眼,公爵的眼神,不屑之余,亦表明了他的不赞同。
Mrs.Bee仰起她极美的侧面,以她的魔术手变出香烟,香烟一碰上嘴唇,烟便燃亮了。这一次,甚至不必使用打火机。
在她吸了第一口烟之时,第11号当铺的玻璃外墙,有了第一次的碰撞声,“砰!砰!”
公爵与他的手下朝声音望去,看到一幅奇异的画面,数个米白色女郎,由上而下跌坠,数个之后又是数个,连绵而下,像一场雨。
女郎在她们老板那无声的指使下,走往天台自杀。一批又一批,驯服地在Mrs.Bee与公爵眼前跳下来。
Mrs.Bee微微一笑,优雅地吸她的烟,还喷出袅袅的轻烟,像幽魂一样的曼妙。
公爵皱眉,他虽然不满意,然而语调仍然带笑,他对她说:“别浪费你的雕虫小技。”
当Mrs.Bee把视线溜向公爵的脸上时,在那四目交投的一刻,冷不防Mrs.Bee的神态顷刻便怔住,继而是愕然,然后是全身的僵硬。
她说不出话。
在公爵带着笑意的目光内,牵引了一股引力,这引力既温柔又强大,控制了跟前这个残酷不仁的女人。
公爵催眠着Mrs.Bee。Mrs.Bee领受着这股引力,心有不忿,但无从违抗。
她的冷酷,敌不过他的意志力。
公爵带笑说:“命令你的下属停止跳楼。”
Mrs.Bee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垂下手中的烟。然后,玻璃窗外不再出现往下跌坠的女郎身影。
公爵说:“接管你,你那么不情不愿,又迫下属去死,我也不想看见。不如,我们暂且合并,第7号当铺进驻你这间第11号当铺。”
公爵收敛了他那双催眠的眼神,等待她的首肯。
Mrs.Bee重新掌握自己的能力后,在紧接的下一秒,她并没有选择回答公爵的问题,在能力回归的一刻,她的头一摇,眼中闪出晶亮目光,手一摆,她与公爵便置身一个幻影之中。
他有他的催眠,她有她的幻术。
魔幻的玫瑰包围着她与他。公爵眼前一黑,那办公室的环境换成黑暗的四周,然后,他看见,刺在他身上的一大片玫瑰花,由平面变成立体,刹那间得到了生命,纷纷由他肌肤上冲出来,连花带刺地生长,他的肌肤变成了土地,土地上的玫瑰是笼牢,紧紧围困着他。
公爵在这片玫瑰中感到心寒,这是他生出来的笼牢,他困住了自己。玫瑰千朵,成为了心魔。
自己困住了自己,他走不出去。
忘记了这是一个冷酷女人的幻术,公爵只看到在千朵玫瑰之下的压迫感。
出其不意,便堕进Mrs.Bee的幻术圈套。刚才公爵的催眠才占了上风,不消半个回合,Mrs.Bee的幻术却又乘虚而入。
玫瑰笼牢内,公爵走不出来。怎走得出?
这玫瑰,诞生自他的生命。他自己才是元凶。
无助了,甚至是绝望。
Mrs.Bee看到她的幻术成功了,于是阴冷无声地笑,头脑摇着,洋洋得意,而且不屑。从她的角度望去,既看不见玫瑰,也看不见笼牢,她只见公爵惊惶迷惘地上下顾盼,双手在空中探求,寻求出路。
她觉得这免费默剧很好看。
其它男人在这种境地下,或许会发怒、咆哮、使用暴力,统统都是为了从绝望中得到生机。而公爵自发性的下一步却显得毫不男性化,他在无助的困境中,选择了哭泣。
压力太大、环境不如意、面前的道路太暗。心中有一万吨要抒发出来的情绪,受困了,彷徨了,痛楚了,悲愤了;于是,他哭。
眼眶变红,他流下眼泪,玫瑰花笼中,有哭泣的他。
Mrs.Bee正意图取笑他的眼泪,可是,当眼泪滑到公爵的下巴时,Mrs.Bee便痛了,那疼痛的位置在心间。她痛得需要用手按着心房,腰也弯了,而且,脸色发青。
她不明白,她何以会心痛。居然,敌人的眼泪征服了她。
幻术就此消失,胜负,从来出乎意料。
这两个人,各自赢了一点,又输了一点。半斤八两,出奇制胜。
公爵拭去脸上的泪,站直身子,他已一切完好。他望着痛得蹲在地上的女人,他自己也预料不到,无意识的眼泪,在这回合战胜了她,真是无心之得。
Mrs.Bee从苦痛中抬起头来,盯着他,说:“了不起。”
公爵吸了一口气,既然暂且赢了,便不应浪费这机会,他说:“一言为定,第7号当铺进驻第11号当铺,以后平分春色。”
Mrs.Bee但觉呼吸畅顺了一点,她喘着气响应:“直至再定输赢。”
公爵无声地笑了笑,响应这女人的好战,说:“看看鹿死谁手。”
Mrs.Bee终于也能好好地站起来,说:“如果最后你能赢我,我会在毫不反抗之下让你接管我的当铺。”
公爵接下去:“然后,我就是这里的主人。”
Mrs.Bee微笑,“只恐怕你最后只能成为奴隶,看看最后是谁不得好死。”
公爵说出最后一句,“那么,我们走着瞧。”
说罢,公爵与他的手下便往回路走,他们转身离开这间即将会一分为二的当铺。
Mrs.Bee望着公爵的背影,心想,这个男人其实并不难看,只是……
没有品味。
“哈!”她仰天尖笑了一声。
第二章第7号当铺
小玫满意地离开丈夫的大腿,双脚站到地上。公爵看着妻子旗袍下的一双纤巧小腿和精致的鞋面,感觉无限依依。她那么美丽,他舍不得她走。就算只是走到楼下开始工作,他也不舍得。
公爵办完公事后,便与他的七名手下返回第7号当铺的原址。
在路上,那七个老翁都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刚才在第11号当铺的那一幕,“哗!那个女人多狠毒!”“这种女人,该早早死去啦!”“她早已死掉了,如今要她死,又死不去!”“不过那个女人身材不错!”“喂!李老板,你会如何对付那个女人?”
公爵替他的七名手下命名为忠孝仁爱礼义廉,名字虽古老,但公爵就是喜欢其含义。见微知著,大概已了解到第7号当铺的老板是个怎样的人。
“喂!李老板!”
他们是这样叫唤他,公爵姓李,原名李志成,名字稳重、普通、传统。
公爵转头,摇头皱眉摆手,“放工时间,不说公事!”
而且那个女人有什么值得说值得想?公爵的心内,是另一个女人的画面,他归心似箭。
一行八人,走进一家名为“沉鱼落雁”的茶庄,刚刚踏进那扇形门内,公爵便面露欢容,整个人了无牵挂,轻松自在。
“沉鱼落雁”就是第7号当铺的名字,这家当铺,表面上是家茶庄。
公爵走过茶庄大堂,他的伙计便对他说:“李老板,考考你今天的天眼通!隔三尺看看我手心内的是什么茶?”
伙计张开手,内里是茶叶一撮,形态真的难以辨认。
公爵走着走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只是说:“放工时间,不要浪费脑力嘛!”然而多走两步,他还是忍不住说出答案:“冰清玉洁黄山毛峰!”
伙计满意了,他把茶叶放到鼻前,响应公爵一句:“幸有冷香!”
另一名伙计则说:“李老板百发百中!”
公爵笑意盈盈,一直步上二楼,他摩拳擦掌,一看而知是相会美人之态,他喃喃自语:“猜茶叶有什么好猜?猜我美人在哪间厢房更有雅致!”
在步上二楼之时,公爵已听到音乐,毫无意外地,是Duke Ellington的爵士乐,这一首是《Black and Tan Fantasy》。
Duke,就解作公爵。
这一首比较旧,是一九二八年的作品,那年代的录音有点刺耳,喇叭声尖而寒。
二楼有三个房间,并排在公爵跟前,他看看左又看看右,然后是中间,好像有点犹豫了,最后他决定由中间那一间步进,一边行一边说:“美人……”
中间的房间却是空空如也。他的表情有点落空,他猜不中。爱着那个女人,心水就不清,因此,天眼不通。
背后传来一阵声音,公爵随着声音转头而看,笑容只有更灿烂。
从门上珠帘而来的,是一名穿旗袍的女子,年约六十多岁,比公爵大上好一截,幸而脸容秀雅,纵然青春不再,眼角亦有瞒不到别人的折纹,唇旁有风霜,但姿容仍然俱佳,还配得上“沉鱼落雁”四字形容。她笑着迎向公爵,步履含蓄,双手手掌交叠身前,颇有闺秀风范。而那一身旗袍,款式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期那种海派剪裁,倒大袖,松身不收腰,长度为足踝以上三吋,质料为棉麻混合,色泽是湖水绿,上有淡淡白花,捆边幼小,色调比布身略深半分。而脚上,则是小羊皮高跟鞋。
旗袍衬托着古老的爵士乐,有种破旧的纸醉金迷。
公爵看着她,双眼不能自制地溢满赞叹,他可以发誓,世上风光,无一处比得上眼前。纵然,这风光其实天天相见。
他上前拥抱她,“小玫。”声调内都是情深一片。
女子的名字是小玫,是公爵的爱妻,二人结合已有数十年。小玫容貌随年月流逝,公爵却没有。
旗袍的温婉娴雅被埋在男人的前卫和激情中。公爵的皮革与刺青,和他的年轻健壮,与妻子的古典雍容形成极端的对比。
他盛年,她迟暮,但他看不见。他的眼睛,从来只用来看风光,此刻,风光正明媚。
调和着他与她之间的对比,是背后的爵士乐。音乐,可中可西,可新可旧。音乐无界限,只有动听与不动听之分。
他用手抚摸着妻子的脸孔,深深地凝视妻子那晶亮如昔的眼睛,多了不起,无论是二十岁抑或六十岁,都是同一双眼睛。
公爵就叹气了。
“小玫,”他问她,“你猜我今天做了什么?”
小玫眼珠一溜,表情有三分娇俏,“莫非做成了大生意?”
公爵说:“我去接管另一间当铺。”
“成功吗?”小玫关心地问。
公爵说:“最后变成合并。”
小玫于是问:“那你满意否?”
公爵静下来,他笑,然后说:“怎会及得上此刻满意?”
小玫垂下眼睑,身子在丈夫怀中一软,侧向一旁,她带着羞意笑起来。
公爵的心随着妻子的动静而变得心软,如世上最柔软的布料,像丝,像天鹅绒,像刚烘暖的棉,像一匹匹发光的绢。
他享受,他叹息,他发问:“怎么穿回这件旗袍?”
小玫说:“今天想穿松身一点的,这色泽也正好配衬碧螺春。今天,茶庄来了吓煞人香的碧螺春。”
公爵说:“他们只告诉我有黄山毛峰。”
小玫轻轻地在公爵怀中挣扎离开,像只小猫儿。当成功了之后,她便笑着对丈夫说:“泡给你喝。”
然后她转身,反手拖着他的手,走进这房间内更深处,那里有一张花梨木大床,床的设计很性感,像中国曾经流行的鸦片床,左右两边有长垫褥,中央则是木茶几,上面放的不是鸦片,而是一壶茶和一束玫瑰。
小玫坐到左边垫褥上,动手倒茶,公爵却没有坐到右边,他硬挤到妻子左边身后,热情地从后环抱妻子的腰,把脸枕到妻子的背上,呼吸着妻子的体香。神情,是迷样的陶醉。
小玫把一杯茶送到他鼻前,“来,小心烫。”
他接过了,把茶送往鼻尖掠过,继而喝了一口:“很醉。”
小玫转过脸去,她的鼻尖碰上了公爵的鼻尖,“这碧螺春来得好,形如黄鸟之舌,鲜绿带油润,味香醇。”
公爵以嘴唇轻触小玫的唇,细语:“不及你醇。”
小玫稍微向后缩,公爵只有抱得她更紧,他的左手伸到她的脖子上,替她解开领子上的海棠扣。
他轻轻说:“有多久没给你造旗袍?过两天我为你造一件。”
说着之时,他瞇起眼,呼吸也有点急。那碧螺春,好像真的会喝醉人。
公爵把小玫旗袍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胸前便露出了奶白色的西洋通花夹里,也看到了小玫乳房间的乳沟。
小玫流露宁静详和的笑容,她伸手拨弄公爵那染了蓝色的头发,对于丈夫的热情,她总显得无奈,她的渴求早变得很少,但是,她又甚少抗拒他。
公爵把小玫轻放到软垫上,旗袍的盘扣已全部解开,那半透明的通花夹里下,是妻子纤瘦但略呈暗哑的肌肤。这是六十多岁女人的肌肤,极力保护得宜,然而却避不过宇宙颁布下来的粗糙。那眼神只有二十岁,但肌肤却并不是。
公爵脱下他的皮革,露出了红色的一片。红色,不是肌肤有异,而是,那无边无际的玫瑰花刺青,由腰生长到胸前,再蔓延至背后和手臂上,玫瑰深红,在绿色的刺上盛放,燃烧他对她那耗不尽的爱意。
这爱意连绵在岁月之上,数十年前,数十年后,愈爱愈炽热。玫瑰贪求着旗袍下的优雅,激荡地,他爱死她。
这是一个十分特别的男人,他看不见女人的苍老。
他爱她,她便永远不会老。
然而,事实是,她的确老去了,他看不见,但她看见。她是他的妻子,因此她没有遮掩她的胴体,但如果可以,但愿能够遮掩岁月。她抱着玫瑰花田下的健壮身躯,当年月渐远,她便愈来愈不安。
没有女人愿意在裸露之时给比下去。被其它女人比下去,不可以;被男人的健美比下去,也不可以。
公爵的永恒青春,压在她的日渐衰老之上,她所领受的爱意,包含着男人不明白的残忍。
男人以他的热情表明了他的终生不变,女人便在这热情中自惭形秽。她仍然能享受,但这享受中却有恼恨。
男人不明白。女人便闭上了眼。
男人的喘气声使玫瑰活生生起来,男人瑰丽无双。女人的眼角渗出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