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申望着这空空的泥地,喃喃说了句:“后天我们再来吧。”
他们知道,时候到了,就会再看到这当铺;只要,在约定的一刻出现,信者就会有缘。
那一天,Genie与阿申分别返回自己的家。当铺一游,忽然心神散乱。说到底,凡人,只不过是凡人。
Genie的家在一个狭小的公屋单位。说得真确一点,她的家在一张围有花布帘的双层床下铺。这下铺双层床上有音响、书本、衣服、相簿、化妆品,这就是Genie的世界。
而Genie,你们知道这名字的意思吗?Genie,是小神仙小妖精,是有法力魔力的小东西,他们躲到玻璃樽内,又飞到花丛间,细小,但自由。
Genie的渴望,也不过如此。
某一天,Genie听着美国女歌手Christina Aguilera的那首《Genie in a Bottle》,她就决定以后改名叫Genie,这个名字,像她。是一个被封在玻璃瓶内的小妖,法力无边,却施展不了。
何时才可回复晶光四闪的真身?
可以吗?有一天就飞出这双层床,飞出布帘,还她自由。
她躺在床上,用毛巾被盖着自己,但觉身体有点冷。更有汗冒出来,是不是感冒了?
弟弟由双层床上铺爬下来,抓起外套便往街上跑,弟弟很少留在家,事实上他无处可去,不读书不工作,只是游游荡荡,但留在家,父亲会冷言冷语,母亲会不放他在眼内,不如跑出街好了。
“阿宜,不舒服吗?”是母亲的声音,然后,她揭开布帘探头打量Genie。
“有点感冒,没什么。”她说,对母亲笑了笑。
母亲放下布帘,然后边走边说:“今晚吃粥吧!”
Genie叹一口气,她听见母亲在厨房张罗的声音。
她合上眼,尝试去睡。
她是平凡的女孩子,没什么悲惨的事发生过,也没什么幸运的事出现,就像所有不富裕的二十五岁女孩子,上班下班,拍拖,每个月给父母家用,如果有空,就盼望着一些美好的事情,譬如,一个漂亮的手袋,一次外地旅行。
愿望微小谦卑,思想善良单纯。
在床上转了一个圈,当然,她知道,如果可以有更了不起的事情,她会接受。
中学毕业之后,Genie修读商科,完成课程了,便当会计文员,结识了刚大学毕业的阿申,他在同一间公司当营业主任。小情侣,相安无事,一拍拖便四年,为了储钱买楼,两人都
没有迁出来住,各自住在父母的家,过了一年又一年。
Genie喜欢阿申,因为阿申没什么不好。他开朗、积极、心肠好,也很照顾Genie,他的月薪只比Genie多五千元,但他会给Genie二千元作零用。他常说,如果一天他发达,他会给她很多钱。
Genie听了很开心,而她亦相信阿申会这样做,因为他是这种男人。
有时候,她会想,她是很爱阿申的,能成为一对,不爱就太浪费了。关系有高低潮,但无论高潮低潮,她从没想过要分开。
Genie长得不错,但不算十分出众,一切都是刚刚好。当然,她有梦想过得到一个富有的男朋友,但她又下意识知道,论真心的话,不会有人及得上阿申。Genie尝试过当兼职模特儿,为了钱,也为了过些多姿多采的生活,只是,三年了,也只不过拍了两个广告,街上没有人把她认出,也认识不到什么人。
慢慢,她便明白,以后一生也不过如此。平凡,简单,预料之中。
她知道名牌手袋有多漂亮,她也储钱买过一个,也知道外国的音乐剧有多高尚,她也订过票看《Phantom of the Opera》,她很享受,也明白这种享受是由衷的。只是,她更清楚,人生中的奢华,充其量,就只是这么多。
看报纸,有钱人有他们的生活,Genie感叹、羡慕。然后又放下报纸,走到办公室楼下排队购买饭盒。
她生活在现实世界中,而且,也习惯了。
只拍过一次拖,对象就是阿申,阿申很好,他说买楼,因此,她也很节俭。她准备嫁给他,顺利成章,最正常妥当的结局。
后来,阿申说,买股票可以赚多点钱,Genie不懂这些,但听阿申说得头头是道,因此,她拿了她的十万元积蓄,与阿申合资买股票,她的理想是赚一倍,然后去欧洲购物。一次,只做一次人上人,已经满足。
起初,股票升了少许,但很快便大跌了,科技股嘛。Genie血本无归,阿申亦一样。
阿申说:“对不起,我无用。”说完,就哭起来。
Genie抱着他,说了一句:“不是的,只是我们天生不是有钱人,我们只是不好命。”
她没有怪责男朋友,怪什么?全香港市民也一起受同样的苦。她只怪命中注定平庸。
平庸、没有惊喜、没有彩数、受掣肘。
命运,是主人。注定生生世世,营营役役,做升斗小蚁民。
可不可以抵抗这主人?Genie反复想了很多遍,她发现,是不能够的。是这样就是这样。
继续谦卑地生活,一切从头开始。但奇怪地,Genie没有更省俭过日子,照样吃喝,心安理得,要细算的话,更比以往多用一些钱。忽然惊觉那么节俭又有何用?不如吞掉它好了。财富,她没有,辛苦储了下来的,最后也没有。用掉它,反而更安心。
没有与阿申再提起结婚,买楼更是咒语,千万别说出来。打击了士气,感情,好像淡了一点点。阿申说过一次:“不如我们租一个单位,搬出来住。”Genie不是不想,只是,没有兴致。
有一晚,不知是否月圆的关系,情绪很波动,她在看不见月亮的双层床下铺,哭了又哭。
人生,究竟有什么希望?
一次,Genie陪女同事买鞋,买一双名贵的鞋子。女同事的丈夫近月赚了一笔,家用以倍数递增,因此,买东西便可以随心所欲。她们看了多本时装杂志,研究出心目中dream shoes的模样,然后,那女同事便向一生中第一对三千元以上的鞋子进军。
那是一双紫色的鞋子,三吋鞋跟,鞋尖密封,后跟是蝴蝶结设计,质料是矜贵美丽的绢。捧在手中,已觉得精巧无双,穿进去,才知……
“天啊!”
女同事流露出欲仙欲死的表情。
Genie好奇,她捧起另一只鞋子放到眼前,看了一会,不其然地脱下脚上那三百元的上班鞋子,穿进这美丽的鞋子之内。
然后,她便静默了。
女同事望着她,“还可以吗?”
她没作声,是在半分钟后,她的眼眶红起来,没有忍着泪的意思,她哭了。眉心皱起,嘟着嘴,五官扭曲,她无声地流下悲怆的泪。悲苦。
从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一种感受:清凉、温柔、安全、可靠、愉快……还有,名贵,全部来自一只考究漂亮的上等鞋子。
第一次尝到,便知道人生的缺失实在太多。
为什么,做人卑微得,会为了享受一只鞋所带来的矜贵而痛哭。
Genie为她的人生而哀恸。
她没有告诉阿申她这次试鞋的感受,这感觉是私人的,她不懂得表达出来,只知道,试过了美好,日子反而有点沉郁。脚上,仍然是硬崩崩的廉价鞋子,不刮脚,也不老套,只是没有感动。
过了数个月,一天,阿申对Genie说:“昨晚,我遇上一个神婆。”
他俩吃着酒楼的火锅,Genie挟着一棵菜,抬头问:“神婆?”
阿申喝了些啤酒,说:“阿康想问爱情,他的旧同学介绍他去一个小商场的店铺找一个神婆,我又跟着去。”
“神婆很老的吗?”Genie问。
阿申笑起来:“很年轻。”
Genie拍打了他一下,“别看上别人!”
阿申又笑,“她说了很玄的事。”
“阿康会有三个老婆?”
阿申摇头,“她说了我的事。”
“你?”Genie留心起来。
“还有你。”阿申望着Genie。
Genie放下筷子,疑惑地望着男朋友。
阿申说:“神婆说,如果我和女朋友愿意典当一些东西,我们会富甲一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Genie微微地张开口,这种预言太意外了。
阿申继续说,“于是我请她解释,她却只是告诉我,她看见的是一个可能性,至于会否发生,则看我们的决定。”
“什么决定?”
“神婆说,我可以与你去找她。”
Genie喝了口汽水,便问:“她在什么情形下对你说这话?”
阿申告诉她,“她在替阿康看塔罗牌时,忽然停下来,望着我,然后对我说。”
Genie结论:“很邪。”
阿申喝啤酒,静默地,他同意。
在那个晚上,Genie与阿申断断续续把神婆的说话研究下去,他们都很有兴趣,“你认为她是信口开河吗?”“她的表情好像蛮认真。”“她有多少功力?”“她对阿康的推算很准,她看得出阿康喜欢的女孩子是内地人,以及那个女孩子的家境、外形与品行。”
Genie就不作声了。
“所以.……”阿申也说不下去。
Genie在街上站定,抬头望向阿申,“我们去找她吧!”
阿申微笑,点头,给女朋友一个拥抱。
街上人来人往,这双拥抱的恋人在这一角停留,埋葬在对方的体温之中,天地之大,唯有怀内的身体是可靠的、熟悉的,能够容纳别人不明白的秘密。恋人作出了决定,加深了默契,从阿申怀中抬起头来,四目交投,Genie知道,她与他,会走前多一步。
过了一天,Genie和阿申便坐到那年轻的神婆前,神婆短头发,轮廓清雅,穿T恤牛仔裤,年约二十七、八岁。也不见目光炯炯,只是,亦没什么笑容。
她瞪着Genie,看了大约一分钟。
Genie不怕她,她直言:“阿申说,你看见我们将来很风光。”
神婆这才微微一笑,“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Genie与阿申互望一眼,因为神婆这一句话,他们放心下来,听到光明前途,当下就无所恐惧,两个人的表情变得明亮开朗。
“上次,你说过要我们典当一些东西。”阿申问。
神婆告诉他们:“那是一间当铺。”
“当铺?”两人异口同声说。
神婆又说:“其实,也不只有一间,我听过不同的版本。而我知道的那一间,有这样一幅地图。”
神婆在白纸上画出简单的路线图来,“你们可以乘搭小巴或的士,然后步行两分钟。”
Genie惊异地感叹:“比去电影院更方便。”
神婆笑了笑。
阿申意图问清楚,“你说那是一间当铺,即是一种交换的交易,我们把一些东西典当出去,然后又换回另外一些。”
神婆点头。
Genie与阿申心中有数。
阿申问:“可否告诉我们,你究竟看到些什么?”
神婆收起笑容,翻出一张塔罗牌,她盯着那牌面,集中精神。
“你们……光顾那间当铺,然后,在金钱、外貌、名誉方面都有极大的改进……你们的生活,从此不一样。”
说罢,又从屏息静气中释放下来,神婆用力吸了一口气。
Genie看到那牌面,那是一张“情人”牌,她问:“这张牌有个别意义吗?”
神婆回答她:“这张‘情人’牌,代表的是一个决择,你们面临这一个决择。”
Genie呢喃,“去,抑或不去。”
神婆没作声。
然后,阿申问:“而你,典当了什么?换取了什么?”
神婆告诉他们:“我用我年老之后的神志,换取我强大的第六感与异能。”
Genie与阿申都不其然打了个寒颤。面前这个女人,居然愿意老年时候失去神志,也要在现在当神婆。看她的收费,不停地干也不会发达,这种典当交换,值得吗?
神婆彷佛看到了他们的思想,她没有发怒,仍然神态随和,“这是我的梦想。”
Genie与阿申不敢多言。是的,谁能批评别人的梦想?
那一夜,Genie与阿申由尖沙嘴步行至旺角,一大段路上,他俩也无话。
并不是思考些什么,而是,受了冲击,脑袋真空一片,反而无能力思考。
是有点累了,Genie才说第一句:“我猜,那一次嘉嘉撞上邪异物体后,心情也与我们差不多。”
阿申说:“我们比较困难,我们是主动的,要决定做抑或不做。撞邪那么被动,根本无烦恼。”
Genie觉得有道理,是故没有再说下去,两人又再沉默。
阿申送了Genie回家。她沐浴更衣,钻到她的双层床下铺,平躺下来,张开眼,望到的是上铺床的床板。她忽然笑了两声,这块木板,就是她的一片天。每个人都有一片天在头上,她的一片天,就是这块木板。
尝试去睡又不能入睡,辗转了半小时,然后她决定爬起来,致电阿申。她有点一股作气地说:“阿申,我们去光顾那间当铺吧!”
阿申说:“我不知道。”
Genie说:“去吧,那会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阿申叫她去睡,翌日见面才说,大家便挂了线。
阿申的家庭环境比较好,他的父母到目前为止也有工作,一兄一姊婚后迁出去了,他可以独占一房间。
但一个男人的理想不只是一房间那样简单,他想要多一点。辉煌一点、气势磅礡一点。
如何才可以做得到?大学毕业,正正常常地打份工,两年可以升半级,加百分之五的薪金,这种生活,怎样才可以有气势?
现实,令男人失去男人味。
最有勇气的一次,是把积蓄拿出来投资股票,那种心情,可以媲美赌神。当他签纸授权经纪作出买卖决定时,他的眼神充满力量,他的心情很激动,自觉正做着男人该做的事。男人该有大志,男人该冒险。
二十八岁了,只去过一次欧洲,是大学暑假时参加的背囊团,他喜欢欧洲,喜欢有品味的风雅之物,喜欢享受。他曾经想过,要是将来有钱了,便坐头等机位去欧洲,然后给身边的女人一张信用卡,让她大买特买。真是充满男人的气概。
他想令自己的生活像样一点,也想令Genie的日子风光一点,他想好好照顾她。
他想做一个好男人,一个好男朋友。这种想法,令他的心情持续澎湃。
他甚至想过再修读一个学位,他小时候的梦想是做建筑师——有型、有品味、高尚、受人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