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行李的一刹那,她又忽然发觉,她得到的不独是成就,而且还有智慧。
抑或,智慧只是天然地来自良好的际遇?于是,她每个决定也可以深思熟虑、从容无误?当 选择权尽在自己手里之时,人便有智慧,不会乱来,最淡定清醒。
真的真的,十分十分满意自己。
临上机前的一晚,她抱住小提琴,心满意足地发了一个好梦。
孙卓的父母还担心她会照顾不到自己,在机场中依依道别,父母轮流说着:“小心那边的 人,听说人很坏!”“洋鬼子欺侮你,你便不要再留下去,回来父母身边。”“一有不开心,便随 便致电回家!”
她安慰她的父母,说:“你们放心好了,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事情难得倒我。”
父母觉得她少不更事,只有她才知道,她的自信来得很有理由。
在音乐天才满布的茱利亚音乐学院,孙卓的成绩亦是一流的,教授们经过三个月的观察,下 了这一道评语:“甚至是史上最好的!”
孙卓得到足以傲世的才华,却还是每天勤力地练习,她享受完美地掌握技巧的乐趣,这使她 自觉,她是天下无敌的。
每拉一次弓,每奏出一粒音符,都仿如拥有最强大而神秘的力量,这力量直通天与地,,直接 连系宇宙最探邃的角落,也只有这些无形无相的境地,才会有了解这力量的心灵,这些心灵明 白,融入万籁的声音,究竟因何而来。
超越了人类能创造出的音律,与宇宙间最神秘的一点连接,就连神衹,也快要被这音律打 动,意欲与创造音律的人沟通。
孙卓的小提琴,拉奏出魔法,牵动了穹苍中最隐藏的美。
因为这魔力,她迅速成为了学院中的传奇,要命的是,她又比一般的少女要美丽,这样的组 合,构成了一个神的形象,只要她走过,身边的人就有膜拜的冲动。
这是偶像最初期的模式。
当然,也有喑恋者,而且数目众多,每当一提起孙卓,指挥的、弹琴的、吹笛子的……一一 心动起来,美丽的少女和至美的琴音,是爱情与梦的化身。
孙卓也如她一直对自己的理解,无论接触多少双爱恋的眼睛,无论拆掉多少封情信,她的内 心,也牵动不了半分。他们只是她魔力的膜拜者。
只消半年时间,学院便安排她参与顶尖乐团的演出,她的演奏,已有足够资格与莫斯科交响 乐团同场演出,她是独奏者,其他一众乐团成员,演奏出陪衬她的音韵。
在排练之时,已技惊四座。这个被誉为世界上最严谨的乐团,也为了孙卓可以随时进入状态 而咄咄称奇,无论何时,只要她的弓放到弦之上,天籁便倾巢而出。
她没说话,没笑容,只一心一意望住台下数千个仍然悬空的座位,她等待翌日晚上,数千名 观众的拍掌声,她盼望她将要得到的荣耀。
就在这排练的中段,她坐下来稍事休息时,偶尔抬头,便觅见楼上最尾厢座中,有一名男人 转身离开的背影。这背影,像风一样旋动到她的内心。
第八章
她心头一暖,有点头绪。
翌日晚上的演出,就如预料的那样,台下的人都被震动在魔法一样的乐韵中,那种充满力量 的美丽,直捣心灵之后,便停留在人的脑袋中,沁进了去,融合成为记忆,只要他们愿意想起, 这美丽便能浮现,继而重新一次又一次侵袭他们的身与心,缠绕住,仿如一株蔓藤。
被美丽吞食的人们,差一点,便要以眼泪答谢站在台上的少女,后来,他们忍住了眼泪,只 以狂热的拍掌与及内心澎湃的感动来回应她,当全晚演奏完毕之后,全场所有观众,立刻站起来 以掌声向她致敬。
是在这一刻,她才肯笑,她 自己的美好表现而微笑;她为别人的高度认同而微笑。如愿以 偿。
回到后台时,早已云集的知名人士、政坛代表、官绅名人一律来与她祝贺,说着一些她未必 听得懂的德语、法语、俄语,但无论她能听懂不能听懂,她都对他们的说话无可置疑,因为,全 都是盛赞她的话语。
到返回自己的休息室,她笑着舒出一口气,而就在镜里,她看到一个她预料会出现的人。
她叫唤他:“老板。”
老板一身的礼服,他祝贺她:“水准高超。”
她轻轻地说:“是如有神助。”
老板问她:“你可是满足了?”
孙卓回答:“你说呢?”
老板说:“你的野心与能力,当然不止于此。”
孙卓对能看穿她的人,一向有好感,她没回答,只是微笑。
“很快,你便名扬四海。”老板继续告诉她。
孙卓问:“老板,你一直看顾着我?”
老板微笑:“你介意?”
孙卓摇头:“就像我的守护神。”
“好不好?”老板间。
“求之不得。”她回答。然后她又问:“你对每一名客人也如此体贴?”
老板想了想,然后摇头。
孙卓望着他,笑了笑,问:“你对我好奇?”
老板只是笑。望了望她的眼睛,又望了望她这休息间四周。
孙卓这样说:“如果不是典当了爱情,我一定会爱上你。”
老板回答她:“你后梅典当了你的爱情?”
她忽然大笑:“咍哈哈!这简直是天大的诅咒!”
“你放心吧。”老板只就这样回答她。
后来,有人敲门请求孙卓做访问,老板便告辞了。他离开了音乐厅,心情,便有点复杂。成 就初来,她当然满心欢喜,但日后呢?他可以看顾她到何年何月?
她真是不会为她的决定而后悔?
他看了看他的左手,内里有她的爱情。一切,还是未知。
回到行宫,阿精便找着他:“老板,今天晚上有一名很特别的客人。”
他问:“是谁?”
“上面派来的使者。”阿精说。
老板问:“他来典当些甚么?”
“约匙。”阿精回答。
老板说:“约匙?”
阿精点点头:“我也不敢相信。”
老板说:“那么今晚就接见他。”
老板转身,阿精便问:“她怎样了?”
老板把脸转过来:“她?”
阿精说得清楚一点:“孙卓她好吗?”
老板想了想,便这样回答:“孙卓,长高了,成熟了。”
阿精一脸开怀:“这很好哇!”
老板没为意阿精开櫰表情背后的故意。他更没留意阿精非常在意他每次采望孙卓这回事。
他把孙卓的爱情收在手心,他贴身跟进孙卓的成名道路。阿精看在眼内,心里一天比一天苦 味,女性的直觉让她知道,一名少女的重要性,比她高。
孙卓知道老板来了当她是次表演的观众,她不知道的是,老板甚至出席了上次在维也纳的比 赛,只是,老板没让孙卓知道。
孙卓不知,但阿精知。知道后,也就很不快乐。
晚上,那名自称拿约匙来典当的人出现。
当他一踏进第8号当铺,老板与阿精在书房内,一同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温柔,恰如躺在一床 羽毛当中般温柔,是轻软的、浮游的、不着地的、自由的、无忧的。
纵然这个人是一名背叛者,他也浑身散发出这种血肉之躯不可能接触的轻软美丽,是邪恶世 界中,要学也学不到的美好。
邪恶的力量,惯以虚假的美好迷惑众生,老板与阿精最明白个中意境,这豪华的当铺,老板 与阿精的长生不老,以物易物的愿望交换,何尝不是一种慰藉人心的温柔?只是,当那真正属于 温柔的人步进来之后,老板与阿精也就明白了,另一个空间的,品质果然出众许多。
书房的门被推开,老板与阿精引颈以待。
进来的是一名西洋男子,真是意外,他看来已届中年,样子老实,而且头微秃。
阿精的眼睛左探采右看看,她看不见他有翅翅膀。
忍不住,她说:“其是闻名不如见面。”
男人说话:“我也是一样,对贵宝号的大名,闻名已久。”
果然,是天上来的。他一说话,室内便一片芬芳,宛如初夏的茉莉花那淡而甜的香气。
阿精禁不住,松弛了脸上表情,贪婪地深呼吸。
不需要翅膀了,带动而来的温柔与芬芳,巳足够证明,他不是世俗的凡人。
老板说话:“路途可辛苦?”
男人回答:“尚可,在人世间不难找寻,只是,要避开某些规条。”
“甚么规条?”阿精问。
“工作与作息时间,我们都有人监管,不在工作的时候与你们接触,还可以避开一些耳目。”
老板说:“谢谢你信任我们。”
男人说:“我也有我的愿望。”
“那是甚么?”老板问。
男人说:“我希望死神不要带走一名小女孩的生命。”
老板呢喃:“死神……”
阿精说:“那是你看顾的小女孩?”
他说:“是的,我就是她的守护神。”
“你喜欢她?”阿精问。
他回答:“我怜悯她。我看着她出生,她带给她的家庭莫大的快乐与希望,然而,死神却决 定,在死亡人数中加上她的名字。我讨厌死神的做法,他只足为了填补数量而取去她的生命。”
阿精问下去:“小女孩的状态怎样?”
他说:“她一直的病,似是癌症似是过早衰老症,总之,死神在她身上久不久便施下痛苦, 她生存了,却从不会欢笑。”
老板说话:“死神,我们要与他对话,这可不是办得成的事。”
男人坚持:“我知你们与死神有联系。”
老板照直说:“我们没有接触。”
男人忽然这样告诉老板与阿精:“我明白你们的顾虑,你们也无理由相信我,但我可以带你 们看,我答应你们的东西。”
阿精非常兴奋:“好!好!我去看!”
“就现在吧!”男人提议。
“好!”阿精望向老板:“我去看典当物!”
老板皱住的眉毛放轻了一阵子,他点下头。
于是阿精便准备与男人出门。
她问:“约匙在哪里呢?”
男人回答:“以色列。”
“那我们起行吧!”她说。
只见她与男人走出书房,按着推开大门,门一开,仍然在第8号当铺的大宅范围中,他们已 看见,黄色的山与砂,以色列的人民就在当铺大闸外走动。只要走出那大闸,便是以色列。
阿精与男人,步出大门,走在风中,朝大闸进发。
到达大闸之前,阿精伸手推开闸门之际:心肝就忽上忽下地狂跳。穿越世界各地许多次,没 有一次如今次般紧张。
她与男人步出大闸外,当闸门一关,回头一望,当铺巳经不见了。
男人告诉她:“向前走一小时便到达。”
她点点头,朝身边的人与物探视。都已是现代人了,现代化的城市,理应减低了那种被眷顾 的神圣,但阿精还是觉得这里比起世界各地,是有那么一种不相同。
百多年来,她都没有来过以色列,她知道,这里不是老板与她来的地方。
一直走着,走过人群走过街道,摩肩接踵,阿精心里头,就这样涌上了感动。身边的男男女 女,可会在死后走进那永恒地美好的国度?她与老板,永永远远没这样的福分。
她知道她的将来会如何走,无了期地接见一个又一个客人,间中到美食集中地吃东西,观察 老板的眉头眼额……
然后,渴望老板会有天爱上她。
想到这里,阿精便隐约心中有忧愁。从前她是等不到,今天,更不会等到吧!自从那少女小 提琴家出现了之后,老板的心内,就有了她的位置。
为甚么会这样?面对面百多年的人,他视而不见,出现了片刻的,他却无比关泩。
难道,这便是爱情?
身为女人,阿精并不擅长爱情。为人时没爱过,做了当铺负责人之后,她爱上了约又没反 应。单线的爱情,算不算是爱情?
忽然,男人说话:“要不要尝一口枣,我猜你没尝过。”
阿精定了定神。“是这里的特产?”
男人说:“连耶稣也吃哩!”
阿精便说:“那么,一定要试!”
她伸手接过了男人手上的枣,而男人向送枣的小贩道谢。
这种果物,带着厚重的甜,说不上人间极品,然而含在嘴里以后,阿精便舍不得吞下去,让 那甜香沁入她的味蕾,她忘我她体会这圣地上连耶稣也尝过的果物。
合上眼,她要自己清晰地记下这种了不起的蜜饯感受。
仿佛,回到百多年前,那连肥肉也是人间极品的苦日子,为了可以吃,她抹屎抹尿,用尽手 段;为了吃,她杀了人,跟着老板过日子……
不知不觉间,眼眶便湿润起来。枣含在她的口中,带动了古旧的哀愁,她吸一口气,忍住 了,泪才不流下来。
随即垂头,摇了摇。她不要她的客人看见她哭。
终于吞下了枣。“不错。谢谢你。”她对男人说。
然后,两人继续往要走的方向步行,阿精但觉,她踏着二千年前耶稣走过的足迹。
她问:“耶稣走过这里吗?”
男人说:“可能。”
阿精便神往起来。耶稣走过啊!
一边走着,她又一边问:“天堂的日子可好?”
男人说:“无忧愁,无痛苦,也无欲望,只有要不尽的满足。”
阿精想了想:“那可很好。”
男人同意:“是的,那的确好。”
阿精问:“你若然真的典当了约匙给我们,你就要脱离天堂了。”
男人回答:“我但觉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阿精说:“你舍得?”
男人忽然问:“你又舍得你的老板吗?”
阿精停步,望住他。
男人含笑,没有再说话。阿精只觉得,男人的这一刻,像极了人世间的神父,充满挑战她的 权威。
阿精不好意思,却又不肯认输。“别装作预言者。”
男人没理会她,却又没继续这话题。
未几,他们走过了城市的边沿,朝大片砂地进发。砂地的两旁,却还是有绿色的树木。
阿精说:“我从来不是天主教徒,但你可以告诉我,天主与圣母是在这种地方邂逅吗?”
男人笑了。“他们在梦中邂逅。”
“梦中?”阿精说:“多浪漫。”
“是由天使传话哩:”男人告诉她。
阿精望了望男人,她也正与天使说话啊。
忽然,也就有种蕴含了的玄机。然而,她又说不上是些甚么。
男人指着一个黄色的山头,说:“到了!”
阿精双眼发亮,那就是约匙的所在处!
她一步一步行近,那原木乎凡的山头,忽然有着一股光辉,她越走近一步,越觉得那光辉耀 眼,纵然,那可能只是太阳的平常光照。
阿精的表情也一点一点的欢欣起来,她的脚步越走越快,也跳脱,每一步的弹跳,换来每一 步的快乐,到了最后,她咧嘴欢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