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差不多是跑过去了。
男人跟在后头,他凝视阿精的背影微笑。他看惯了,明白到,她遇上的是甚么。想不到,连 她也避不过。
已经走在山头前,阿精兴奋得左跳右弹,她指着山说:“是在这里吗?就是在这里吗?”
男人微笑。“是。”
然后他行前,走到一条狭窄的通道前,示意阿精与他一同走进去。
阿精跟着男人,闪身走进那条秘道中。她说:“这已是秘密吧!”
“是的。”男人承认。
阿精只有在心里头暗叹一声厉害。
秘道中的砂粒极幼细,擦过她皮肤外露的肩膊,却丝毫不觉得有磨擦的痛,感觉反而像被海 绵按摩一样舒适。阿精神手扫了扫那砂墙,赫然发现,那肉眼看上去像砂的物质,真的软如海棉。
一直的走着,直至男人回头说:“到达了。”
阿精向前探望,果然,出现了一个偌大的空间,一间砂墙房间内,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中 央处,置有一个朴实无华的大柜。
男人走在柜前,没用上任何崇高的仪式,便把柜打开来,阿精踏前一步,便看见了那约匙。
铜造的约匙,受创世者之命颁下诫律,要人类严明遵守。阿精忍不住,在这圣神的庄严下目 瞪口呆,望着这外表乎凡但力量宏大的圣神工具。
而男人,只是若无其事快手快脚的把约匙捧出来,他意图交到阿精手中。
阿精却惶恐地往后退,不肯伸手接过这极珍贵之物,象征创造者与人类约法三莗的神圣物 件。
男人见她不肯触摸这圣物,便放回原处。“你不要验明正身?”
阿精忽然口吃:“不……不用了……不敢冒……犯……”
男人便把圣物安放好。
阿精原地转了个圈,本想努力吸一口气缓和悄绪,却发现,这砂室的空气味道怪异,而且, 更令她呼吸困鸡。
“走……我们走……走。”她苦困地提议。
然后男人带领地出原路走出这山中秘道。
再见阳光之时,她才放胆呼出一口气。
出来后,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一边跑,她一边意欲哭泣。
男人追上来,问她:“小姐,你没事吧?”
阿精掩住脸,眼泪忍得到,但声音却哽咽了。“为甚么你要典当它呢?它是属于全人类的!”
男人说:“但我不爱全人类,我只爱我要爱的人。”
就这样,阿精双脚一软,屈曲了,跪到地上去。软弱无力的她,走不动。
她一边掩脸一边摇头:“我不应来看……不应来看……”
是太神圣了,她根本抵受不到。
“我以后该如何?”她喃喃自语。“像我这种人,这样面对面……”
男人蹲到她身边,张开他的手臂,对无助的阿精说:“来,我给你怀抱。”
阿精毫不犹豫地躲进去,这怀抱,有花香的气味。
在怀抱之内,她抖震了数秒,然后,逐渐就平静了。
深呼吸,继而把气吐出来。心神终于安定。
她问:“可否带我去一个地方?”
“请说。”
“哭墙。”她说。
男人于是扶起她,与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重新的,她走过黄砂遍野,也走过繁盛的街道,在 一群又一群被挑选了的人种身边擦身而过,心中忍住忍住的,是一种情绪的爆发。
终于来到那哭墙,一些人已伏在墙边祷告与抽泣。
阿精见到这墙,便飞扑过去,她把脸贴住墙,眼泪就那样连串地落下来,半吊在鼻尖, 下巴尖,滚泻不断地从缺堤一样的眼眶流出。
想说的有很多,譬如这些年来的寂寞;这些年来的心绪不宁,这些年来对人类的毫无恻忍; 这些年来吃极也吃不饱的肚子,当中有瓦解不了的欲望……
还有,将来永生永世的寂寞;将来永恒的不安宁;将来要处治的无数手手脚脚、运气、青 春、岁月;将来那明明刚填满,却仍然好空虚的肚子……
还有还有,过去的爱慕,与及将来的得不到。
都随眼泪哭泣出来,流沁在墙壁之内,化成一种哀求。
那是脱离的哀求。
一百多年来,这一刻是她首次总结归纳她的感受,是在这感受清晰了之后,她才明白,她并 不享受她得到的生活。
当中,有太多缺失她填不满,比起生为人的短短十多廿年更为不满足。
眼泪,一流而尽。
阿精回去当铺之后,心头实实的,表情哀恸。
老板问她:“怎么了?看到了吗?”
她点点头,回应一声:“嗯。”
“是否伟大?”老板问。
阿精望着老板,忽然只觉得答不出。
老板问:“发生了甚么事?”
阿精含糊地回答:“那是不同凡响的。”
老板说:“是吗?”
阿精回答:“惹得我哭了。”
老板细看她的脸,果然,眼睛肿了点,嘴唇也胀了点。
老板说:“这单生意做不成。”
“为甚么?”阿精有点梬然。
老板说:“是我们这边不接受。”
“是吗?”
老板说下去:“他们认为,得到约匙的效果非同小可,无人想就此世界末日。”
阿精拖长来说:“是--吗--”
老板说:“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阿精便步回她的行宫。她真的很累,没有一次外游会如今次这般累,简直像是一次过用尽了 未来十年的精力般,结果是,她无力再笑,也无力再悲痛。
第九章
她陷入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熟悉的情绪当中,只觉虚虚脱脱,睡十年也补不回来的精力。
老板知道不用再理会这单交易后,便真的放到一边,于他而言,这单交易令他感受不深。到 达以色列的不是他。
时间空闲,老板打算探望孙卓,他知道,她刚刚推出了唱片。
那是个空前庞大的商业计划,孙卓推出的是她的小提琴独奏的唱片,但包装成流行女歌星那 样,世界性发行及宣传,而且还拍了MTV,全世界的电视上频密广播。
那个MTV是这样的:孙卓奏着小提琴,在山冈上,在海角天涯上,在海洋中,在沙漠上, 在幽谷中,在花丛间,全是极貌美的她,在远镜、近镜中表露出才华与美貌。当世界各地的美景 都收在她的音韵中时,仿佛那片天、那片海、那片紫色的花田、那片浩翰的大漠,都一一臣服 了,大自然都在她的音乐中显得卑微。
老板在一次签名活动之后让孙卓看见他,那时候孙卓在会场上的酒店内休息。
她正在点算收到的礼物哩!无一千也有八百份。蓦地,她感觉到背后有人,转头望,她便微 笑了:“老板!”
老板说:“恭喜你!”
她自己也说:“很成功哩!我也认为很不错。”
“唱片推出了反应很厉害吧!”老板问她。
孙卓告诉他:“预计可以卖上一千万张。”
“天皇巨星。”老板说。
孙卓很高兴,笑得花枝乱坠:“还不是多得老板。”
“是你肯拿出宝贵的东西来交换。”
“都是老板肯要。”
“我会看顾住你。”老板说。
“那我便把自己交讬给你。”孙卓乖巧地回应。
老板问:“有男士追求吗?”
孙卓问:“老板不是要我破戒吧!”
老板说:“只是关心你。”
孙卓回答:“多不胜数,只是,我不会要。老板,我猜你明白我的心意。”
老板点了点头。
孙卓忽然问:“老板,你们没收了我的爱情,会不会终归也没收我的灵魂?我死了之后何去 何从?”
老板回答她:“你的灵魂,如无意外,也会归向我这一边,因为你是交易的一份子。”
“是吗?”她的眼睛疑惑了。“那将会痛苦吗?”
老板告诉她∶“我们都不知道。既然死后无处可去,不如更珍惜现今拥有的东西。”
孙卓哈哈笑:“有些人会上天国吧!我无路可走,唯有要求你在我有生之年赐找更多。”
老板答应她:“这个肯定。”
未几,老板便离去了,临离开酒店前遇上衣冠楚楚的一队人,他们是电影公司的人,到酒店 请求孙卓拍戏。
老板知道孙卓不会拍,但他也高兴她有这样的荣耀。
他告诉自己,他将会赐给她更多。
他依然记得吕韵音临终时的信息,她告诉他,她的幸褔不是他想她要的幸褔。
他一直尝试明暸。现在孙卓要求她个人版本的幸褔,他只好依她心愿,一点不漏地送给她。
就当是补偿吕韵音。
自从阿精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一直魂不守舍,无时无刻,心里中空中空的,是一种近乎虚 的软弱感。
就连梦中也会记起砂山中的那个密室,以及当中那约匙。无翅膀的天使继续伴在她身边,他 递给她那颗圣人都吃的枣。然后她与一众血肉之躯伏在哭墙之上,各自为自己的哀愁落泪。
这些片段,重复又重复地出现。
为甚么会这样?悠悠长的生命,没有任何一段是重复而来,没有旧事会记起。脑中一早像装 置了过滤器一样,把不需要记着的东西过滤,要不然,如何才能渡过千岁万岁?
但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就变了。
老板只知阿精时常睡,但他不知道,她在经历些甚么。老板自己也有事忙,他忙着守护孙 卓,也顺便享受孙卓曼妙的琴音。
他甚至带了小提琴,走到孙卓的角落,与孙卓一同拉奏一曲。
他就觉得无上的愉佒。
有一晚,一名旧客人光顾。他是三岛,今年,他也是中年人了。第一次光临当铺时,已是二 十年前的事。
他一直光顾得非常小心,他典当的,都不外如是,譬如一个最难忘的学生奖状,初恋的部分 回忆,一部车,一个职位……换回的是一些金钱,一些发达的机会,一次投注的命中率……
因为典当得小心,所以,他来得好频密,也见老板与阿精都没强硬要求他些甚么,于是,他 一直认为,这个游戏,他可以长玩长有。
没失掉五官、手脚、内脏。非常化算。
三岛也有欠债,也有输股票,但每次得到老板的帮助后,都还得清。而由五年前开始,三岛 的事业运直线上升,他收购一些公司,越做越大,又在股增上旗开得胜,五年内把握了的机会, 令他成为了在他的国度内其中一名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人。
过着极风光的日子,接受传媒访问,与政要、皇室人员交朋友……然后一天,当他以为他会 一直好运气下去之时,全球性股灾出现,他在数天之内,倾家荡产。
带着如此伤痕,他向老板求助。
三岛末到达之时,老板向阿精提起过此人,他说:“有名旧朋友会来探我们。”
阿精精神不振,明明作了预约,她又记不起是谁。“旧朋友?”
“三岛。”老板说:“由一枝墨水笔开始与我们交易的人。他大概,会来最后一次。”
阿精唯唯诺诺,但无论怎样,也放不了心在老板的说话之上。
晚上,三岛来了。世间的财富最擅于改变一个人的气度与容貌,五年前一切如意,他便双眼 有神,意气风发;今天,生活没前景了,浑身散发的是,一股令人退避三尺的尸气。
“老板……”三岛走进书房内,一看见老板,语调便显示出他的悲伤与乞求。
“三岛先生,我们有甚么可以帮到你?”老板问。
“老板,”三岛说:“我甚么也没有了。”
“得失来去无常,请放轻。”老板安慰他。
三岛说:“我一个人是生是死不重要,但我的家人要生活,我有年迈的母亲,与及才三岁的 儿子。”
老板说:“可以帮忙的话,我们义不容辞。”
三岛说:“我希望要一笔可观的金钱,保障他们的生活。”然后,他说了一个数目。
老板答应他:“无问题。”
三岛的眼睛释放出光亮:“感谢老板!”
老板说:“但你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典当了。”
三岛望着他:“那么……”
“只好要你的灵魂。”老板说。
三岛木然片刻,似乎并不太抗拒。“横竖,我的灵魂也污秽不堪。”
“但我们欢迎你。”老板说。
老板向他解释那笔典当灵魂的报酬是如何分配给他的家人,三岛同意了,他又要求三岛签署 文件。
最后,老板告诉他:“你有甚么要说的,请说出来。到适当的一天,这段说话或会在微风 中、海洋中、睡梦中、静默中传送到你想他知道的人心中。每当海洋一拍岸,他的心头便会摇荡 着你的遗言,他会一生一世惦记你。”
听到这样的话语,三岛忍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老板望着他,他发现,他也渐渐感受不到这种悲哀。从前,他会为每个客人而伤感,会但愿 他们不曾来过,然而,时日渐过,连良善的心也铁石起来。见得太多了,重复着的悲凄,再引发 不了任何回响。
思想飘远了的他,忽然害怕。已经没有爱情,迟早又会失去恻忍,千秋万世,更不知怎样活 下去。
老板心里头,呈现了一个原木还是蒙眬,但逐渐清晰的决定。
是了,是了。
他要这样做。
那天,他收起了孙卓的爱情之时,他已决定要这样做;今天,他更加发现,这是他长生不死 的唯一出路。
是阿精的声音打扰了他,阿精对三岛说:“三岛先生,请别伤心,你的家人会因为你今天为 他们着想,而生活无忧。”
三岛说:“穷我一生的精力,也是为了令自己与及我身边的人生活无忧,然而一步一步爬上 去之后,却搞到连灵魂也不再属于自己。是不是,有愿望的人,都已是太贪心?”
老板与阿精都答不上这问题,他们的客人,都是心头满载愿望的人,这些人不能说是贪心, 而是,他们都走了那条太轻易的路。
凭住一张地图,任何地方都可以互连的人生当铺。
三岛悲愤地说:“你们明白人生吗?人生是否本该甚么也没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添一些 想要的东西,是否代价都沉重?”
老板与阿精再次答不上话来。老板今年大概一百六十岁了,但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了解 人生。
甚至乎,他甚么也不了解。
老板只能说出一句:“请你准备,我们该开始了。”
本来垂下眼睛的三岛,忽然抬起眼来,他如是说:“不!”他发问:“你首先告诉我,我将 会往哪里去?”
老板告诉他:“那是一个无意识的空闲,你不会知道自己存在过,亦不会游离,或许,你会 沉睡数千年,或许只是一刹那,总之,一天世界末日未到,你也不会有任何知觉。就算世界末日 到了,真要审判生者死者了,也有数千亿的灵魂,与你同一阵线。”
三岛本想理解多一些,譬如数千亿同一阵线的灵魂,是混合了上天堂和落地狱的灵魂?抑或 只就是要落地狱的,也有数千亿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