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孙卓也三十岁了,阿精离开了八年,八年来,老板没打乱任何一单生意,没有私下调 换客人的典当物,没有任何应做而不肯做的买卖。老板知道,没有阿精,他便不懂得在帐簙上做 手脚,于是,还是老实点好。
这一晚,有客人来,典当一条腿。那是一名医生,他为了进升医院高层,宁可牺牲一条腿。
他解释:“没有腿的医生仍会是好医生,医生,最紧要有一双手。”
老板问他:“你认为你会是好医生?”
他便说:“我医术高明。”
老板却说:“好医生也要有仁心。”
医生察觉老板不太热衷帮他,便脸色一变。
是孙卓打完场,她说:“医生的任务不外是救人。有权力欲的医生也会是好医生。”
医生望着她,然后说:“都是孙小姐聪明剔透。”
老板笑了笑,其实他才没所谓。“我非答应你不可?”
医生说:“一双脚够不够?”
老板说:“失去两双脚的医生太不方便,我还是留下一只脚给你,造褔人群。”
那样,双方便再没有问题。老板给他一份协议书,然后医生签过字,交易便要开始。老板请 求他合上双眼,他便合上了,老板伸手在他眼前一抹,他便进入了一个催眠状态,他甚么也看不 见,甚么也不知道。
书房内,医生凌空横躺老板跟前,一把巨型电锯正电源充足地起劲通着电流、尖齿以高速狂 转,三秒之内就会贴近男人的左边大腿上方。
将切未切,这情景实在是整个过程中最恐怖的。
老板不想看、他走到椅背之后,背着这进行中的切割。
电锯触碰医生的大腿,血肉四溅,电锯力度极猛,于是血肉便一小块一小块地各散东西,飞 溅到沙发上,书桌边沿,甚至是孙卓的裙子上。
“天!”她低呼,按住了半张着的嘴。孙卓也觉得这倩境呕心,但是她知道,如果要长留在 这里,再呕心的事也会发生。
是的,她喜欢这里。
倘若一天,她厌倦了名与利,她便想生活在这里,与老板一起打理这家当铺,到时候,她要 求长生不老,就如那个阿精一样吧!她相信,她会做得比她更好。
整条腿被切割下来,分割的缺口血不断的泻下。老板转脸望向这凌空横躺的男人一眼,血便 止住了,而四散的内碎也消失在地上各方,书房内的血渍,亦像被太阳蒸发的沙漠水分一样,消 失得无影无踪。
老板伸出手,那条属于当铺的腿便被吸纳过去,而失掉一条腿的男人,影像也渐次隐没在这 空间。他归去原本而来的世界。
抱住腿的老板,这样告诉孙卓:“这就是典当物。”然后他带着典当物走到地牢中。
孙卓留在书房守候,她明白这种规矩,她只是名帮手,更正确的是,她是名客人,有些地方 她绝不能走去。
孙卓就是这样子介入老板的当铺,她为他作个伴,日子安宁惬意。
老板问她:“我给你世间的一切,你可是感到满意?”
孙卓回答:“好得超乎所料。”
老板说:“你可是得到幸褔了?”
孙卓说:“是的。”她的眼眸内,有星星在闪,是的,她感到幸褔。
她取笑他:“三番四次,你也要确定我是否得到幸褔。”
老板的表情倒是认真:“这是整件事的最终意义。”
孙卓把脸伏到自己的手臂上,她为了有人如此关怀她的幸褔而感到好运。
老板望着窗外,而她望着老板的背影。对了,这何尝不是幸褔?
在尘世间,孙卓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拒绝来势汹汹的追求者。
世界首富,国家政要,世上最有钱最有权力的人,都来同孙卓试探、问候、约会。像古时的 女皇那样,她接见他们,研究他们,然而最终就是,拒绝他们。
从前,年轻一点,追求者多是巨富的儿子,但今天,追求者占了大部分是巨富本人了。
坐在他们的游艇中;埋葬在金钱、繁华与甜言蜜语中;在繁星点点与香槟的泡沫星光中……
第十二章
孙卓感受到的是一种与自己毫无关连的善意、美意、暖意。
心灵,是不相连的。
只有老板,才能直达她的心坎,他们熟知对方,清楚对方,他们是心灵上的友伴。
一直有人确认孙卓身边有一个男人,很多人见过,他风度翩翩,有着沉郁的魅力。只是,没 有人能提供证据,没有人指得出他的背景和身份。
这种传闻,令孙卓的人生更富戏剧性。她是名女神,可望而不可及,不是一般人能染指。她 与她的私生活,都深不可测。
一般人可以做的是,只有膜拜。
有一回,孙卓应邀到传媒大亨的派对作贵宾,那个派对布置得如摩洛哥王朝,纱幔处处,飘 扬的幕幔中,到处是酒与肉,一伸手一提腿,便有下人送上来。
孙卓与其他宾客一同喝得醉醺醺,她娇笑她软软躺到贵妃床中,传媒大亨抱住她的腰肢,凝 视她的美貌,禁不住,他就对她说:“为了你,我下半生甚么也可以不要,只要你一声吩咐,我 就去做。”
孙卓听入耳,反应是格格格地笑,继而伸腿把男人踢到地上,男人愕然极了,但孙卓是理所 当然的,她要求:“你跪拜我。”
男人抬头,望向她的脸,她的表情好认真。然后,他决定,照做。
他跪在地上,作第一次的朝拜。把头叩下的时候,还有点不情不愿,但当第二次第三次重覆 之时,他又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兼且曼妙无比。
何曾有过女人要他下跪朝拜?一旦出现了,他只有觉得趣致动人。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甚至叫出声来,真是身心舒畅。
孙卓接受着朝拜,仰脸娇笑,漫天的薄纱,烛光处处,只差一点,她便会误会了自己是古代 的公主,又或是女神。
被人跪着来叩头,真是快乐。
只是,这些人,除了用来叩头之外,还可以用来做甚么?
又再想念起老板了。他在一个虚假的空间内,可是,最真实的却又是他。
这就是孙卓的日子,她得到了她的成就与荣耀之后,她再想得到的是,老板。
终有一天,她会不再稀罕世上任何的虚荣,或许那一天,她会出外想要点甚么。
得到老板的话,她甚至可以得到永世呢!谁知。
而最紧要的是,她的心中一直有着他。
就在歇息于传媒大亨名下的摩洛哥王宫中时,老板从蒙眬中现身。孙卓正在床上辗转,喝得 太多,头便痛,也乱作梦。模糊地张开眼来,看见老板坐在房间中的座椅内看书,她便爬起来。
“老板,你来了……”她说。
老板说:“玩得够尽兴吧!”
她疲倦地笑:“胡胡混混。”
“今天的报纸已报道了,传媒大亨以三百卡美镄向你求婚。”老板告诉她。
“是吗?”她拍打自己的头:“他没有啊。但如果他真是那样,我也会拒绝。”
老板微笑:“三百卡美钻,是稀世珍品。”
她溜了溜眼睛,笑说:“也是的,不要用来镶戒指,用来做皇冠最好。然而戴得了多少年? 最后,说不定,典当了给你。”
老板笑:“看得真通透。”
“他们没有一个人,有可能性。”孙卓说。
老板望着她,她已比他第一次看见她之时成熟了许多,十四岁至三十岁,她经历了与得到了 的都多。然而,似乎心里仍然坚决。
他问:“你一点也没后悔当初的决定?”
孙卓说:“没有。”
老板说:“就算你不要爱情,但你也可以结婚的。你失去的,只是爱情那一部分。”
孙卓依样摇头:“不要,通通不要。”
她有那份此至不渝的神色,眼睛内半点虚弱也没有,老板便非常安心了。
“那就好了。”他对她说。
她听见了,有半点愕然,她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想问清楚点,却又不知该怎么开 口,于是,她决定细细在心中组织一下,然后这样发问出来:“我不想要所有男人的爱情,因而 你就觉得好了?”
老板想了想,继而点下头来。
孙卓的心中“啊”地叫了出来,是窃喜了!会不会是因为他会妒忌?会不会他认为他们也衬 不起?总之,她不要世间的爱情,他便安心了。
那么,老板究竟会有甚么安排?
孙卓摒住气,望着老板。
老板却说:“我要走,我只是刚巧路过。我准备到罗马去。”
“是吗:”孙卓呼出一口气。他似乎没打算告诉她些甚么。
“玩得开心点。”老板说。
她点下头来,笑容灿烂,然后,老板便离开了她。孙卓躺回大床上,翻了翻身,用枕头压着 脸,她的笑容仍然在,为了自己的猜测而莴兴起来。其实,她甚么也不知,她只知,老板对她 好,将来,她一定会有更好的路要走。
老板也一定知道她的心意吧:她把脸由枕头神出来,一整个心的快乐,都反映到脸上去,今
天,她比平日,脸上更有光彩,更迷人。
忽然,在清晨的这一刻,孙卓感受到幸褔。幸褔是得到一个心愿后,再得到另一个。
“唉。”幸褔得,她要叹气了。
老板的行程,目的地是罗马,他到罗马去,并不是为了游览,又或是接见客人,而是,有更 重要的事情要办。
罗马有庄严的大教堂,意大利人百分之九十都信奉天主教,梵帝冈又是咫尺之间,偏偏,老 板要见的人,却约会在这样的地方。
地点更是位于小街的一所小教堂旁,老板走进那小街,迎面而来的是踏单车的人,与及半天 晒晾的衣裳,还有过街走的狗儿。不阴深不沉重,反而热闹富人气得很。
今天,老板依然不能走进教堂,临近教堂也有种心脏会在下一秒停顿的恐慌,他只在教堂外 对面的小巷走过,冷不防的,就有人叫停他:“韩诺。”
老板转头,在接下来的数秒,他看见一名地道意大利男人外形的人,他说:“你来了。”
老板正要回话之时,此人的外形迅速变了另一副模样,由意大利男人,变作金发碧眼的西方 美女。
西方美女说下去:“我们想问你一件事。”说过后,西方美女变成印弟安部族的中年妇人。
在这不断变更的人之前,老板说话:“有甚么可以帮忙阁下?”
印弟安部族中年妇人,变成棕发的小男孩,年约十岁。小男孩说:“我们想问你一个灵魂的 下落。”
小男孩变成东方人外形的大男人,继而又变成衣着跟贴潮流的黑人。
老板说:“哪一个灵魂?”
黑人说:“你知道一名--”黑人变为南美洲种族的年轻美女,她说下去:“叫做三岛的人 的灵魂的下落吗?”
“三岛……”老板搜寻印象:“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
南美洲美女变成东方血统的老公公:“但你仍然记起吧!”
“是的。”老板说:“我记得他。”
老公公变为北欧血统的小女孩,她头戴维京人的帽子。“但灵魂呢?”小女孩又变作新畿内 亚土人模样的壮男,他说:“我们得不到。”
老板细细想着,然后,他记起了:“那是我的拍档,那年代,她负责储存典当物。”
土人说:“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士人变为一般白种男人的模样:“我们要你清楚处理 这件事,要不然,请你换一位拍档。”
老板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答应:“我会好好处理。”
最后,白种男人变为年迈的意大利老婆婆,她抱着一个大藤篮,篮中有着五颜六色的鲜花。 她递给他一朵玫瑰,然后说:“一百里拉。”
老板拿出金钱,放到她手心,她说:“祝你好运。”按着,她佝慺地转身,抱着花沿路走下 去。
望着老婆婆的身躯,老板的心盘算着,如何把阿精叫回当铺。
他自己先赶回去,直奔到地牢,搜索三岛的位置,在木架旁寻寻觅觅,他看见这位故人的典 当物,当中,有一个小木盒。他打开来一看,果然,内里完全没有放上过灵魂的痕迹。木盒旁边 的玻璃瓶,是阿精用来在书房盛载灵魂的,正确步骤是,把玻璃瓶带回地牢后,便要把灵魂放进 木盒内,这样子,灵魂便能被收下。
阿精冒失做少了一个步骤,灵魂于是就由玻璃瓶中溜走了。白白做了一单交易。
老板走到阿精的行宫。老板一直吩咐仆人把这些年来没有女主人的家打理得亮丽整齐,以备 随时让她回来居住,然而,除了那一年在孙卓的演奏会中碰过她之外,阿精都无影无踪。
有些事情,他想告诉她,他想要她知道,但她都不回来,他怎样才可以告诉她?今天以后, 她回来的话,第一句会转进耳内的,是他对她的责难。
她若然再冒失再不小心再迷迷糊糊,他对她有任何计划,也实行不到。
离开了这些年,这房间内,她的气息已逐渐微弱,老板坐在她的红色沙发上,尝试去感受阿 精的暖意,然而,她遗留下的一切,都日渐淡薄了。
有人会为身边人的别离感到伤心、悔恨、迷惘、落泊……而不能拥有男女间微妙感受的他, 得到的唯一感觉是,惋惜。
他也渴望会有最正确的感受,只是,这一天,还未到达。
“回来吧。”他默唸。“回来后,给你一样很好的东西。”
他对空气说,对她的家具说。而如果,他是亲口对她面对面说,事情的结果,就不一样吧!
他伸出他的左手,月光之下,仿佛看到微红的磁场。骨与肉之间,锁住了最贵重的东西。
“回来。”他再说一遍。不知要听着的人可会听得见。
卒之,阿精还是回来当铺,那却已是一年半后的事。
她又再走遍世界各国,在骑着骆驼横渡沙漠之时,黄沙万里,那种无穷无尽,那种虚幻,令 她很想念当铺。
她对x说:“我的家也像这个沙漠,一般人都摸不透,只有最熟悉的我俩,才知道开始与结 终。”
x问:“你是想回去了。”
她说:“我始终是属于那里的。”
x告诉她:“你与我一起这些日子,你知道,我们这里更有能力给你爱护。”
“我明白,”她说:“但我挂念那里。”
X默不作声。
阿精说:“你知道吗?舒适敌不过牵挂。”
X说:“男女之间的事最深奥。”
“是的。”她笑。
X说:“你知道,我们随时欢迎你,我们预了位置给你。”
她说:“那么,我call你!”
说罢,她骑着的骆驼便走向相反的方向,往大漠的另一边步远。决定了要回去,她的脸也就 有了坚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