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她笑出声音来。“我已推过两门亲事了!不过皆因我的两名姊姊都早早嫁了出去, 爹娘还不急将我送走,这次来英,也好让我为他们作个伴。”
而且,她更自报年龄。“不瞒你,我已二十三岁了!全个家族,女性来说,数我最大还末嫁 人。”
韩诺点点头,他说:“不用怕,我也是二十三岁,也尚未定亲。”他表情傻傻的。
“为甚么你又不定亲?”她的目光炯炯。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说:“我的爹娘赞成我先行寻找意中人。”
她瞪大眼。“甚么?”
“我的大姊也是自由恋爱的。”韩诺说。
她有点不相信了:“真是不可能的事!”然后她走前一步,回头瞄了他一眼,那眼神,饶有 深意。
看得他的心狂跳。
韩诺也曾与同窗到酒吧见识过当地狂放的洋女士,那种野性、放荡、与男人一样的意志,真 叫他看不惯。只是突然间,他从吕韵音身上,也看到一股类近的特质,这个女人,本性其实是不 羁的吧。
这使他更深深被她吸引。
推掉亲事,唸洋文穿洋服,勇敢面对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真的比他强得多。
这一夜,他拉奏韩德尔Hendel的赛尔斯慢板段落,不由自主的,他拉得特别好,特别的充 满感情。
已经下雪了,但原来,雪落下之时,并不那样冷。
有一回,吕府举行一个小宴会,形式为当时流行的年轻男女小型音乐会,由已相交的家庭中 派出年轻的代表合奏或独奏一曲,韩诺被编排与当地一名门千金合奏比才Bizet的阿莱城姑娘, 他拉奏小提琴,洋少女则弹钢琴。
通常这些聚会都是先聚集一起吃点东西,然后音乐会使开始,接着是在花园间漫步,有意思 的男女争取机会了解对方及交谈片刻,这足很摩登却又合乎礼节的活动。
地点在吕府举行,但安排的是一位英国官员的太太,席间除了韩诺之外,更有他的两名华籍 同窗,当然还有吕韵音,但负责表演的,华人当中只有他一人。
韩诺之前已练习了许多次,首次在吕小姐面前表演,令他很紧张,他一边拉奏一边望着席上 的她,他发现,她的目光内有的是欣赏,他安慰了,这还是首次,他在她的眼睛内,寻找到认 同。
蓦地,自己所有的价值都被肯定了。
却又忽然,吕韵音笑起来,她用扇掩面,笑了大约十秒。而之后,她的神线再也没落到他身 上。
韩诺但觉,这一切实太悬疑。
一组又一组表演过后,大家走到花园之外,喝茶吃点心。吕小姐正与两名洋青年交谈,韩诺 在他们身边绕了两圈,他听到他们说及中国的情形,然而洋男子的眼内,望着美丽的吕韵音的眼 神,丝毫与关心中国无关,他们关心的是面前东方美女的吸引力。
三人都没邀请打圈的韩诺加入话题,甚至,望他一眼。他气馁地走到另一端。而刚才与他合 奏的英国少女,徐徐与他攀谈起来。
他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把眼神断断续续放到吕韵音身上,显得非常忙碌。
及后,他身边又加入了那两名华籍同窗,大家不着边际地说着中国的园林设计和西方的不同 之处,韩诺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者,直至他看见吕韵音离开她身边的洋青年,他便跟到她身后,她 走回屋中,他跟着她走。
她站定,回头,问他:“干吗不继续与Miss Ankinson说话?”
“Miss Ankinson?”他反问。
“她刚才与你一起演奏时,每隔三秒便望向你。”
“是吗?”他倒留意不到。
吕韵音又问:“你会不会爱上洋妞?”
韩诺立刻说:“这是没可能的事。”
“为甚么?洋人很神秘啊。”吕韵音说:“他们的眼晴是透明的。”
韩诺说:“我觉得你更神秘。”
吕韵音仿佛有了兴趣,她的脸上勾起了笑容,她问他:“说得不错呀。但我有甚么神秘?”
韩诺说:“神秘得大概一个男人研究一世也研究不清。”
“哈!咍!咍!”她忽然大笑三声,更准备转身离去。
他却叫停她:“别走!”
她没有回头,只是说:“我又不是你的人,干吗不准我走?我要走要停,是我自己的事。”
是在这一刻,韩诺如此反应:“好,我便要你以后是我的人!”
吕韵音终于停下脚步,但始终没回头。忍不住的足,脸上有偷笑的表情。
她想,终于也说了吗?快去提亲吧,别再磋砣岁月啊。云英末嫁的闺女,岁月好宝贵。
韩诺向吕老爷提亲之时,差不多是完全无困难,唯一的问题,是韩诺的学业。韩诺的意思 是,先回中国结婚,再回来英国继续学业。
把消息发到韩老先生的手中,除了是惊吝之外,再无别的反应。
大喜之时在考试之后,暑假的数个月刚好赶及乘船回国。吕韵音按照传统坐花轿,穿裙褂戴 凤冠,只是脸上的红布已可有可无,他俩早都相处过。
那年代的大婚之喜热闹是热闹,却不会有韩氏这一宗的幸褔,天作之合,真心相爱,真的, 差不多可以预料,一定同偕白首了。
韩诺在一直无风无浪的人生中,继续享受着命运的善待。是完美的人生了吧,富有、具才智 学识、身体健康,更加上拥有如花美眷。
所过的每一天,都只得一个美满笑容的选择。
幸褔,这就是最贴切的形容词。
回到中国,吕韵音换回清末已婚妇女的装扮,她结上发髻,穿着淡雅,一身中国妇女的贤淑 气质。韩诺忽然发现,这模样的她更吸引,也似曾相识,对了,像极了他小时候从母亲身上得到 的回忆。
吕韵音会抱怨中国服的单调,而且,原来,她一直有个遗憾。
她对韩诺说:“回去英国之后,我想再结一次婚。”
韩诺放下手中书本,问她:“为甚么?”
她便说:“你有留意英国妇女结婚时一身的雅白吗?我想穿婚纱到圣堂行礼。”
韩诺疑惑了:“穿一身的白呀……”
吕韵音说:“不让老人家知道便行了。”
他点了点头,又问:“教堂呢?我们可以吗?”
吕韵音说:“我是教徒嘛,回去之后请Father Luke帮忙,或许可以办得到。”
韩诺听罢,觉得问题不大,便答应:“你照办好了,一切随你喜欢。”
吕韵音微笑,忽然屈膝向韩诺鞠一个躬,然后说:“谢谢你,老爷。”
韩诺一听“老爷”这两个字,蓦地脸涨红,他不好意思起来。
然而却又想再听多遍,他把妻子拉到怀中,在她耳畔细语:“多说一遍。”
她便乖巧娇柔地称呼他:“老爷--”
听得他心也痒,接看是妻子的娇笑。
韩诺忽然知道,他也会如自己父亲那样,一生也不纳妾。
他已经太满足于她。
回到英国之后,吕韵音真的找来一间教堂,与及订造了一袭婚纱。来观礼的都是韩诺的同学 和他们在当地结识的朋友,婚礼完毕之后,还在草地上举行了一个小派对。
韩诺对教堂有一种奇妙的感应,他感觉到这小屋的神圣,却又不期然的,每当走近之时也会 有点抗拒。他说不出那是为了甚么,小时候也在神父开办的教会学校读书,只是,走近圣堂, 心便虚。
像心脏刹那间停上一停那样,有种休克的虚无。
刚才,在圣堂内宣誓永远爱她之时,他一边说话一边全身发抖,吕韵音望着他,还以为他是 太紧张所致。
十字架上受苦受难的耶稣基督有何不妥当?令他不能靠得更近。
走到草地上之后,他坐下来休息了许久忍不住的对着蓝天深呼吸。
吕韵音握住他的手,她说∶“上住会保佑我们的婚姻。”
他一听,当下全身毛管寒起上来。这反应,是绝对的害怕。纵然,这明明是祝褔。
所以三番四次妻子劝他入教会他也推辞。明显,还是有些东西不能与妻子分享。
不久之后,吕韵音怀了孕,韩诺兴奋莫名,再没有任何事比这一桩更刺激新奇,他将有与自 己酷似的后代,孕育他深爱的妻子的身体之中。
是不是太厉害了?一生人,甚么也有了。
幸褔,这就是幸褔。
九个月之后,韩诺的儿子在六月出生,取名韩磊。
小磊长得跟韩诺一模一样,双眼皮高鼻子,小小娃儿,居然已十分英气。
然而又非常奇怪,小磊那双明清的大眼睛,望着成年人之时,仿佛有那透视一个人的能力, 但凡接触过小磊的人,都有这大同小异的感觉。
是的,那种坚定、深邃、透彻的眼神,完全不配合初生四、五个月的婴孩。怎可能看穿一个 成年人?怎可能有那些故事在内。
连吕韵音也说:“小磊不是有点太与众不同吗?是不是我多心?刚才Mrs Farrow与Mrs Howart讨论着婴孩的健康时,小磊目光内带着冷笑。”
韩诺把婴孩接过来抱在怀中,他观察了一会,说:“不觉得啊!”
吕韵音把脸凑过来,她说:“现在还可爱一点……”
接下来,小磊哗一声的哭了出来。之后,两名成年人都没把事情深究。再古怪,也还只是个 小婴孩。
但看过小磊的人都会说:“他好像甚么也知道。”“他甚么也能看见的吧!”“这双眼睛,怎 可能是婴儿的!”
而结论的一句是:“小磊是出类拔萃的孩子:现在已那么不同凡响了!”
韩诺与吕韵音,也就把这最后一句评语牢牢记住,抹杀了之前所有人的说话与怀疑。是的, 只是小娃儿,成年人的心眼也太认真。他们宁可想得简单一点、美一点。
小磊开始学行,又牙牙学语,一切也显得正常,很喜欢玩,又喜欢大叫,吃东西糊得一头一 脸都是,渐渐,也就不再有人记起他曾经有过的眼神,那种成年人也不习掼的通透冷峻。
当小磊十八个月之时,吕韵音提议带他去受洗,韩诺没甚么意见,于是使与神父安排。虽然 他对圣堂有不安的感应,但他不抗拒儿子成为教徒,有信仰,不会是坏事。
婴孩受洗是件重要的大事,吕韵音邀请各方友好到圣堂观礼。仪式在圣堂的中央,十字架之 下举行,云石做的窝中盛满了水,小磊身穿白袍,被母亲抱住,神父一边颁祷一边把水轻泼到小 磊身上,小磊一直没有太大的反应,是到最后神父接过小磊,把他放到云石窝中之时,小磊忽然 尖叫:“呀--呀--”
他挣脱离开神父的怀抱,在云石窝中乱拨双手,不断的狂叫,小小的身躯在浅水中上下跌 堕,表情痛苦,尖叫加上双手伸前挣扎的动作,分明像个苦海中垂死的人。
代表救赎的受洗仪式,变得与死亡接近。
成年人惊吓起来。吕韵音急急上前,抱起儿子,小磊乱抓的手,在母亲左边的颈项上划破了 一道血痕,十八个月大的孩子,抓出来的血痕,竟然那样深,血立刻淌下来,染在母亲白色的衣 领上。
“算了吧!孩子不适,今天不受洗了!”韩诺上前一步,边拥抱妻儿边向大家宣布。
后来大家说起韩诺的儿子,都说他是名不能接近上士的孩子。
小磊自尝试受洗失败后,一直的病,发热、咳嗽。
父母看看,非常心痛。韩诺决定:“以后也不要带他走近圣堂。”
说这话时,他想起自己。
吕韵音反对:“如果他有甚么不对劲,我们更要引导他走向神!”
韩诺却坚持:“不!”
“为甚么?”吕韵音日光炯炯地望着丈大。
韩诺深呼吸,尽力放轻语调,他解释:“宗教容许自由意志,你让小磊长大了之后自行挑选 要接近还是不。”
吕韵音觉得有理,便不再与丈夫争辩下去。孩子的烧没退,还是身体紧要。
小磊病了三个月才康复,之后一直再无大碍,也显得聪明伶俐,学习能力很高,不够两岁的 小孩,中文、英文都懂得不少字汇,很讨人欢心。
与父亲也特别投缘,他喜爱韩诺的小提琴音乐,他会像个成年人那样,在书房中坐得端正 地,感受这音乐的美。
某天,韩诺正在拉奏一段贝多芬Beethoven的慢板时,还在拉奏的中段,他听到一句说话: “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
韩诺把弓架起,音乐静止,他望向他的儿子。
书房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他不能够肯定,这声音的来源。
只见,他的儿子望着他笑,那笑容,像一个成年的男人。
韩诺向前走去,朝向儿子的方向,但觉,这十步之内的距离,像是千里的远。
而且惊心。
儿子的脸,那张成年男人的笑脸,凝在空气中,韩诺每行一步,都觉得那张脸像在发出一个 信号,陌生的,却又带着命令,令朝着这张脸的人,不得不走前去,不得不站到这个笑容的跟 前。
韩诺与他的儿子只有半尺的距离,却忽然,儿子收起那张笑脸,在千分之一秒间,回复一个 孩子应有的单纯、童真与及无知。
他望着他的爸爸。
瞬间,一切胶在空气中的惊惶顷刻瓦解。
韩磊伸出胖胖的双手。
韩诺忽然间,只想哭叫出来。
他抱住他的儿子,刚才短暂却又不明不白的恐惧,在骨肉拥抱的体温中一点一点地消逝,不 见了,没有了,怀内软绵绵,温暖甜蜜的一堆肉,只就是他的爱儿,单单纯纯,是他的儿子。
韩诺在余悸中怀疑着,那一句:“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自此,韩诺十分留意韩磊的一举一动。
吕韵音却似乎没有为意儿子的不妥当,她看者韩磊,总是心满意足的。
他们请来了私人老师教导孩子,韩磊嗯明伶俐,学东西很快上手。韩诺一百观察着儿子,当 日子渐过,他逐渐怀疑,当天在书房所见的那张笑脸,是真抑或假。
或许,是自己多心。对了,事实木该如此。
韩磊已四岁了。一切,也相安无事。
就在此时,韩诺收到急件,他的父亲在家中病重,于是一家人急急忙忙收拾回中国。一路 上,韩诺的心情都沉重,妻子伴者他,也是愁眉相对,只有小儿子,有那不知情的纯真快乐,天 天在甲板上蹦跳晒太阳,可爱欢乐一如天使。
回到中国后,韩诺便知道父亲的病情有多重,大夫说已是时日无多。吕韵音时不时走到圣堂
韩老先生祈祷,作为一名贤慧的媳妇,她利用她的信仰协助家公渡过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