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平浪靜的,媛媛大一歲,十七歲了,讀中五。
韋生很緊張她的功課,希望她會考可以考好些,寄望她升大學。
媛媛說:「不升大學也沒所謂,有你就好了。」
韋生牽著她的手,告訴她:「除了我之外,你還可以擁有更多。」媛媛望著韋生,深深慶幸自己的眼光。為著他這句話,她發奮讀書。
韋生替媛媛招羅名校模擬試卷,替媛媛做筆記,購買好的精讀。
韋生笑。「自己讀書也沒有這樣勤力。」
媛媛終於問他:「別人的男朋友都希望女朋友普普通通,你卻要我入大學。」
韋生望著媛媛的眼睛。「儘管或許有天你會從我身邊飛走,我也希望你好。」他這樣說。
媛媛的眼紅了。真的,夫復何求。
連月來的努力,媛媛已有八成把握,校內的考試考了全級第八,四A三B的成績指日可待。
三月了,杜鵑花開,韋生要應付大學考試之餘,媛媛亦要向會考全力衝刺。
一日,風和日麗,正在溫習地理的時候,媛媛接到一個電話。「林韋生遇上交通意外,現正在醫院,他想見宜媛媛小姐最後一面。」媛媛丟下書本,乘的士趕到醫院。
那十分鐘的車程,卻像是一世紀那樣長,完全空白的腦袋,搖晃在唱著情歌的車廂內。
媛媛沒見到他最後一面,他沒有等她。
那天是天藍的,為何媛媛望出窗外,卻是一天一地的灰黑。
她開始不說話不吃東西,一直在五天後的葬禮她才願意發第一聲。那是飲泣的嗚咽聲。
不明白為何是這樣,人生總不能順利。
甚至看著了被火化,她也不能真心相信他已死。
一個那麼愛自己的人,怎會就此離開?
悲傷的十七歲。就那樣放下了書本,媛媛準備放棄會考。
失去中心點的生活,還要會考成績來做什麼。
就那樣每天眼睜睜看著天花板不更好嗎?沒人關心沒人愛護,做什麼不做什麼也沒相干。
是父母威迫利誘,媛媛才肯在四月應考英文聆聽考試。
未入試場前她想,這科不用溫習,坐下來做做也沒什麼大不了。但到真正落筆時才知道,剛才半句也聽不入腦。無線電耳筒傳來的聲音,對媛媛的記憶細胞起不了作用,答到第三題,她開始畫公仔了事。
耳筒內的聲音一地上清晰鏗鏘,媛媛卻沒放在心上,是在「卡」的一聲後,聲音突然隱沒了,她才稍稍集中精神起來,媛媛皺眉,以為機件故障。
大概十秒過後,她卻聽到:「媛媛,媛媛。」
心頭一震。那是韋生的聲音。
那聲音透過試場派發的耳筒機傳來。它在說:「媛媛,我掛念你。」媛媛掩著嘴,雙眼發熱,漸漸地紅起來。
那聲音繼續說:「但我很不高興,自我離開後,你把身邊所有放棄,不讀書不注意身體,我看著,非常心痛。」
四周儘是伏案苦幹的考生,戴著耳筒在填閱答案;但我們的媛媛卻在低頭飲泣。
「別哭。」韋生的聲音說:「不是早早告訴過你,除了我,你還擁有其他。」
媛媛低首掩臉痛哭。
「如果你還愛我,請好好照顧自己,只有令自己做得更好,才是愛我的表現。」
媛媛抬起頭,雙手緊按耳筒,口中喃喃:「韋生……」
但十秒過後,聲音卻消失去,回復考試的英文會話。
他回來了,留下沒有機會說出去的話。
身旁一列列的考生飛快地填寫答案,看著他們機械性的動作,只覺身邊一切像浮游半空、不著地的幻覺。
媛媛哭得更狠,未幾便昏倒在桌面上。
她在想,韋生或許不明白,縱然整個世界在她的手裡,但是沒有他,也只如空殼一個。但願隨他去……
第九章
剪纸公仔
玩过这种剪贴游戏吗?把穿着内衣的纸版公仔剪下来,然后再剪下配衬的衣服、饰物和手袋,继而并合在纸版公仔身上。
你小时候总会玩过吧?当妈妈姐姐有漂亮衣服穿而你没有,就只好寄情在纸版衣服之上。
瑶瑶今年十六岁了,依然深爱这玩意,但她不在家里玩,她在医院里玩。
在她的病床旁有一个小钢柜,内里有一个木盒,瑶瑶的十多个纸版模特儿和百多套剪贴服装全被保管在内。
在医院的日子很除了听discman看小说外,就是玩剪贴公仔。
早上替公仔穿行政套装,让她上班去。黄昏替她换毛衣和501牛仔裤,她要和男朋友拍拖。周末晚上给她穿晚装,烛光晚餐正等着她。当然在阳光普照时,她会穿泳衣出海。
就这样剪剪贴贴,一天换一天。
瑶瑶的主诊医生是林唤生,刚到三十岁,但外形远比起初年龄年轻,瑶瑶看过他穿便装的样子,像个大专生。
他是血癌病人的主诊医生。血癌,是小说和电影女主角最常患的绝症。而瑶瑶,也是身患此病。
在十三岁初次发病,到现在步入后期,前后已被折磨了三年,瑶瑶下意识知道,大概今次好不了。
接受了现实,便不会呼天抢地。
在自己看得开的同时,伤心的是身边人。
妈妈每天来一趟,温柔呵护,强颜欢笑又一天。学校中的三、两好友时而来坐一坐,给瑶瑶带来郭富城的签名,其中的Peggy并说:“我姐姐认识郭富城的保姆,你想不想郭富城来探你?”
瑶瑶摇头,她临死前想见的人不会是郭富城。
其实Peggy她们都知道,瑶瑶暗恋F.5那个前任素描学会会长MonteChan,瑶瑶想见的是他。
暗恋Monte的日子最初在瑶瑶读F.3,十五岁时,断断续续也有年多。瑶瑶参加素描班引他注意,瑶瑶在小息时候向他所在的课室凝望。曾经她以为,这是她的浪漫初恋,曾经她以为,她有机会发展这段恋爱。
但他没注意她,而她后来也病发了。
瑶瑶显得很没所谓,但她的好友却为她心痛。
于是她们告诉Monte瑶瑶的病史和她喜欢他的事,因此Monte每星期也到医院探她一次,已维持五个星期了。
今天是星期五,林唤生检查他的女病人,他对她说:“今天气色很好,男朋友来看你了?”
瑶瑶轻轻地笑,耸耸肩,望着她的医生。
林唤生打量她手中的纸公仔,说:“今天替她穿什么。”
“运动装,她要打网球。”瑶瑶说。
林唤生想了想,从瑶瑶的木盒拣出一条吊带裙,告诉她:“之后她穿这条裙子,要去shopping。”
瑶瑶拿着那吊带裙子的剪纸,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
林唤生笑:“我知呀,你初初进来的时候也是穿类似的吊带裙。”
瑶瑶莞尔,她根本记不起了,她甚至不知道林唤生说的是三年前她首次入院的衣着,抑或是最近一次。
但林唤生的确记得很清楚,那高桃标准的身段上是一件短短吊带裙。他唏嘘,才不过两个月,瑶瑶起码瘦了二十磅。她甚至甩光了头发。见朋友的时候她戴假发,不见人的时候她戴帽子。她很为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外表感到尴尬,但林唤生倒不觉碍眼。不是因为他习惯癌症病人,而是,瑶瑶在他眼中依然美丽如昔。其实他今天心情不大好,他知道这天是MonteChan来看瑶瑶的日子。
林唤生一转身,Monte就来了,把书本捧在手中。
林唤生离开。
瑶瑶与Monte相视而笑,瑶瑶真的很喜欢看到他。
他这类型的男孩子最得她欢心:沉郁、有艺术家的味道,长相清秀俊逸。
他俩也很能沟通,瑶瑶喜欢一切视觉美观的东西,她爱好时装设计和摄影艺术,Monte对这些也擅长,每每有闲钱也会买给她一、两本时装杂志。他对她很好。很合衬的一对,只是他俩知道,没可能发展。就在离去前,Monte对瑶瑶说:“不能再来看你了,要应付会考。”
瑶瑶失望地垂下眼来,轻轻吐出:“会考后呢?”
“嗯。”Monte答应。
“但要等两个月。”瑶瑶低声说。她在心里想,难道他不会挂念她的吗?这两个月内见一、两次也可以嘛。
瑶瑶心中苦涩,未几Monte就走了,刚巧是黄昏,金黄色的阳光从窗外刺进来,流离在瑶瑶病床四周,骤眼望去,混在黄金微尘中的角落是她,更显孤寂。
她抿着嘴,又从木盒中掏出剪纸公仔和纸衣服,漫无目的地替公仔并上一套又一套前裙,手在繁忙地活动,一双眼睛,却落下泪来。
本来可以好好地成为恋人,本来可以令他好好爱上她,为什么病发来得那么早!这一生人唯一可能的相爱经验也就这样失去了。瑶瑶不忿。她在没有得到之前已经失去。
究竟这十六年的生存目的是什么?
在五、六岁的时候她爱偷涂母亲的化妆品和穿她的衣服。十岁的时候首次接触外国时装杂志,一看见那些supermodels心就动了,瑶瑶立志要成为她们其中一分子。十三岁时星探发掘她拍了一个汽水广告,原以为愿望可成真,一生人会顺顺利利,谁料突然会如此。
不能再穿漂亮的衣服,不能再打扮化妆,只能半躺在床上,玩这堆剪纸公仔。
此刻连剪纸公仔也不能玩,瑶瑶的手抖震,泪流得太急,模糊了视线。
林唤生刚巧经过病房,看见哭泣的她,便走过去,握着她的双手。瑶瑶倒进他的怀中,呜咽:“医生,我不想死。”林唤生合上眼。他心痛。
瑶瑶的病情一直恶化,不见血色的身体不停地瘦下去,原本美丽的少女,成了小小一副髓髅骨。
她的医生每天在她耳畔告诉她:“你会没事。”起初,她在听过后还可以笑笑,后来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颤动她的眼球。
在临死的前一日,瑶瑶回光返照,把在钢柜中的木盒递予林唤生,说:“这个给你,知你也爱玩。真像女人。”
林唤生兴奋地接受过盒子,他意外,瑶瑶竟把最近身的作伴物送给他。
大概,她知道他会珍惜。大概,她知道他是喜欢她。
在起初,她没有留意这名年轻的医生,现在每次看见他,心却总有点暖。
Monte已不来了,但瑶瑶也不赖呀,有这个心肠软的医生。被爱总是温暖。
在临死前,亲朋一众齐集,瑶瑶问母亲:“他呢?”
母亲以为瑶瑶在说Monte,便胡乱扯了个谎:“要会考,走不开。”
然而瑶瑶的眼珠四处溜,最后在人群后停下来。她看到那红了眼的医生。
她去了。带有一点点留恋。
每天都有病人过身,但林唤生在瑶瑶死后,却例外地拿了两星期大假。他要专心做个爱哭的医生。
后来情绪稍稍平稳了之后,他把瑶瑶留下给他的木盒放到保险箱,一直没有再碰过。他怕承受不了那痛苦。
到许多年以后,他碰上一个女孩子,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娶她为妻。那女孩子有七分像瑶瑶。
是在结婚半年后,一切平静如湖,他才把木盒从保险箱拿出来。内里的剪纸已经变黄,那些时装亦不再时兴。
唯一常新唯一不会过时的,就只有那纸公仔的样貌--在经过时间洗礼后,变成了瑶瑶的样子。
他落下泪来,瑶瑶没有离开,她留在一个爱她的人的身边长伴。
于是从此以后他每月给她烧一批新的纸衣服,于是他把妻子唤作瑶瑶。当爱一个人,无论再苦,也会爱下去。
笑脸
小鱼失恋了。
被工商管理系那个Eric甩了,拍了两年拖,他突然告诉小鱼,其实一直也不大想发展这段感情。
仿佛有人用枪逼他。
小鱼好脾气,和颜悦色地问:“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Eric答,毫无怜惜的心。“是因为读大学闷,所以希望拍拖,碰上那时候见你好像对我有点意思,便试试看。”
小鱼静静地看着Eric,不知不觉,眼睛红起来。
小鱼想说:那时候是你每天在巴士站逗我说话,是你硬要陪我上日文课,是你送了束紫莺尾来我宿舍然后叫我做你女朋友。
但小鱼什么也没说,只是流下泪来。
Eric耸耸肩转身便走,半分歉意也没有。
小鱼体验到当男人变心时的残忍。没念一点旧情。
后来小鱼知道,Eric有了新女朋友,是棕发的美国女孩,来香港当交换生。
小鱼性格纯善,给人这样撇了还可以想道:或许真的比不上别人,既然不如人便只好认输。
但可怕的是,Eric为了自保,四处告诉其他同学,一直是小鱼缠着他,他俩根本没有拍过拖。
好端端的女孩子,乖巧聪明,外表可爱,性格温驯,偏偏第一次拍拖便遇上那样的人。
小鱼每天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哭得好凄凉。
一想起这段感情、这个男人便眼泪涟涟,她不明白究竟做错了些什么,竟会受到如此对待。就是在这种心情下,小鱼在一卷从超级市场买回来的雪白卫生纸中,第一次发现哈哈笑的脸。
是那种在大圆圈内,有两点眼睛和一个向上笑的嘴巴的笑脸,并且是用蓝色原子笔画上去的。
小鱼把眼泪和鼻涕用另一格卫生纸擦掉,然后仔细地检查卫生纸。
全卷翻开来,再没有别个笑脸。
是谁用原子笔在她的卫生纸中画哈哈笑呢?
小鱼心想,大概是宿舍同学的恶作剧吧!哭得头昏欲裂,小鱼把那笑脸捏成一团到垃圾筒,没加理会。
Eric离开了她的消息传开去,主动关心小鱼的人多了。宿舍的男女同学,日文系英文系的同学,都若无其事地约小鱼上街。
但小鱼只应海恒的约会,她信得过他。海恒是小鱼的英文系同学,高瘦斯文戴眼镜,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穿长袖恤衫,说他老套似乎过分了点,但这类女校阿sir型的男孩子一向不是小鱼至爱。
当然,他有他的优点,在小鱼眼中,他长情。
他们是在入大学报到的第一天认识的。那天两人一同排队报到,海恒问小鱼借原子笔填表,然后再问小鱼要了电话号码。
其后海恒每天与小鱼聊十五分钟电话。说笑谈电影研究小说,互问家庭状况生活习惯,在每天十五分钟的笑声里,海恒和小鱼成了好朋友。
但小鱼从没答应过海恒的约会,他第一次约会小鱼,是看日本电影节的电影,他知道小鱼会喜欢。事实上小鱼很想去看,又不讨厌海恒,但她还是推掉了,在电话里头,她听得出海恒的失望。
小鱼是这样想的:第一次拍拖,一定要很认真很认真,对方必须是完全合乎条件的男孩,也就是说,必须具备野心、非常聪明、外形酷,一出场便使全世界黯然无光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