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萱,谢谢你,我一定很快回来,不会连累你的。”我道,双足一蹬,腾云飞离虚无缥缈的蓬莱山。
长安城江尚书府,我乘风轻巧翩然的落在屋顶上。
入了夜的深宅大院还是有人忙碌着,喜幛已经挂起来,触目惊心的一簇簇鲜红色,从这里到那里,挂得满屋都是。
我轻灵落在园子里,穿过花径、拱门,不落声息。
我心头一紧,拿新科状元?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咱们听差办事,问那么多做什么?”这个却是喳喳呼呼的。
“不是嘛,新科状元现在人旺气旺,凭我们两个小鬼,哪里拿得动他,城隍爷应该亲自出马。”
“唉,还没动手就说拿不动,太没志气了吧。新科状元也是人啊,是凡夫俗子就没有拿不动的道理。走吧,干活儿啦。”
声音渐行渐近,我看到两个鬼差老远姗姗走来,宽大的白长衫,披头散发拖着黑色铁链。
我恍然大悟,紫樱姐姐说这件事情有人善后,原来是这么善后法!这两人要用那个东西绑走文举?
不可以!
我上前去拦住他们,那两个鬼差怔了一怔,瞪大眼睛望着我。
“小丫头,你干嘛呀?”
“你们是来带走新科状元的?”我沉着声。
“是啊,仙姑有何指教?”
“我没有指教,只是要你们回去,新科状元拿不得!”
“阎主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你是哪里来的,连这个规距都不懂。”他冷哼,懒洋洋的口气听来似乎很不以为然。
“请仙姑让路,要是误了时辰,我们大家都担待不起。”
我一句话也不想多说,站在原地瞪着他们。
“不要理她!”其中一个说完就要穿墙而入,我横臂挡住他,他突然拿铁链砸向我,我俐落的闪开,变出长剑,开始一场恶斗。
出得蓬莱山,头一次独自面对敌人。
这一次,我没有帮手。
这是我自己捅出来的纰漏,我当然只有自己收拾。
对方为了完成任务,招招狠辣,不知道斗了多久,铁链愈架愈沉,我累得喘不过气来,重重的铁链趁虚而入,绕过我的颈子,两人一左一右的扯住链子,几乎把我勒死。
我眼前发黑,只觉得头快要胀破了,隐约看见身旁白影,我提起最后一点力气,挥剑狠狠的一刺到底!
凄厉的惨叫声惊动了黑夜,连园里的树木也颤栗了,啪啦啪啦的一群宿鸟四散飞去。
颈子上的铁链松了,我一滩泥似的软倒在地上,浑身都痛,尤其肩膀的地方,热辣辣的像有火烧着。
“走!”
鬼差扶着受伤的那一个闪身消失,“呀”的一声,似乎是有人开门。
我靠在园子里的假山旁喘着大气,手肘磨破了一道口子,飘然的长衣当然也割破了,我伸手朝肩膀疼痛的地方摸了摸,一阵千针万刺,教我狠狠倒抽了口凉气。
我受了伤了……
真是气人。
蓬莱山多的是稀奇的花草树木,为什么偏偏是我练成了血肉之身,下凡走这一道,忍受皮肉之痛,情欲之苦。
“好痛……”我忍不住低声呻吟,好想哭。
“小桃?”一个熟悉的呼唤把我震慑住。
我全身都无法动弹,甚至连将头转动一下都显得那么困难。文举慢慢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满脸的惊讶、迷惑,还有一大堆我懂得和不懂得的神情。
“你去帮我送信,这时候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缓缓蹲下来,仔细的端详我,然后视线停在我的脸上,戒惧的问:“你到底是什么?”
呆书生其实不是真的呆,他还是发现了。
黑童说过如果他知道我不是人,他不会爱我的。
“蓬莱山的蟠桃精……”我道,很小很小的声音。
他惊讶的退开了,张着嘴,我完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我等着,觉得身体慢慢变凉。
“你受伤了?”他道,似乎很努力的在平息自己,隔着一点距离,审视我的伤处。
“不要紧,我好得很快。”我说谎,我根本没力气替自己疗伤。
“像手指头那样吗?”这次的语气缓和多了。
他慢慢靠近我,愈来愈近,就像我们以往说话的距离。
“那天晚上……原来真的是你……果然不是在作梦。”他恍然大悟的深深望着我。
是啊,是我,就是我……
文举迟疑了一下,终于伸出手,紧紧的将我抱在怀里,而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他握着我的手,我看见他手心捏着我的发带,心头一凛,我不知道为什么发带会在他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拿来捏在手心。
“你要和江绿瑶成亲了?”我笑着任泪水滂沱,靠在文举胸怀,杳乱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小桃……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件事……是我辜负了你……”他痛苦的道。
对不起?或许这三个字不说还好一点,说了表示他的选择不是我,即使他不知道我是蟠桃精,他的选择也不是我。
“不要,文举,不要为我难过……”我道:“我过生日,到人间来胡闹一场,现在要回去了,这段日子对我来说,只是小小一场梦而已……你也不要为了一场梦难过。”
一场痴心爱恋,一夜深情缱绻,在生死无常天命轮回之前,都只是一场梦。
为了梦心痛,我一个人就够了。
“我要走了……”我想要站起来,文举却把我抱得更紧。
“不,小桃,我要你,你不能走!”
“像江敖生那样,拥有两个夫人吗?”我脱口而出。
“小桃,江姑娘对我情意深重,而且江伯伯对我有恩……”
他急着道,我摇摇头打断他的话。
我不肯的,我不可能深爱着他,又忍受我们之间有个江绿瑶……
而且,我闯了一堆祸,刚刚还打走了两个鬼差,这事不会善罢的,也许很快就会有人来拿我了。
记得杨戬说过我会有一场大劫,现在我明白了,我的劫数,其实就是我自己。
我以为我帮了文举大忙,谁想得到反而害了他。
所有的事情都被我弄得一团糟,无法收拾。
“我不能留下来……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就够了。”
“不……”他低头吻我,就像那夜一样深刻。
“你会记得我吗?”我问。文举点点头。
我将脸埋在他手心里,泪水也跟着一起在那里埋藏。
“不要了,文举,你还是不要记得我,”我苦笑,笑自己又痴又愚。“思念之苦椎心似的,我受过那种苦,不要你也一样。”
我铁着心从他怀里抽身离开,文举惊慌急切的叫唤,我在云端回头,泪光里,看见他跪在地上呼喊:
“小桃,别走,小桃——”
我没有停下来,眼见他变小,树荫遮住了他,城市又淹盖树荫,他的声音,却仍清楚的在耳里回荡。
……这是最后一次听他喊我了。
也罢,我会把这声音带着,仔细带着,一直到魂飞魄散的那一刻。
第八章
缘尽今世情寄来生
终南山,山林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落叶萧萧,野风飕飕。
我靠在树下,什么事也不肯想了,就只是静陪着这些大树,听它们说些什么。这里有许多参天古木,少说也有数百年了,为什么它们没有练成人形呢?这里没有天时地利?或者他们其中是有练成的,只是人间太苦,宁可隐遁真身逍遥自在,如此方可养生。这就叫“无用之用”,对不对?
文举不在身边,没有人可以回答我的一堆问题了。
小石子曾经问杜文举有什么好,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他好,温和虔静,光听他说话就觉得好快乐。他真的是个好人,我们一路相伴,分着吃唯一的一粒馒头,挤在小小一块地方躲雨,就算退到危险,他也没有丢下我……
我一点也不后悔来人间走一遭,不后悔的,只是现在面对未知的惩罚,有点害怕而已。紫樱姐姐曾经尽力了,是我自己不顾一切的堕入万劫不复之地,连绛萱也叫我连累了。
轻轻的脚步踏着落叶靠近,我知道是黑童来了,站在我身边。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懒洋洋的问。
“把这里的土地公抓来,威胁恐吓一顿,他就帮我找了。”黑童很轻松的道。
“连你都找得到我,那我是不必躲了。”我苦笑。
“躲什么,你够风光的了,黑白两道都知道你这号人物,闯出这么响的名号,也不冤了。”黑童道,还是很轻松的。
我抬眼望他,总觉一阵愧疚,文举负了我,而我,负了他……
可是我并不后悔,那他呢?
是不是其实我们都被愚弄了?被天机、被缘分,还有命运……
命运交织缠绕成一张天罗地网,任谁都逃不过他的掌握,不管是凡人、神仙,还是妖魔。大家在命运之前,只是一只任凭摆布的小老鼠,可怜的等着好运,等着上天怜恤。
“想什么?”黑童问。
“我……”我望着他,很想对他说些什么,道歉或者是道谢,至少,他一直陪着我,但是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只是淡然的道:
“你走吧,不要再帮我了,这事你摆不平的。”“摆不平也要来替你当垫背。”他道。
“何必呢,我不能给你什么……”
他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杜文举,而我心里只有你,我们这么做的理由,其实都一样,所以你不必劝我了。”
他不等我再说,抢着又道:
“我再去拉个人来替你作垫背,别走远了,可怜了老土地公。”居然拿土地公来威胁我。
我无所谓的耸耸肩,这个时候了,我不信他会再去害谁。
他离开没多久,一阵寒风吹来,烟雾弥漫,我心里了然。
果然,烟雾散尽之后,眼前多出了三、四十个人,一个满脸胡子的领头四平八稳的坐在黑桌后面,与我遥遥相对。
我站起来,看着他。
出差还带桌子?好派头。
“你就是蓬莱山的蟠桃精,桃儿?”他问,很沉很沉的声音。
“是我,你是?”
“京畿的城隍,玉帝的使者。”他道。“你知道我来的目的了?”
“知道。”我道。“是我的错,你要怎么处置,我随你去。”
“那好。”他道,向他的左右使了个眼色。
四个牛头马面上前来揪住我,被我一下打开。这些地府来的又黑又脏,我才不要被他们抓着。
这四个人又上前来,我反手一拨,把他们拨退了数步,城隍站起来勃然大怒。
“我说过了会随你去接受处置,干什么派人抓我?”我也生气了。
“好个心高气傲的蟠桃精,我来挫挫你的锐气!”他说完,一手拍在桌上,强大的气排山倒海而来,我被逼退了好几步,随即驱动念力,化地上的残枝成数柄长剑疾射出去。
“雕虫小技!”烟雾之中听他一声大喝,“铛铛铛”的数柄长剑折断,同时向两边喷出,钉在树干上。
他收了气,却没料到还有一柄落后的剑,剑气直削面皮,他仓皇退开,胡子也给削了一小撮。
我昂起头,有点骄傲的瞧着他。
“好丫头!”他冷笑,道:“早就料到你恶性重大,难以收服,幸好我已先向太乙真人借来了三味真火。”
我一听是三味真火,退了几步,大概脸也吓白了。“死城隍!我已经说过接受处置了,你分明度量狭小,公报私仇!”我破口大骂。
老家伙根本不让我把话说完,只见他反手祭出咒语,一团火光从他掌上喷过来,闪也闪不开。
好烫!
我当下盘腿而坐,凝神定心,持咒与他全力一拼。
好烫,真的好烫!三味真火何等厉害,我区区五百年的道行哪里挡得?但是我说什么也要撑下去。
我可以认错,却不能投降。
不能投降,但是会失败、阵亡、魂魄消散……
似乎连元神也着起火来了,头晕脑胀,气息纷乱,我扑倒在地上,烈火烧身,疼痛无以复加。
不……不……
我要求饶了吗?我是不想的,可是,好烫,好烫……“住手!”一身暴喝,一阵混乱,身上的火势小了,我伏在地上喘着大气,无力察看是怎么回事。
有人扶住我,紧紧的抱在怀里。
是文举!即使我没有张开双眼,也知道是他。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是黑童吗?他说要找个人来给我垫背,原来指的是文举?
“小桃。”他喊我,声音有些哽咽。
“文举……”我唤他,觉得一切的危险都不足道了,偎在他怀中,没有怨尤,不想离开,这样让他抱着我,就算死在他怀里我也不会觉得是一种惩罚。
我努力张开双眼,看见他一身红袍。“你……今天成亲吗?”
“小桃,小桃……”他不答,只是轻轻不停的抚着我的手臂。他低下头看着我,为我拨开脸上的头发,拭去额上的汗水。“你受苦了。”
“啊!”我痛叫出声,身上的火势又大了,我推开文举,疼得在地上打滚。
文举向前跑了几步跪在地上,道:
“城隍爷,弟子求您手下留情。”
“收回你的三味真火!”是黑童的声音。
“哼!妖孽,我连你一起收了!”
“你试试看,最好收得下来,否则只怕地府容不下我所有的同修!你来解决这件事情,反而弄得上下两界都不安宁,只怕也要担个处责不周之罪!”他这段话说得昂然,我看他按着胸口,是不是也受伤了?
黑童的威胁有用了,城隍收去三味真火。酷刑撤去,我倒在地上,身体不听使唤的发着抖,文举赶来抱住我,我听到他低低的啜泣。
“文举……不要难过啊……我没事了……”我不要他伤心。
他抓着我的手,仍是哭。
“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
“把她带走!”城隍下令,一堆人一拥而上,文举仍是抱住我。
该来的总是要来。我望着他,真的很舍不得。
“让我……跟他们去吧。”我虚弱的说,文举摇摇头,黑童横步上前。
鬼差看黑童在旁不敢妄动,而黑童也忌惮三味真火不敢阻止。我负了黑童,不肯让他为我受过。
“黑童,”我喊他,他向我靠了几步,蹲在我外旁。“你走吧,我做错了本来就该受罚……把文举也带回去……你把他抓了来,他的婚礼怎么办……”“是他要跟我来的,”黑童道,顿了一顿,又说:“你没有看错人。”
“文举。”真的为我舍了江绿瑶?
“你把他带走。”我道。
“好,我带他走,但是我留下来陪你。”
“不行,我不要走!”文举道。
“你们俩都走!这是怎么了……”我快急哭了。
远方一阵苍老的声音,急急的道:
“城隍爷请听我一言——”是月老,驾着清风,神色急忙。
“月老驾临,有何指教?”
“呃……是这样的,城隍打算怎么处置小桃子?”“这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盗走了月老您的红线、大闹考场、还把冥王派去的鬼差也打走了,所作所为在在违反天数,罪责重大,小神奉玉帝之命前来捉拿,将之镇压在长安皇城下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