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我们趁着这点光,先找个地方歇脚吧。”书生喜道,背上他的书架提步就走,可是姑娘还是踟蹰。
“姑娘,在下杜晖,表字文举,江州人士;我爹叫杜子丞,在家乡河阳开学堂,还有个哥哥在衙门里做事。在下这一趟是准备进京赶考的,现在天已黑,姑娘如果信得过在下,就请一同觅一暂时歇息之处,有什么事,先歇下再思量。
原来这书生叫杜文举,嗯……倒是一副老实样儿,那姑娘如果还是信不过,不知道他会不会把他爷爷也请出来。
不过,姑娘吓坏了,会信你才怪。
“我……”
果然,她还是犹豫。
“快走快走,这儿夜里不知道有没有鬼哩!”我这只特大的萤火虫飞到她身边笑道,不小心被她听到了,她仓皇退了几步,四下张望。
“怎么了?”杜文举问。
“我听到有人说话……”
“我们快走吧!待会儿萤火虫飞走了,就看不见方向了。”杜文举说道,领了那姑娘走出树林。
林边一间小屋,没人住了,杜文举推门而入,拨开满屋子缠挂的蛛丝,这屋里有四五个小鬼探出头来,我身上故意露出红光,大手一挥,这些家伙知道厉害,纷纷躲了起来。
杜文举将桌椅翻正,在屋里找了把稻草,仔细抹了一回,又将靠里面的稻草整理一下。
“荒郊野地的,姑娘请将就着休息一宿吧。”他说,把那姑娘让了过去。那姑娘眼眶红红,一言不发。
嗯,从林子里的软轿、衣角看来,她想必是个世家小姐。
这会儿惊魂未定,也可能是不习惯这样露宿野地。她神色惶然,看这模样儿,也怪可怜的。
杜文举像是想起了什么,忙忙的从背上拿下书架,书架最上面有一个蓝布包,他解开来,我凑过去瞧,原来是两个冷馒头。
“姑娘,这是我中午在隔壁镇上买的,如果你饿了先凑和着填填肚子。”他道,将一个馒头送到那姑娘面前。她怯怯的伸出手接过来。
杜文举抱了书架坐在门边咬馒头,我也去坐在他旁边,一左一右,门神似的。我回头望了望那姑娘,她也慢慢在吃馒头,不时向杜文举看看。一阵露重的夜风吹来,只穿着中衣的杜文举瑟瑟抖了一下。
“这儿冷,你干啥不进去呀?”我问。话才说完,那姑娘也这么问,不过她当然文雅多了。
“公子,外面风凉,你……进来歇着吧。”
她的声音真好听。
“姑娘不必替我挂心,古人有言‘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现在孤男寡女同居一室,在下受点凉不打紧,姑娘名节重要。”杜文举略略回过头,答了这番话之后,又说:
“姑娘放心,今天的事儿我都忘了。不会跟人说的,现在天晚,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计较吧。”
嗯,义正辞严的一段话,我看他是怕自己把持不住,所以离得远一点吧。
那姑娘低头不语,倒是他抓耳挠腮,非常不安,自言自语道:“我有辱孔老夫子的教诲,回头要把‘非礼勿视了’几个大字抄一百次。”
真是傻书生,这么美的姑娘连我都动心了,何况是你!
再说人都有爱恶,这是天生的,万物更是以此繁衍,你何必这么不安。
对了,孔老夫子是谁?这又关他什么事儿?
唉,我一直待在百花谷,什么都不懂,连杨戬也认不出来,这世上,我不认识的人多着呢!
那姑娘似乎放心多了,吃完馒头,静静靠着,杜文举不肯睡,拿出书来借着月光,认真低声读着。
“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盖诸侯之孝也……”
这说的是一个人的修养吧,不能骄做、不能自满,挺有道理的。虽然我不知道诸侯是谁,不过他孝顺的方法还真不错。
“非先正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是故,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口无择言,身无择行;言满天下无口过,行满天下无怨恶……嗯,这个叫先正的这么伟大?要人都尊从他的话,可天地万物都有自己的思想啊,要是整天都去注意先王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然后跟他做的一样说的一样,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不喜欢先王,也不喜欢孔老夫子,不过,杜文举似乎很喜欢,他捧着书很虔诚的读,音调铿锵有力,非常好听。
我去蹲在他面前望着他,秀逸的容貌就和他虔诚的声音教人想亲近。
拿他跟杨戬比并不公平,杨戬是神仙,杜文举不是,当然没有他超凡的仙气,也没有他那人昂然。但是这杜文举读书的时候非常好看,平静、认真。笃定,似乎连天塌下来了也有力气挡着。
如果方才是他先遇到那姑娘,他会怎么做?也跟我一样“割袍断义”吗?
“对了,‘割抱断义’是什么意思?”我问。
“割袍断义就是说一个人要和他的好朋友绝交,这典故啊是出自……”杜文举说了一半,忽然大惊,又怕吵醒了那姑娘,低声叫道:“是谁在跟我说话?”
话才说完,屋里的姑娘也醒了,她尖叫一声,哭了起来;杜文举忘了他原来的惊吓,赶了进去,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急问道:
“姑娘怎么了?”
“我……我……”
透着月光,我看到她脸上有泪,软弱得像我今天在鹦鹉洲边看到的萋萋芳草。杜文举大概也猜想得到她作了恶梦了。
“你别怕,我们说说话好了。”
杜文举在桌边靠们的椅子坐下,我当然挨在他身边坐着喽,那姑娘也起来坐着,两人静静的坐了片刻,还是杜文举先说了话。
“姑娘,你是哪里人?怎么会一个人在树林里……”
这段话他说得小心,但是很流畅,八成刚刚就一直惦着,却又顾着男女之别,不好意思问。
那姑娘见问,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爹爹上长安任新职,我和奶娘带着家仆也要上京……谁知道路上遇见强盗,家仆各自带走我的家当,把我丢下了自己逃命,连我也差点……差点……”
她说到这里,几乎说不下去了,抽抽搭搭的哭得好厉害。也难怪啦,一个弱女子遇到这种事,她家的仆人也太没道义了,居然都丢下她。
“姑娘,你别哭……现在没事了。”杜文举见她哭得可怜,柔声安慰,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幸好遇上了公子……还没谢你救命之恩……”
那姑娘站起身来要跪在地上,杜文举赶紧欠身伸手扶住她,姑娘抬起头,两张脸正好靠得近近的,两人神情都是一凛。
“姑娘别客气,我也没做什么…”他道,扶她坐下。
是啊,姑娘有眼无珠,这呆书生什么也没做,是我救你的。不过,杜文举没有趁人之危,还把衣服给你穿,这是事实啦。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杜文举问。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嗯,一个柔弱女子只身在外,又一毛钱也没有,能怎么办呢?
咦!我可以帮你啊。
“我可以帮你。”杜文举像听到我说话似的。“我正好要去赶考,而且还有点盘缠,我送你回家。”
“多谢杜公子!”她感激的道。
“姑娘别放在心上,出门在外,难免有些不方便,既然我们相遇,互相照料是应该的。”
“对了,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江绿瑶,我爹爹是工部尚书,江敖生。”
呵,江绿瑶,好名字,她总算是笑了。
杜文举要送她回家,让她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于是打开了话匣子,两人谈兴都极好,就可惜,我只有听的份儿。
他们两人聊的都是琴棋书画,这些我是一样都不通,靠着桌子打起盹儿来。
“姑娘休息吧,明天要赶路了。”聊了一会儿,杜文举起身仍是坐到门边。
灰暗里,我看到江绿瑶望着杜文举的背影,浅浅一笑。
呵,想必她也动了凡心了。
咦?!
我说她“也”动了凡心……
那是不是说……我“也”……
“动了凡心’就是这样吗?
紫樱姐姐曾经百般告诫过的,可是我……没怎么样啊!
我凑近望着合上双眼的杜文举,一张脸,斯文沉静。
现在的他,在想些什么呢?
第二章
小试身手智退蛇妖
我想了一整夜,终于确定我并不是动了凡心,我是担心那条欺侮弱小的臭蛇又来找江绿瑶的麻烦。
杜文举现在和她同行,所以找江绿瑶的麻烦就等于找杜文举的麻烦。
如果社文举有了麻烦,我是不会置身事外的。
所以,我决定一直跟着他们,直到他们两人都平安到达他们要到的地方。
嘿,我可是个道行高深的仙子喔,他们有我一路护送,前几辈子不知道烧了多少好香哩!
大清早的,江绿瑶还没醒来,杜文举便独自匆忙的出了破屋,一路走走停停,东张西望,我灵机一动,口念咒语,摇身变成个背包袱的过路人,果然被他一下拦住。
“这位兄台,请留步。”他有礼的道。
嘻!真好玩儿。
我粗着嗓子问道:
“唉,公子起得真早,什么事儿啊?”
“请问兄台,这儿最近的人家有多远?”
“喔……不远不远,我家就在前面大约一里路就到了,什么事儿啊?”
“呃……”他略略思索了一下,道:“我兄妹两人昨儿遇上强盗,随身物品被打劫一空,我想替舍妹先找件衣裳,梳洗梳洗,再赶路回家。”
“原来是这样啊,”好细心的人,看来傻气却不是真的傻,扯个谎这么合情合理的,这个忙我一定会帮的,我把背上包袱拢一拢,道:
“那好,带妹妹到我家里来吧,我在这儿等你。”
“多谢!”杜文举大喜,赶紧跑回破屋,一会儿背着书架,和江绿瑶一起走了来。那江绿瑶仍穿着杜文举的衣裳,模样实在狼狈。
我领着他们一起到了“我家”,其实那是路边的一个破瓮,门前几枝竹子是枯枝变的,小石子变成了桌椅床炕。
呵!还不赖吧。
“这水好凉!”江绿瑶泼水洗了脸,舒展眼眉,娇声笑道。
当然好凉,那是清晨露珠变的。
洗了脸的江绿瑶,美得让杜文举看呆了,这要是让她装扮好了,我看杜文举连魂都飞了。
“我这儿有几件粗布衣裳,公子如果不嫌弃的话,一并给你妹妹换上好了。”我道。
杜文举望了江绿瑶一眼,江绿瑶点了点头,杜文举对我抱拳作揖,道:“那就多谢兄台。”
“别客气,别客气……”
我进屋里去,变了几件粗布长褂,本来想让她穿得丑一点,谁知道江绿瑶换上了男装,还是清丽秀美,真气人。
“出门在外,男子装扮还是方便点,多谢兄台想得周到。”杜文举感激的说。他哪里知道我根本没安好心。
“在下杜文举,是进京赶试的考生,没什么可以谢你的……”他歉疚的道。
“我说了别客气嘛,出外靠朋友,你不嫌弃,咱们做个朋友,下次路过到我这儿来坐坐,喝杯茶。”我道。
杜文举千谢万谢的才踏出“我的家门”,看他温柔的一路护着江绿瑶往晨光里走去,我有点不太舒服。
没关系,要破坏他们,还怕没机会吗?
我一路跟着,他们两人走走停停的,快到中午才赶到镇上,不办法,姑娘家走路慢,又累不得。到了客栈,这个千金小姐叫了好多菜,打算一餐就把杜文举吃垮似的,可是他却又让饭又让菜的,周到的不得了。
哼!美丽的姑娘果然占便宜,我也现个身,让他卖卖乖好了。
我闪个身到屋外,看到不远路口有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忽然玩心又起,也把自己变成了个小乞丐,大刺刺的就住店中走,店小二一见我赶紧跑了出来。
“快走、快走,臭叫化子!”他骂道,上前来一把把我推倒在地上。
一个过路的指着小二的鼻子,开口骂他:“你这个店小二太没良心了,他不过是个孩子。”
店小二倒是理直气壮的回嘴,道:
“我们这儿不是善堂,一天来了十个八个,我们还要不要做生意啊!快走、快走!”
一下子,饭店门前挤满了人,伸张公义似的喳喳呼呼骂了一两句,又都走了;店小二悻悻的也往里去,杜文举闻声走出来,伸手扶我。
“小哥,摔着了吗?”
“绊到石头了,好痛!”我装可怜的拍拍衣服,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推过,也许以后会遇到更多有眼无珠的人推我。
“你吃过饭没有?先进来吧。”他温雅的道。
“嗯。”我点点头,心里暗自好笑。
“唉,客倌,这小叫化子脏兮兮的,小店没法接待。”店小二粗着声叫道。
“叫化子也是人,脏了点又如何,为什么不接待?”
是啊是啊,脏了点又如何?
“他没钱!”
“他没钱,我有钱,现在这位小哥是我的客人,行不行进去?”杜文举板着脸问他。
“行行行,有钱就行,请进吧。”店小二不甘心的道,靠在门边将手上的抹布往肩上披。
杜文举牵着我进客栈去,我经过小二时白了他一眼,这眼高手低的臭小二敢推我,待会儿再整你。
“小哥,你一定饿了……来,别客气。”杜文举说,小二不太情愿的送来一副碗筷,我不动声色的定住他鞋跟,他一跨步就跌了个狗吃屎,赢得满堂彩。
“呸!狗眼看人低,活该。”我暗骂他。
杜文举替我布好碗筷,关心的问道:
“小哥,你是哪里人,看来小小年纪,怎么会流落街头呢?”
“我来找我爷爷,可是……邻居说他去年就去世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随口胡诌,伸手抓了东西就吃,味道还没错。
“在下杜文举,这位是江姑娘,请问小哥怎么称呼?”
“我……我爷爷都叫我小桃。”我道。
我的吃相大概够唬人的,江绿瑶不再动筷子了,捧着杯子喝茶。
“江姑娘怎么不吃了?嫌我脏?”我喝了一大口茶,说话时不小心把茶和饭喷出来了。
“不,我吃饱了。”她急忙柔声道。
“这么快就吃饱了?那干啥叫这么多菜咧,多浪费!杜公子你也吃饱啦?”我道。
“喔,不,我还没开始吃呢。”他道,提起筷子和我一起边吃边聊,把桌上的东西扫光。临走还带了四五个馒头。
“谢谢杜公子。”在饭店门前,我向他揖了一揖。
杜文举拍拍我的肩头,道:
“小哥别客气,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我还要进京赶考去,你一个人要保重喔!江姑娘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