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她引颈期盼下停在自家门前,盛威十分绅士的先行跳下车,然后伸长手打算牵她。他当然也发现那些对着他们窃窃私语的人。
他知道很多街坊邻居都等着看好戏,那么他就尽责的让他们看个过瘾。
「寰,到家了。」他笑瞇瞇地大声说着,很满意地听到许多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他们听见盛威说话时,不禁吓坏了,因为他们不敢相信这洋鬼子居然会讲北京话!
而瞧瞧那雷家女儿一夜未归,八成是留在红毛佬的地方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哼,还装清纯哩。
「你叫这么大声做哈。」雷舒寰不开心地瞪他,怪他说得那么大声好似故意要引人注意一般。
不过她还是伸出手让他牵着下车。
「我警告你喔,等会儿见到我阿爹可别乱说话。」她有点担心的交代着。
「你交代的话,我岂敢不从?」盛威大方地搂住她的纤腰,不过又被人瞪了一眼。
「我可是为了你好,瞧你的脚儿受伤还绑着木板,万一又怎样了,我岂不是会被老医师骂?」
「是喔,天知道你有没有安好心眼。」不甚淑女的眼睛一翻,她催促他快点扶她进屋子。
「阿爹?」她一进到屋里就等不及叫着,希望可以快点见到阿爹。
「小寰。」雷霆翼在牛火石的搀扶下,没带什么喜悦的表情从内屋走了出来。
雷舒寰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屋里透露的怪异气氛,仍亲密的依靠着盛威。
「牛大哥,谢谢你昨天帮我照顾阿爹。」她一见到牛火石便赶紧说出道谢的话。
「阿爹,昨天田伯伯有跟您说我受伤的事吗?」
雷霆冀听到她的话后,才把视线移转到她用木板固定的脚上,直到这时候,他紧绷的神经才有些舒缓。
「你昨天有没有胡闹打扰了大人的幽静?」雷霆翼也是会说官话的人,他看得出来盛威对雷舒寰的确有好感。
「我……人家才不会哩。」她迟疑了一会儿后,决定不把被关进监牢的事告诉阿爹。
「是吗?那就好。」他显然很了解自己的女儿,当她迟疑的一剎那,他已敏感地察觉不对劲。
「好啦,盛威,你责任完了,可以回去淡水了。」雷舒寰努力装出愉快的神情,用比平时还要高亢的音调说着。
「过河拆桥?」盛威眉一挑,借用中国成语揶揄她。
「人家可是关心你耶,你是大将军,是领事耶,公事一定堆积如山,所以你要早点回去裁示,才不会落人口责。」她大言不惭的为自己找理由。
她和盛威相处愉快的画面也让在场的另外两人感到难受。
牛火石从不知道什么叫才子佳人,但现在他看到了,雷舒寰的娇弱,红毛佬的高壮威武,他们俩站在一起并不会因为身高的距离而显得突兀,相反的,有种十分和谐的美感。
看来他是无法奢享有天能够拥有雷舒寰,这真的是个无法实现的梦想。
而在雷霆翼蹙起的眉眼里,有身为父亲的为难,现在他终于相信人算不如天算,舒寰果然如那命批说的,会嫁给番人为妻,不过他想人定胜天,所以他决定把茶行给收了,亲自带她返回京城。
「阿爹?」雷舒寰已经觉得气氛怪怪的,阿爹皱眉不语给她莫名的压力,毕竟除了那些天他们呕气所以很少交谈外,她和阿爹之间一直是无话不谈的。
「累了吧?快回房间休息。」雷霆翼收起深思的表情。
「还可以,舒寰不累。」她原本想对他微笑,却又收起笑意,因为阿爹的脸一点表情都没有,望上去有些吓人。
「先进去吧,阿爹有事跟福先生商量。」他把话说得很明白,摆明不让女儿待在外头。
「喔。」她乖巧的点头,正打算要盛威放开她的手,岂料盛威却说话了。
「我送你进去。」他体贴地说,实际上是想表明雷舒寰是他的人,其它人别动歪脑筋。
「不必了,咱家女儿的单房不可以让男人随意进出,雷某先谢过福先生对小女的爱护。」雷霆冀强硬地说道,并要牛火石送雷舒寰进去。「阿牛,你扶着舒寰回房间去。」
雷舒寰这下不解,他不让盛威进去她闺房,却要牛火石扶她进去?这是什么样的双重标准?
「阿爹,舒寰不懂。」她直挺挺地杵在原地不动,等着阿爹解答她心中的疑惑。
「不懂什么?人家福先生是外人,而阿牛是你已订下婚约的丈夫,你说,谁有资格送你进房?」雷霆翼受不了女儿满眼疑惑,冲动地脱口而出。
「订下婚约的丈夫?」紧咬住嫣红唇瓣,她不懂为何一夜之间,她的世界竟然天旋地转的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握住她小手的盛威当然知道他们之间在说些什么,闽南话根本难不倒他,因此当他听见并亲眼瞧见雷霆翼身边的矮小男人竟会是雷舒寰的未婚夫时,不禁傻眼。
他可以对他所信仰的上帝起誓,这一定是雷霆翼为了不让女儿和他有什么瓜葛才说出的气话。
「阿爹,我不要嫁人啊,这是您早先答应过我的,一切都等见到老奶奶后再决定呀。」雷舒寰有些恼怒的直跺脚,这件事她阿爹决定得太离谱了,她和牛火石只不过是邻居,更何况,她又不喜欢牛火石,她喜欢的是盛威!
她一发现自己在脑子里大声嚷出她喜欢盛威后,开始面露潮红。
「阿爹决定就算数,过些时日天气好些时,你就启程回北京去找老奶奶。」这小丫头不知道他是出于权宜之策才会这么说,其实他真正的决定只有一个,就是火速的将她弄离台北城,远离盛威的势力范围。
「哼!」雷舒寰很不淑女的用鼻子哼气。
事情发展到现在,她也不想、更无力多说什么,她只得气呼呼地挣脱盛威,也不管自己的脚有多疼痛,更不会在乎牛火石瞧见了会有多担忧,总之,她现在只想回到房间,然后好好想想怎样说服所有的人对她好一点,要不然她情愿一辈子陪伴老奶奶。
雷舒寰一进到里头,雷霆翼的脸立即变得冷漠。
「福先生,昨天我家舒寰多亏您照顾了。」委婉客套地说着官话,他只想赶紧打发走盛威。
「哪里,她因为我的关系而受伤,照顾她本是我份内该做的事。」盛威对他的不客气一点都没放在眼里。
「容我向您介绍,这位是小女的未婚夫,牛火石。」他的用意很明显,就是不希望盛威再来骚扰雷舒寰。
「你好。」牛火石这辈子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大人物,盛威大概是他所遇见的人中最令人敬畏的,他赶紧将手在衣服上抹了几下后才敢伸出去和人相握。
「雷先生,有件事想冒昧的请求,舒寰说起话来字正腔圆,我希望能请她教导我的部属们学习闽南语,还有北京话。」盛威聪明地找了一个相当好的理由接近雷舒寰。
「福先生言重了,小女无德,岂能担任如此大任。」雷霆翼不悦地抿唇说道,他怎会不知道盛威的目的?真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舒寰聪颖,我很喜欢她。」他也不拐弯抹角。
直接面对这种挑战,雷霆翼不客气地变了脸色。
「我们这里没有女师傅的特例,舒寰也不会成为第一个。」他生气地说:「阿牛,送客。」
「大人喔,不好意思,雷大叔请您离开。」牛火石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说道。
「雷老板,关于舒寰的事,我不会放弃的。」盛威欠欠身,坚定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哼!」雷霆翼气得拂袖背对着他,心中发誓自己绝对不会轻易妥协。
盛威一离开,他马上告诉牛火石,自己有事要出门处理,然后连雷舒寰都没交代,直接关了店门,朝大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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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霆翼在巡抚府外头张望,考虑了许久,还是决定进去找人。
「我是福州茶行的老板雷霆翼,柳大人是否在府里?」他亮出身上的腰牌,看门的人一见到那腰牌,又听见他的名号,急忙跪下。
「雷亲王爷,小的现在就进去通报。」门房早就被告知如果有位雷老板来,就要好生招待,因为他是来自北京皇城的王爷,来台湾只是要安眷天年而已。
雷霆翼不知道他们怎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现在对他而言并不怕被人知道,毕竟他已经打算离开。
「雷亲王爷,请。」另一个仆人赶紧为他引路,走向主屋的大厅。
当他来到大厅,已经有婢女端着刚泡好的着茶候着。
「雷亲王爷,请稍候,老爷马上出来。」柳府主事管家恭敬地说,锐利的眼神审视着眼前的雷霆翼。
「嗯。」雷霆翼摆出王爷该有的架式,他坐在柳府奴仆为他安排的上座,冷冷地应了声。
部消一刻钟,台湾巡抚柳宗一脸慌张的冲了出来,他一见到雷霆翼时,整个人跪趴在地上久久不起。
「老师,您折煞学生,有什么事,找人通报一声,学生应当亲自拜访您。」柳宗当年参加科考时的主考官就是雷霆翼,所以雷霆翼对他有知遇之恩。
「我现在是一介平民,不像你有官阶在身,多所不便。」雷霆翼扶起他来,看到自己拔擢的人有此成就,他也颇感欣慰。
「老师不知今日前来有什么事情学生可以帮上忙的?」柳宗也知道若非雷霆翼有事相求,他是不会轻易显露身份的。
「我想带小女回京城,希望你能帮我安排。」他虽不想太麻烦别人,但回乡事大,再加上盛威在旁等着,他只能小心行事,以期能安全回到北京城。
「学生冒昧地请问,老师为何急着回去?」柳宗以为这里有人骚扰雷霆翼,所以急着追问。
「也没什么,最主要的是舒寰得回太后身边,她老人家想她想得紧。」」雷霆翼无法告诉他实情,只能用这个理由搪塞。
「这样啊,」柳宗抚抚山羊胡后说:「老师希望何时回去?」
「尽速,我希望在过年前就回到京城。」从这里到北京,顺利的话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而现在天候不佳,所以大概要近两个月,他知道这样要求有点强人所难,因为现在离过年只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这样啊。」柳宗知道老师一定是碰上问题,不然不会来找他帮忙,「我尽量安排,给我一些时间。」因为现在连军用大船都不太愿意冒险出海,他得想想办法才行。
「一切就拜托你了。」得到柳宗的应允,他也有些放心。
「这是学生应当做的,老师千万别见外。」
「那么,我也该回去,舒寰正等着我。」雷霆翼起身准备回家要女儿收拾家当及包袱。
「老师慢走,学生过些时日会亲自拜访。」柳宗也不留客,他还得赶紧为老师做安排。
第五章
「这么快就要回北京?」雷舒寰本以为还要等到过完年后才会启程,谁知道阿玛一进门后,便要她开始准备收拾行李。
「你老奶奶希望我们早些回去,我已经拜托柳巡抚安排船只。」雷霆翼的话里有不容忽视的威严,这也是他很少用的口气。
「不是只有舒寰一个人回去吗?」她不解地瞪大眼睛,怎么阿爹也跟她一起走?
「离家这么久,回去看看也好。」雷霆翼敷衍地说。
「喔。」雷舒寰不疑有他的点点头,随后又想起,「那这家茶行不就得收起来?」
「我想把它送给隔壁的阿牛。」这算是给他的赔偿,这一、两天把他当作挡箭牌,又让他失望娶不到小寰,雷霆翼心中实在愧疚。
「阿玛,人家不要嫁给那个牛火石啦!」一提到牛火石,她马上撒娇地说。
「阿玛自有打算。」为人父亲的总不能教孩子说谎,所以他也只能告诉她另有打算。
「我宁可嫁给番人,也不要嫁给他。」雷舒寰不懂父亲的心,小嘴噘得半天高。
「你存心气死我吗?」雷霆翼被女儿的大胆言词激得差点气昏头。
「本来就是嘛!阿爹您想,那牛火石能懂女儿在想什么吗?一她嘴一扁,小脑袋却想到盛威那副霸气的模样,脸儿不禁红了红。
「你……总之咱们先回北京城再说。」他手一摆,摆明暂不与她多说。
「阿玛……」雷舒寰唤住他,然后欲言又止地咬着下唇。
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阿爹其实那天在淡水,她已经被盛威碰了身子,如果依照祖宗家法,她应该已是他的人,倘若他不要她,那她也只有寻死。
「还有事?」他回身看着雷舒寰。
「没……没事。」她的心情霎时低落,这教她怎么开得了口,跟个大男人说,她已经不是清白之身?对像还是她父亲。
「没事的话就赶紧收拾东西,」女儿的心事,他也无法猜测出来,总之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或许明儿个我们就得上路了。」
「好。」离开这儿,以后见到盛威的机会就微乎其微,想到这里,她的心便沉甸甸的,一点都快乐不起来。
雷霆翼再深深睨望女儿一眼,而后才转身离开。
待他离去后,雷舒寰才敢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坐在自己床铺上直叹气。
该怎么办?女孩家的矜持是不容许她对盛威主动求爱,但一想到回到北京城后,她被迫断了与盛威这条爱情线外,还得面对京城里浪荡成性的纨□NB77E□子弟,就开始觉得心烦意乱。
在这里自由惯的她,已经不适应京城里的繁文缛节,她喜欢开心时大笑,不快乐时大哭,喜欢一个人坐在岸上欣赏潮汐、把玩日落,喜欢什么事都自己动手,最讨厌成群佣仆跟前跟后的扰人安宁。
她打开床头的红木柜,里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当年太后奶奶找江南织造替她缝制的皇服。
纤纤玉指轻轻抚过织工精美的锦袍,她闭起眼,那段奢华阔绰的日子从脑海中飞掠而过。她知道太后奶奶一直冀盼她和阿玛能够早日回去承欢膝下,所以才会命人替她缝制好一件件符合她各个年龄层的华丽锦袍,只是这趟回去,她会快乐吗?
她放下手中的锦袍,握住胸口冰凉的怀表,盛威的身影再度跃上她的心头。
她嘴上不禁哼喃出台湾女人常唱的怨叹小调。
雷舒寰知道回去后,她的心也会遗落在这里,遗落在盛威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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艋艵的大事几乎在这一天全都发生。
一早,台湾巡抚柳宗领着大批随从毫无预警地出现在福州茶行前,已经引起许多百姓的指指点点,而当他一下马车便长跪在地,恭谦的态度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老爷?」柳宗的师爷不清楚里头到底住了什么样的大人物,会让巡抚如此慎重其事,既穿著正式官服,又命人扛着两顶八人大轿,来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