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们要贪不义之财的心开始溃散,站在后头的仆人甚至渐渐离那些带头作乱的人远一些;有些人还打算重拾原来的工作以图三餐温饱,但……
「如果不想让人看笑话,趁着莫总管还未打开大门,赶紧从后门快溜吧!过些日子我会把各位的月俸送到你们手中,从此莫府和各位再无瓜葛。」
敢情他们连工作也没了!?一听管芙儿擅自作主辞了大伙儿的工作,带领众人造反的下人们又开始凶恶地嚷嚷。
「你凭什么辞掉我们的工作?真他妈的不想活了!」
他们又卷起袖子,准备对瘦小的管芙儿动粗。
管芙儿仍不畏惧,「凭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凭世上只有我知道少爷人在何处。」
少爷!众人登时一愣,气势又灭了不少。
「少爷……少爷不是已经……死了?」有人怯怯地问出心中疑问。
「死了?」管芙儿放声大笑,笑声一止又怒视全场。「是谁说少爷死了?少爷在别的地方养病,只要……」她从怀中拿出一只睡死的信鸽,并将它高高举起。「我放了这只信鸽,它脚上的纸条写满了你们的恶行恶状,我相信少爷一接到信,也顾不得养病,一定会马上冲回来劈死你们。」管芙儿挑衅地看着每个人。「要不要试试看?」
大伙儿皆深深倒抽一口气再艰难地吞吞口水;难怪管福敢在这儿大放厥辞,原来他握有这么有利的筹码。
下人们的贪婪之心已完全溃散,他们知道库房里的金山银堆与他们真的无缘。
「管福!真的来了好多官兵。」莫总管在前头兴奋地叫着。
一听到官兵真的来了,大伙儿顾不得形象,全往后门窜逃;刹那间,莫府几十个下人大多逃逸无踪,只剩下几个自认没参与叛变的老仆。
事情总算解决了,管芙儿松了一口气: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她跪倒在地,双手握拳撑在地上,双肩不住地颤抖,悲伤的泪水从眼角落下,口里不断轻唤着:「少爷……少爷……」
他对她的恩与情,今生无以为报,她只能努力地替他守护属于他的家园……
第八章
管芙儿接替了莫总管的工作,然而她的表现让人诧异,甚至有些敢怒不敢言。
今天,她满脸倦容、风尘仆仆地从隔了三座村庄的地方收租回来,莫总管正要和她核对帐款。
「管福,如果太累,不必急着赶回来,那里的佃农很欢迎我们借宿一晚。」
「不累,府里有太多事情要做,多耽搁一天只会使事情更做不完,我还挺得住。」她从小包袱中拿出收到的田租。
「这袋是牛家庄牛婶家的。」
莫总管愕然地瞪着管芙儿拎着的小袋子。「牛婶家的田租?」
天知道牛婶家的田租有多难收!牛婶是个寡妇,左脚微瘸又独力扶养一个儿子,没什么经济能力的她向莫府租了一块不甚肥沃的田地。
每回莫总管去收田租,莫总管尚未开口,她便劈哩啪啦地哭起穷来;例如她和她儿子已经几餐没米下锅了,或是田里的蕃薯种得太小没人要买,或是瘸了的腿又闹风湿痛,痛得让她必须趴在田里挖土耕种……几年下来,牛婶的田租一直积欠着。
「管福,你是怎么收到牛婶家的田租?她不是很穷吗?」瞧这一袋,管福恐怕将牛婶这几年来所积欠的田租都一并收了回来。
「穷?如果她穷,会把她儿子养得跟牛一样壮。」
「呃……可能是她儿子的肠胃吸收好!她家的米缸一直是空的。」
「她家的米缸是空的?您可曾看过她床底下那几包扎扎实实的白米?」
「啊!」莫总管听得傻眼了;敢情管福连人家的床底都搜过?
莫总管无话可说地拿过小袋子,倒出一小堆碎银子。
莫总管惊讶地说道:「管福,就算牛婶的日子还过得去,你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收这么多租余回来啊!」
管芙儿埋首记录几家佃户的欠款,抬头睨了一眼桌上的碎银子,不甚在意地说道:「我把她儿子卖给人牙子了。」
闻言,莫总管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半天合不上嘴。
像是明白莫总管要问什么,管芙儿道:「牛婶她儿子壮得像头牛,却整天在庄里游手好闲,我这也是做好事,将他卖给大户人家挣些钱给他娘缴田租;我不能一直让牛婶白白租用莫府的田,更不能让她白养这个儿子。」解释完,她继续埋首登记欠款,一笔一笔记得详详细细。
对此事莫总管不再说些什么,蓦地他想起了一件事,「听厨房的魏大婶说,你这个月又扣了菜钱,有这回事吗?」
「嗯!」管芙儿头也不抬地点了下头。「魏大婶太浪费了,告诉她好多次,今天吃不完的菜可以留到明天烫热再吃,她总是不听话地偷偷把菜倒掉;我们只是佣人,不能浪费主子一分一毫,如果每个下人都像她这样,少爷还没回来,莫府已经败在我们手上了。」
莫总管勉强地点点头表示赞成,却又抓抓腮帮子道:「管福,你要怎么做我都没意见,只是你……你对下人太……太过了点。」
「太过?」管芙儿停笔看向莫总管。「我怎么太过了?」
莫总管深深叹了一口气。「莫说莫帐房家三代替莫府管帐,好歹他也是莫府难得的远亲;他说你一下子就扣了他一半的薪饷,这教他如何糊口?」
「莫帐房倚老卖老,这些年利用少爷不管事,您老心肠又软,便擅用职权自行调高薪饷;他的薪饷比外头的总管、帐房高了三四倍,我只不过削掉他一半的薪饷,剩余的一半仍足够养他那堆干女儿。」
管福说的是事实,自从老爷夫人过世后,这些下人的确养尊处优了些。 「管福,我还是那句老话,你要怎么做我不会管你,只是这几年府里人事雕零,只剩这些老仆守着莫府,我希望大家以和为贵,毕竟你年轻,多让他们一些。」
管芙儿对他的劝告无动于衷,「如果没事,我去收拾少爷的房间了。」
知道管芙儿听不进自己的劝,莫总管轻叹一声挥手道:「你去吧。」
管芙儿走到门边,才背着莫总管说道:「对人好,也要看对方值不值得;当莫府最危急时,他们没有一人伸出援手。」话一说完,她便挺直背脊往翟梅轩走去。
莫总管后悔地叹了口气;他刚刚实在不该苛责管福,少爷已经离开三年了,这三年里管福一肩挑起整个莫府的生计,他做得比谁都还拼命、卖力,如果不是他,莫府现在可能早就垮了、散了。少爷前辈子一定烧了好香,这辈子才有这么忠心的奴才替他卖命;不管管福多累多忙,他每天一定会亲自到少爷的翟梅轩打扫,完全不假他人之手。唉!如此一个忠仆,他着实不该为那群人苛责管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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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尘地,顾名思义——无尘、无垢、无俗、无色。
一片白,一片雪茫茫的银色大地;狂风飒飒,吹乱了这片彷若无垠无涯的雪白。
雪原上,一条颀长的身影伫立在狂风中,衣袂飘飘;狂风撼动不了他孤寂的身影,他的心比冰雪更冷。
他望着故乡的方向,脑中的思绪不断地翻搅,扰得他的心比纷飞大雪还要紊乱;他握紧拳头,向天怒吼:「管芙儿——」所有的愤怒、怨恨、思念、回忆都化为这三个字,由他的口中宣泄而出,随着飞雪恣意飘荡、飘荡……
从睡梦中倏忽惊醒,管芙儿再无睡意;她披上薄衫走到窗边,任由寒风袭向她单薄的身子。
苏州难得下雪,自莫逸轩走后,年年接着下起缤纷的雪花,下得又长又久;每年一到这个时节,她的悔恨、愧疚便更深、更沉。
又梦到少爷了,他在她的梦中不发一语,只用那双深邃的眼眸瞅着她,似乎是在控诉她的歹毒与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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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缤纷,翟梅轩里的梅花开了五次,又谢了五次;时光荏苒,已有五年没有主子的莫府一年比一年萧条,一年比一年更让人忘了它曾有的风光。
这一日,街上出现一个直往莫府走去的男子。
颀长的身影、出尘的气质,入鬓的剑眉、高挺的鼻梁,再衬上一双幽黑如墨的星眸,此人背着包袱、穿著一袭铁灰色的长衫,显得俊逸非凡,他的出现引起街上所有人的注目。
他缓缓走至莫府前,突然停下脚步,深深凝望着莫府不再红得发亮的大门;他心情平静、呼吸顺畅,看不出任何表情,半晌后他走近大门并推开它。
门没拴上,被他一推即缓缓敞开。
门内,一名头发全白的老者,正弯着身子打扫偌大的庭院。
老人边扫边忿忿地念道:「这么大的庭子,每天要我这老人扫,把我当成什么嘛?真是欺人太甚!」
「老李!」男子轻唤。
看守大门的老李抬头看向来人:好个俊朗的年轻人啊!老李为他出众的气质愣了一下,不过老李仅觉得这人眼熟却不知对方是谁。
搁下扫帚,老李问道:「请问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闻言,男子轻笑。「你不认识我啦?老李。」
老李眯起豆大的眼,再往男子脸上细瞧;他愈瞧愈觉得对方眼熟……忽然老李大叫:「少爷!您是少爷!」
「哈哈!你认出我来了。」莫逸轩愉悦地说道。
老李既激动又兴奋地拉起莫逸轩的手。「少爷,真的是您回来了!老奴不敢相信少爷真的回来了,老奴是不是在作梦?」
莫逸轩正色道:「这不是梦,老李,我真的回来了。」
「是是是!真的是少爷回来了。」老李低头擦了一下眼角的泪,又像突然想起什么大事般地说道:「少爷您瞧!我真胡涂了,竟然忘了要去告诉大家这等大事,我这就去告诉大家。」话说完他便往里头跑去,边跑边嚷着:「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莫逸轩摇首轻笑,趁着众人还未闻讯赶至,他举目打量已阔别五年的家;一会儿后,仆人们纷纷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他四周,每个人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当众人百分百确定眼前这名伟岸的男子是少爷之后,大伙儿纷纷哭成一团。
「呜呜……少爷,您终于回来了,老奴好想您啊!」莫总管乍见离家多年的莫逸轩,哭得老泪纵横。
「莫老,这些年辛苦你了。」莫逸轩向忠心耿耿的老管家说道。
老厨娘魏大婶也凑近身形挺拔的莫逸轩。「少爷,您回来真好,从此莫府又归您管,我们可以不用再受气了,呜呜……」
听到魏大婶所说的话,除了莫总管之外,围绕着莫逸轩的莫府仆人们开始发出挞伐之声。
「是啊!管福那家伙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把我们当牛、当马在使唤,也不想想我们的资历都比他深。」看守大门的老李马上出言批评,他实在受够了他的颐指气使。
「是啊、是啊!这几年只剩我们这些老仆守着莫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加饷也就算了,管福竟还扣我们的薪饷,这教我们拿什么糊口啊?」老帐房莫行冲也大吐苦水;钱一少,他的干女儿跑掉了好几个。
见众人气怒难乎的模样,莫逸轩轻笑道:「看来管福的恶行更变本加厉了。」
「是啊!少爷都不知道这几年他有多嚣张可恶,您回来一定要好好治治他。」众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会好好治治她,毕竟她当年也给我不少罪受,这次我要全数讨回!」莫逸轩安慰众人。
「好了!你们也别光会指责管福,你们想想,如果不是管福,你们现在还会安稳地待在莫府?」
莫总管忍不住地仗义直言,一双灰浊的眼一一看过刚刚说着管福不是之人,每个人被他看得都垂下了头。
莫逸轩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管福呢?说了半天也不见他出来迎接我这个主子。」
「呃……是这样的,管福他爹现在正病着,管福回去探视一下,大概入夜前会回来。」莫总管解释道。
莫逸轩嘴角噙着笑,眼眸闪过一抹算计。「那我等她,不过……你们别跟她说我已经回来了,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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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儿啊!爹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躺在床上,管铭虚弱地对着正背对他收拾药碗的管芙儿说道。
「嗯!」管芙儿敷衍地应了声。
「你也老大不小了,好不容易你那表哥还记得有你这个小表妹,愿意不计较你的年龄娶你;虽然他大你十八岁,可他的豆腐摊生意很好,跟着他过安稳的日子绝对没问题……芙儿,爹的话你考虑看看。」见管芙儿仍没反应,管铭恼了。「我看连考虑也省了,爹有权替你的婚事作主,你……」
管芙儿霍地转过身来,打断管铭的话。
「爹,如果没事,我先回莫府了。」
闻言,管铭更恼了。「莫府、莫府!你整个心里只有莫府,有人要你那么卖力地替他们做事吗?这些年来那些金子也被你用各种名目搬了回去,连爹生病了也不能碰;你这样替莫少爷守着又有何用?他能不能回来还不知道呢!」
「爹!」管芙儿走过来替管铭盖上棉被。「你该休息了,话讲多了对身体不好。」
「你也知道爹身体不好啊?爹要你好好考虑这桩婚事你偏不,你是不是要爹抱着遗憾去见你娘?你娘要是知道你已经二十一岁还嫁不出去,会杀了我的。」
都到黄泉见面了,还杀什么杀?管芙儿将情绪激动的管铭按下躺好,再度替他盖好被子。「大夫说爹只是纵欲过度伤了身体,只要离酒跟女人远一点,过些时日便会康复的,女儿保证你一定会生龙活虎地吃到一百二十岁。」
管铭半撑起身子说道:「活那么久有什么好?届时你若还嫁不出去,我恐怕连死都不敢死,因为我没那个脸去见你娘!」话一说完,他立即装出一副委屈样。
被父亲的模样给逗笑了,管芙儿哄着他:「好!只要少爷回来了,我就会认真考虑要不要嫁给表哥,好不好?」
得到满意的答案,管铭便乖乖地躺了下来;他知道女儿的个性,逼急了,恐怕她连这个家都不要了。
果然一尘不染!
莫逸轩用中指的指腹来回抚着书桌的桌面,光亮的桌面还能映出他的脸庞。
再环顾四周,书柜上的书完全照着当年的次序排列,一本本被排放得井然有序的书,仿佛在告诉他:它们被照顾得很好;桌椅完全没有变动地被放在原位,他似乎可以看到管芙儿在擦拭它们时,是多么地小心与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