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交战第一回合,拓里算是险胜。
突厥兵暂退一舍,由于双方皆元气大伤,拓里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鸣金息鼓,暂时回营休养,重整军备,不做穷寇之追。
“哼,这下那些蛮子知道我们的厉害了吧!”
马司武浓长的黑眉傲气高挑,一脸的得意洋洋。
“胜不骄,败不馁。”拓里提醒好友。“今日是因为突厥兵轻敌才让我们险胜,别忘了马老将军纵横沙场数十年,不也败在此地?他们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司武双肩一耸。“你干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马老头刚愎自用、食古不化,不用脑,就空有一身蛮力,敌人略施小计就能骗倒他,跟智勇双全的你怎么比?我有信心,你一定能赢的。”
拓里翩然浅笑。“你这么说自己爷爷不怕被雷劈呀?”
“我这个人向来直肠直肚,说的都是实话啊。”司武一脸无惧。“我当他面也是这么说的,他本来还想向皇上请命,再度抱伤上阵的,是我教人把他房间窗户全钉死,房门外十二个时辰都派四个魁梧大汉轮流守着,不准他踏出房门一步,好好给我留在里头养伤,这才把他给关住的,不然皇上早被他烦死了。”
“我可以想像你爷爷在房里暴跳如雷的模样。”
司武皱皱鼻。“何止!我祖宗八代都不晓得被他骂过几遍了,也不想想我跟他可是同祖宗耶,连祖宗也骂,真是不孝!”
拓里被他认真的口吻逗笑了,一直为战事烦忧而深锁的眉心头一次完全舒展开。
“行了,你别再胡说八道了。”他轻扬眉宇。“待会烦劳你通报各营清点兵士伤亡人数,我--”
“呜……”
伤兵全送至军医营帐里了,所以这“独一无二”的宏亮哭声想不引人注意都不行。
拓里和司武对看一眼,很有默契地全朝自一群人中传出的哇哇大哭声走去。
“怎么了?”
“将军、马中军。”
包围着月笙劝哄的几个友人立刻排成一字站好行礼,只剩特地跑来的昭芹还继续把肩膀借给她哭。
“昭勤?”司武看她出现在这,也一脸纳闷。“你是不是跑错营啦?这哭得像个娘儿们的是谁啊?”
拓里不用问也知道。
“竹生?”
月笙终于在他的呼唤下回头,不过却是满脸泪痕,满眼怨怼地狠狠瞪着他。
“你--”
昭芹飞快捂住她的唇,还硬将她的头扳转过来。
“将军,我哥他只是没看过这阵仗,吓坏了而已,一会就会好了,没事没事,您忙您的去吧!”
昭芹忙陪笑。月笙才在哭诉拓里硬拉她的手去杀人,正气得想揍人呢,现在让这对“冤家”交谈可不是什么好事。
拓里双眉紧蹙,什么话也没说便转身走开。
“叫你哥小心点。”司武好意提醒昭芹。“在军中敢对将军不敬可是轻挨军棍、重废手足的,就算将军不计较,其他将领看不过去也会坚持替他‘惩戒’,最少也会挨上几十棍。”
“你不会这么做吧?”她立刻摆出讨好笑容。
“别笑得像白痴一样,待会归营记得帮我清点死伤人数。”
“是。”昭芹知道他是不会“落阱下石”了。
司武没多逗留,随即追上拓里。
“我看见了。”
“什么?”
“今天在战场上你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了那个叫竹生的小兵一命。”司武当时就在不远处。“临阵脱逃可是唯一死罪,要不是你硬把他拉回,逼他去杀敌,他不是已经死在战场上,就是应该已经被绞死吊在营地门口以为全军警诫了。”
拓里紧抿唇,没多些什么。
司武倒是知道一些内情。“我听昭勤说,他们兄弟俩原先都在将军府里工作,你还很喜欢吃他哥做的菜,对吧?”
“他是月笙的儿时玩伴。”
“什么?!”
司武早听这痴情种说过他那小小未婚妻的事了。“该不会他知道月笙的下落吧?”
拓里摇摇头。“他也是从大水之后就没见过她了。”
“我懂了,这就叫爱屋及乌吧?”司武似乎能了解。“有个能跟你聊你那小未婚妻的人,多少能解你的相思都因为他曾经是月笙的朋友,所以你就不自觉地特别照顾他喽?”
“或许吧……”其实拓里也不太懂自己对竹生的特别感觉。
“他煮的莱有月笙的味道,不晓得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连长相也似乎跟月笙有些神似,尤其是那双眼睛……”
“够了够了!”司武连忙打断他。“拓里,我看你快忆妻成狂了!那个竹生不是男人吗?你可别移情到他身上去。要我叫一个男人‘大嫂’,我可是叫不出来哦!”
“你想到哪里去了?”拓里斜瞪了他一眼。“有空多想一些退敌之计,别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你也是,有空多想还有个纤芸公主爱死你了,别净想那个男人--啊呜……”
一记勾拳不偏不倚正中司武肚子,痛死他了!
* * *
一个晚上一连作了三个恶梦,月笙干脆不睡了。
她走离营帐,夜空星光灿烂,在她眼中却颗颗似泪珠。
死了好多人……
一想起沙场上尸横遍野,连青草地都被染成血池的景象,一股透骨冰寒便直窜人她四肢百骸。
为什么要打仗?她实在不懂,几座城池的价值会高过上千条人命吗?
再忆起今天惨死在自己手下的那名突厥兵死不瞑目的可怕模样,月笙浑身便直起寒颤。
她不懂,为什么里哥哥非逼她杀人不可?
“你还好吧?”
月笙双肩轻颤了一下,不用回头她也听得出这声音的主人。
“竹生?”
“还好,头和身体还没分家。”
她赌气回了他一句。毕竟她还在生他的气,肯搭他的话就不错了。
他走到她身旁。“还在生我的气?”
“不敢。”才怪!
“你知不知道临阵脱逃是什么罪?”
月笙总算把盯着夜幕的视线移至他身上了。
“斩立决。”他相信她不知道。“或是等回营后当众绞死,再悬吊营门示众三天。”
月笙整张脸全吓白了。
“有这条?!”真是没天理!“打不赢想逃命都不行?”
他摇摇头。“除非我下令撤退,否则所有士兵皆只准进,不准退。”
她不服气地追问:“为什么?”
“为了打胜仗。”拓里表情严肃。“若是所有人都临阵退缩,怕死逃生,这场仗要怎么打?两军交战首重气势,如若个个士兵皆有视死如归之精神,以寡击众也有胜算;倘若手下士兵个个贪生怕玩,以万敌千也照输不误,任何人阵前叛逃皆会影响军心,这是兵家大忌。别说你是我朋友,就算你是我的亲兄弟,只要你叛逃,我就必须下令杀你,你懂吗?”
她懂了。
原来他那么凶狠地对她大声咆哮,紧握她的手逼她杀敌是为了救她。
如果那时候他纵容她逃了回来,她就要被绞死,还要被吊起来示众三天呢!
月笙干咽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脖子,头一次觉得自己跟来打仗是个馊主意。
“在战场上,你不杀人就要被人杀。”拓里仰天长叹。“没有人喜欢双手沾满血腥,但为了保家卫国只有让自己成为嗜血的刽子手,你把仁心用在战场只会让自己早登西方极乐世界。”他斜睇她一眼。“我早说过你不该从军的。”
“对不起……”她已经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我是不是成了你的累赘?”
事实如此。
当拓里察觉自己竟然会分外在乎她的安危,而她又真的很不争气地需要他的保护时,她就已经成了他的一大累赘了。
但是看着月笙一脸诚挚悔意的模样,他又不忍苛责她。
“只要你保证下次绝不会呆杵在战场上,甚至弃刀而逃,你就是我的好部属,不会是累赘。”他决定以鼓励代替责骂。
“我保证。”她认真地举手起誓。“下次我一定不会发呆,也会自己保护自己,不过我不想努力杀人可不可以?”
拓里两片俊薄的唇勾起一抹浅笑。“算了,你能牢牢保住自己的脑袋就不错了,杀敌立功的事我不会对你抱任何希望的。”
“这话好毒喔!”
月笙嘟起唇埋怨,但不一会便弯唇笑起,憋了一整天的气全在他的解释下烟消云散了。
拓里看着星光下“竹生”温暖如月的笑容,竟然不自觉地有些恍神,感觉像是月笙就在他身旁……
“竹生,你和月笙有亲戚关系吗?”他忍不住想求证。
月笙楞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我总觉得……”他凝视着她有着卷翘长睫的晶亮双眸。“你的容貌有些神似月笙,尤其是你的眼睛。”
她吓了一大跳,时隔九年了,里哥哥真把她的容貌记得那么牢吗?
那时她还是个孩子,身材容貌跟现在已有很大差异,无论她重回符家村或福临客栈,所有她认得出的亲友已经无人认得她,连那时教她下厨做菜、看着她长大的大厨师傅,也认不出她了。
当年她和里哥哥只短短相聚几日,他却已把她牢记心中了吗?
“呃……嗯,我们是有点远亲关系。”她明明很开心听见他这么说,却不得不板起脸装不高兴。“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跟她像,我可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怎么会像一个女子?难道将军是在嘲讽我男人女相?”
“当然不是!”拓里也觉得自己是有些唐突。“对不起,我失言了。”他自嘲地说:“司武说得没错,我大概是忆妻成狂了。”
月笙胸口狂跳了一下,他“忆妻成狂”四个字是打算感动死她吗?
“夜深了,早点睡吧。”
拓里拍拍她的肩,带着有些落寞的淡淡笑意转身回帐。
月笙痴痴凝望着他踽踽独行的背影,好想立刻追上前告诉他,她就是月笙。
但是她终究还是没迫上去。
她要留在这守着他,陪在他身边,绝对不离开他。
这件事只有“竹生”能办到,所以她也只能是竹生了。
* * *
子时一刻。
趁着浮云掩月的最佳时机,月笙和昭芹鬼鬼祟祟地溜出了营地。
虽然天气干冷、营里也多的是从出征到现在一次澡也没洗过的“臭”男人,不过对她们俩而言,十天已经是最大极限了。
大军驻扎在取水方便的溪流边,想洗澡的只要到下游处把衣服一剥光就可以洗个舒服了。
但那是指男人,她们俩打死也不敢在这随时会有人出没的地方洗澡。
“马司武真的跟你说这山上有温泉?”
光是起“温泉”两字,月笙就巴不得能立刻投身其中了。
“真的,他说他以前来过这,还是他头一个发现的。”昭芹一脸向往。“他那水温温热热的,说有多舒服就有多舒服,而且位置隐密,是半环在山壁内的,他要是敢骗我,看我回去不装成作恶梦抓花他的脸才怪!”
月笙抿唇轻笑,听义妹说话的态度,肯定是跟马司武的“友情”更浓了。
“是这条路没错吧?”月笙刚随着她走进一条岔路。
“没错啦,他本来要带我来,我跟他我今天不想洗澡,要他先画张路线图给我,免得哪天我想洗的时候他已经阵亡,那我还要自个儿找很麻烦的。”
月笙噗哧一声笑出;“昭芹,你这么说太狠了吧?他听完没被你气昏吗?”
“昏是没昏啦,不过……”昭芹露出阴森森的表情。“他说他就算死了,只要我喊一声,他的鬼魂就会出来替我带路,我想到时候吓昏的应该是我。”
“呵……”
月笙实在忍俊不住,现在她总算知道义妹和马司武为何那么投契了,这两人简直是宝一对,天生的开心果,日后有机会她该多多撮合他们俩才对。
“姐,到了!”
昭芹突然手指前方兴奋大喊,果然在五十步远左右的前方有个半月形的水池在林间隐隐浮现。
“看来有人幸免于难,可以不被‘毁容’了。”
昭芹微笑点头,还好司武没给她错误情报,让她在义姐面前丢脸。
“就照我们先前说的喽!”昭芹拔出腰间短刀。“你先去洗,我在这戒备,如果有人或动物靠近我就学狗叫,你就快点把衣服穿上。”
月笙点点头。“嗯,我会洗快一点的,我先去喽!”
两人说好了,月笙便一路直奔池边,池子比她想像中还大一倍,而且还隐隐冒着白色雾气,周遭一切全显得艨艨胧胧。
她飞快脱下所有衣物,也解下系发黑带,三千乌丝立刻如飞瀑直落她双肩。
“嗯,水温刚刚--啊!”
月笙才刚蹲下身用手探人池中试水温,就突然被人握住手拉了下去,吓得她立刻大叫。
昭芹一听见叫声就冲过去,可是眼力超级好的她一瞧见同时浮出水面的那两人先是楞了一下,继而搔搔头,转身又回去守卫。
“你……”
拓里一听见有人靠近池子便立刻掩入水面下,他原以为是跟踪他而来的突厥兵,所以想都不想便将来人一把拉下,却在打算一掌劈下时发现,对方竟然是个女的!
他突然放手,害得一时没站稳的月笙立刻没入水中。
“里哥哥救我……”
池水比月笙所料想的还深,吞了一口水后,当年船难曾差点惨遭河水灭顶的恐怖记忆立刻掳获她所有思绪,让她不假思索地向拓里开口求救。
一只强壮的手臂一把揪起她,月笙攀住他双肩,立刻深抽了一口气,感觉如获重生。
“月笙?”
拓里确信自己没听错,她的确叫他“里哥哥”。
而且当她浮出水面的那一刹那,他也瞧见了自己当初送她的
那条狼牙练就挂在她胸口上。
一听见他喊出她的名字,月笙心里便暗叫了一声“糟”!
这种尴尬情景她想都没想过竟然会被她遇上!要逃,她没穿衣裳;不扶着他,她又踩不到;更别说溜了,她连想腾只手出来遮身都没辙。
“月笙,真的是你吗?”
她听得出他的激动,但她晕红的小脸低垂,不晓得自己该承认还是否认。
“我知道是你!”他伸手握住她胸前的狼牙链。“为什么沉默不语?你不想认我?难道你已经另嫁他人了?”
“我没有!”
一开口,月笙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身分。
可是她没办法,她不能让他冤枉她水性杨花,这些年来她心里始终只有他呀!
“月笙!”
直至此刻,拓里才敢伸出双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我好想你……”拓里有满心的话想说,却是激动到哽咽难语。
无须言语,他的痴情,月笙比谁都明白。
但她不晓得他究竟察觉了没,现下他们俩可是全都一丝不挂的!
“里哥哥……”既然他已经认出她,月笙也不想再否认了。“我也想你,可是……我现在没穿衣服,你--”
‘那又如何?“他像个害怕失去心爱珍物的孩子,牢牢紧抱住她。”你是我的妻子,我们早三年前就该成亲的了!你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别告诉我你心里已经有了别人,我……我一直等着你,我心里只有你,月笙,我想你想得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