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皱眉,又摇摇头。
“就算我得罪了你,也不必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至少,我们还是朋友。”她说。
“你以为是吗?”他反问。
“为什么打架?”她目不转睛。
“烦、闷、心里不愉快,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追求的。又觉得自己像小丑,一切都是那么可笑,偏偏那些人都在笑,我就打他们。”
“是你先又叫又闹的。”
“心里不舒服当然可以叫闹,以前我唱歌他们不是很欢迎,为什么叫闹不行?这与唱歌有什么分别?”他说。
“你——”她说不下去,心中又是一片柔软,又是被感动了。他对她的感情实在很深、很深,她已感觉到。
“我原是自卑的人,在你面前已鼓起最大勇气,结果仍不过是小丑的一场闹剧。”他冷冷地自嘲。“自此我开始有自知之明,动物园里的珍贵动物和森林野兽是不同的,永远不可能有同等待遇。我认命。”
她心中怦怦而动。他对自己的冷嘲也像极了之浩,之浩曾说:“你是力求上进的好学生、好女儿,我是天生的浪荡子,我们永远不可能走在同一条路上。我们绝对不同,你不要一直跟着我,算我高攀不上,大家要认命!”到底他是之浩?或仇战?仇战是不是之浩派来的替身呢?
“你——你究竟是谁?”她直勾勾地瞪着他,说话的声言也发颤。
“你以为我是谁?”他不答反问。
“你是仇战,你也是之浩,你——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没死,你骗我的,是不是?是不是?她抓住他的衣襟。“你根本是同一个人,你不能再骗我。”
“宿玉——”他有点失措,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你放手,我告诉你,我不是英之浩,不是他的替身,我是仇战,永远是仇战。”
她被他的声音震得退后两步,但不甘心。
“不,你骗我,你是之浩,你没有死——”
“宿玉,我肯定而且绝对冷静地告诉你,我永远是仇战,从越南战火里逃出来的孩子。我不是英之浩,更不是他的替身,如果你只找寻替身,你肯定会失望。你太激动了,该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不,你——你——”她突然掩面,泪水像破堤的狂涛,她哭失声。
“宿玉——”他放开哲人想扶着她、拥着她、安慰她、保护她。这一刻他觉得,就算他是之浩的替身又如何?他爱她,这原是极简单的事,为什么要刺激她?
她却转身狂奔,不等他追到,已跳上的士而去。
这些年来从来没哭得这么痛快、这么淋漓尽致过,的士司机一直在倒后镜望着她,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她下车,依然不能收住眼泪。这眼泪也许不是伤心,不是激动,她也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仿佛失望,又仿佛满意,好像——得到了一个答案。
回到家里,母亲一脸孔的惊异。
“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还在流泪。“但肯定的,哭完这次,以后我会好多了。各方面的。”
第九章
在上班的时候,哲人突然找她。
“哲人?”宿玉意外地叫。立刻又想到仇战,这两天他们一直在一起?“你终于复原了。”
“大病一场,心理上的。”清癯了的他苦笑。“现在已完全好了?我从头再来过。”
“很好,好极了。我能帮到你吗?”
“需要的时候我通知你。”他摇摇头。“我已经打算过两天去新加坡。”
“啊——通知了可宜吗?”
“不。我要给她个惊喜。”
“或许不是惊喜,只是意外呢?”她说:“她一定也在当地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消息,也许她不同意呢?”
“我不是主动。在两个女人之间我全是被动,”他叹一口气。
“枉自别人当我是成功人士,其实我这一辈子都优柔寡断,一辈子都做鸵鸟,我该有今天。谁叫我不早一些下决心?”
“早与迟会有不同吗?”她问。
主要的是两个女人的个性,是吧?他摇头。
“你去新加坡的目的是什么?”她再问。
“接可宜回来,要不然就陪她住在那儿。”
“错了,可宜绝对不同意你陪她住在那儿,”她十分了解的说。“那不是她的个性。”
“我该怎么做?”他立刻不安。“我会尊重她的意见,至少我知道——她是爱我的。”
“怎么了,哲人,你的自信去了哪里?她当然爱你,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你,你担心什么?”
“你不明白。阿美——令我失去一切信心,眼目所见的全不可靠,明明是个最好的太太,怎么会——也许我根本不了解女人。”
“你并不了解阿美,因为你没有试图了解她,但可宜你怎能也没信心?”
“我不知道。接连发生的事好像一场噩梦,有时我想想,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他苦笑。
“那么去带可宜回来,”她肯定地说:“除非你们回来香港面对一切现实,否则你无法找回信心。”
“但是——她有合约。”
“这不是问题。最主要的是你的决心,”她笑。“去新加坡——你可是想逃避?”
“也许。我并没有深思,”他承认。“去新加坡找可宜是我惟一的路。”
“你可以走的路很多,你没有细想,”宿玉提醒。“这个时候去新加坡是否最适合?”
“我不理是否最适合,但一定要立刻找着可宜,”他的语气肯定起来。“让她离开是我最大的错。”
“不能这么说,可宜不走能有阿美的事件吗?”
“阿美的事迟早要发生,她一定计划了很久,她恨透了我,非给我致命一击不可。我不恨她,但也不能真是就此倒地不起。你明白的,是不是?”
“是。”宿玉点点头。“只要你的信心回来,只要你坚持,天下没有做不到的事。”
“谢谢你,翡翠。”他笑起来。“你鼓励了我。”
“我们原是老朋友。”
“有一件事——”哲人迟疑了一阵。“这两天我一直和仇战在一起,他看来很痛苦。他——决定离开。”
☆☆☆
她皱眉。离开?!仇战离开香港?这使他名成利就的地方?他还有更好的去处?
“他回美国,决定从头做起。”他望着她。
她还是沉默,仿佛与她没有关系。
“为什么不说话?”他盯着她。
“我能说什么?你告诉我。”她的黑眸闪呀闪的,透露着一丝难明的无奈。
“你对他完全没有感情?”他坦率地问。
“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而且也不是适当的时候。”她仿佛有丝挣扎。
“翡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他深沉地说:“感情上太执著并非太好的事,而且之法已去了快三年。机会不可能永远在,你必须明白。”
“我明白,也谢谢你的好意。”她吸一口气。“我知道该怎么做。”
“真知道?”他不放心。
“我会想一想,”她的矛盾明显地露出来。“我也明白一些事不可勉强。”
“我勉强了你?”他还是不放松。
“没有。”她透口气也抬起头。“我不想勉强自己。”
“好吧!”他站起来。“你好好地想一下,一个星期之内仇战就走,他已着手结束所有的合约。”
“定了机位请通知我时间。”她说。
“一定。”他暗叹。她和仇战真是无缘?
哲人离开后。宿玉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下来。仇战说走就走,分明是为着她,她怎能瞒着良心说无动于衷呢?她对仇战全无感情吗?她不知道,也——不敢深究,她怕结果会令自己受不了。仇战——不能代替之浩。
她是那么执著的人,甚至——这执著令她痛苦。她改变不了,也控制不了。
仇战要离开,她竟也——那样深深的不能释然。
电话铃在响,秘书在外面说:
“一位田太太想跟你讲话。”
田太太?谁?阿美?!
“翡翠,是你吗?”果然是阿美的声言。“我——有点事想跟你见一见面。”
“啊——是,好。”她意外极了。她和阿美并不太熟,在可宜和阿美之间,她始终站在可宜那边。“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下班后来我家,就是以前那儿,可以吗?”
“可以。但——要不要通知哲人?”她有点不安。阿美为什么要见她?
“不,不必。你不必担心,只是——有些东西我想交给你,如此而已。”阿美说。
“好。下班后我立刻来。”她只能答应。
“太好了。谢谢你能帮忙。”阿美收线。
帮忙?宿玉益发不明白了。
无论如何,下班之后她还是赶去阿美的家。
自从上次仇战和她在此地看见阿美在书房大吵大骂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见阿美。情景令她十分震惊。
总是一尘不染的家变成了乱葬岗一样,阿美双眼下陷,整个人凌乱消瘦憔悴得一塌糊涂,看得出来,连头发都有几天没洗过了。
她坐在沙发上,一条条头发黏在有汗的额头、脖子上,苍白的脸上有一对深沉的黑眸,眸中的光芒复杂得令宿玉完全不了解。
“我请你来——是把这包东西交给你,请你转交给哲人,因为我无法联络到他。”阿美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而目我这样子也不宜见任何人。”
“阿美——”宿玉的心扭痛起来。谁的错呢?能怪谁呢?阿美不是一副胜利者的嘴脸,她也同样痛苦。
“这一阵子我做了一生中最多勇敢的事,对的、错的都做了,也毁了哲人,我知道。”阿美幽幽地说。“你知道我的感觉吗?如果我不做这些——我会死,我知道,我只有死路一条。翡翠,你怪我吗?”
“不,没有。我是局外人,怎能怪你?”宿玉说得极公平。“这件事里——或者三个都是受害者。”
“谢谢你这么说,我以为哲人的朋友都不会原谅我。”阿美黑洞般的眼睛一片茫然。“事情已经做了,那个时候我最冲动,也许发了疯——我不知道。现在想想——实在是很丢脸的事。”
宿玉无言。
“哲人——一定恨极了我。我毁了家也毁了他的事业,那是他用半辈子心血精神建立起来的。我的确是个无知妇人,哲人没骂错。”
宿玉抓住她的手,冰冷而颤抖的手,她的脸上、脖子上还是在流汗。
“哲人刚跟我说过,他并不怪你,只怪自己,”她只好这么说:“事情已经弄成这样,你要为孩子们着想。”
“我恨自己,我对不起孩子们,”阿美的汗流得更多,手还是冰冷。“也对不起哲人。”
“阿美——不要再自责了,这没有用,”她劝解着。“每个人一生中总会做错几件事,又何独你呢?”
“你也错过吗?”阿美问。
宿玉心中莫名其妙的一痛,立刻想到仇战。仇战要离开香港——她的脸都变了颜色。
“是——我想我错过了不少次。”她像自语。
“你后悔吗?”阿美再问。
“后悔——”她冲口而出,自己也呆证了。她的后海可是因为仇战?
“我也后悔。”阿美的眼泪静静流下来。“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能使一切复原吗?”
“阿美——”宿玉心中剧震。是,做错了事后悔是没有用的,不能使一切复原。那么——那么惟一可行的是——事前想清楚,千方别再做错。
“请把这包东西交给哲人,望我能替自己赎点罪。”阿美用手背抹干眼泪。”妒忌和恨都是最可怕的事,它能毁灭自己也能毁灭别人。”
宿玉再也听不下去,心中只有一句话在呐喊:想清楚,干万别做错事,千方不能!
“我走了。”她情绪十分不平稳。“我会交给哲人,你放心。”
然后,头也不再回地冲出大门,冲下楼梯。站在街边的她仍在喘气,心中有巨大的恐惧。
她——是不是错了?可有补救?或者——这一辈子万劫不复?
宿玉打电话找哲人,接电话的却是仇战。
“是你吗?宿玉。”仇战的声言平静。“哲人赶办签证,现在还设有回来。”
“阿美有一包东西托我交给他。”宿玉心中感觉怪异得令自己也不懂,所以声音也颇古怪。“或者晚上我再找他。”
“我可以替他收吗?”
”我想——他自己收比较好,”她好矛盾。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觉小气,只能勉强说:“他回来时请叫他给我打个电话。”
“好。”仇战还是平静的。
“那么——”还能说什么呢?语气是那么别扭。“再见。”
仇战没有出声就收了线。
他是什么意思?不想再见她?这甚至是不礼貌。
心里又激动起来。这个人最近总牵动着她的情绪,有什么理由呢?萍水相逢的一个人,还无根无底,虽然他像之浩——不是这原因,不能是!她绝对不是这么肤浅,这么——感情用事的人。
☆☆☆
是——最近身边朋友一连串的事故影响了她吧!与仇战无关,不应该有关。
努力使自己不去想仇战的事。刚才打电话要找的是哲人,不是仇战,这人与她没关系,不该耿耿于怀——是了!她就是耿耿于怀。
晚餐之后,哲人的电话来了。
“阿美有一包东西给我?是什么?”他问。
“一个牛皮纸封,可能是文件或书信之类。”
“替我打开来看看,不重要的就替我烧了它。”他说。
很直接的有反感,她说:
“我不能替你看。阿美那么慎重,至少你应该亲自看看。”
“我太累了,翡翠。抱歉我的语气不好,阿美——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他叹口气。
“你不是才说不怪她?”
“我想——我并没有说真话,说不怪是假的,她毁了我的一切。”他颓然。
“她很后悔。”
“她是这么跟你说的?你相信吗?如果她会后悔,当时就不会对我那么狠。”
“我相信她后悔,非常后悔,”她沉声说:“她并非蓄意做这一切,她是急昏了头,你要离婚。她爱得强烈所以恨得也激烈,你不明白女人心理。”
“如果是爱——她不会这么对付我。”他肯定地说。“她已绝了我任何一条路。”
“我不这么想。哲人,公平点,她并没有伤害可宜,一点也没有,半丝坏话也没说过。”宿玉无奈地说。
“她知道无论如何我不会再回头。”
“回头——难道不是路?”她突然问。立刻,她吃惊起来,她怎么竟会同情偏帮阿美来了?可宜是她最好的朋友。
哲人显然也呆住了,过了好久才说:“你为什么会这样讲?”
“我不知道,”她不安地说。“或者下班时见到她,她的样子,她的神情,还有——我真的不知道。”
“还有什么?”
“我说不出,是你家里的气氛,”她透一口气。“那简直不像家,孩子们都不在,乱得一塌糊涂,阿美她——她只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