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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琉璃  第19页    作者:严沁

  “那不是我的错。”他困难地说。

  “是谁的错呢?难道是阿美?是可宜?”她惊异于自己会这么说:“或者三个人都没错,三个人又都有错,不能怪任何一个人。那个家——我的感觉上,只不过失去了支柱,任阿美是再好、再大的帐幕也无法撑起来。”

  哲人沉默下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对不对,我觉得——无论如何你该再回去看阿美一次,至少别令她再自责。”她说。

  “她自责?”

  “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孩子,她早已活不下去。”

  “不是这样,”他怪叫起来。“她很强,说得我也难以抵抗。你看到她那天吵闹的情形,那简直……简直……”

  “疯了,是不是?她自己也承认疯了,”她说。已完全忘了自己的立场。“她为什么会疯?如果不在意你的话,根本可以不发一言,你自己想想。”

  电话里一阵沉默。

  “你想要我怎样?翡翠。”他问。

  “公平些。”她冲口而出。“可宜主动离开你,你主动离开阿美。”

  哲人一直在喘气,过了好久才说:“我来拿牛皮纸封。”

  “现在?”

  “是。15分钟到。”

  15分钟转眼即过,门铃己经响了。现在的哲人比早晨时的又颓丧了很多。

  “这是你的。”宿玉把纸封奉上。

  哲人接过来,略一犹豫就拆开它。里面只是一大叠信和契约,他只看了几眼,就变了颜色。

  “她说——给我的?”他问。

  是。

  “你可知是什么?”

  “不知道。很重要的?”她问。

  “这里有我结婚以前写给她的信。有我和可宜互相间的通信,还有——屋契。”他说。有点失神。

  “什么意思?”

  “我也想弄清楚,”他说:“这些信是她曾威胁要公布在报上的。屋契我答应放弃,她为什么送回来。”

  “回去看看?”她鼓励。

  “我——很怕再见到她。”

  “有什么可怕呢?她和以前没有分别,只是——很凌乱,这与她心境有关。”她说:“其实——她还是很爱你。”

  “请勿再讲这些,我不想——和她再有任何关系。”

  “你们以前真是全无感情?或是忘了?”

  他皱着眉一言不发。

  “你不觉得阿美其实很可怜?”她又说。

  “那么可宜呢?她不可怜?”

  “她还有事业。”她摇摇头。“阿美只有你。”

  他的脸色又有变化,变得发青、发白、发硬。

  “我——走了。”他站起来。

  “你去哪里?”她追着。

  他什么也不说地迈出大门。

  “如果我说错了请别怪我,记住,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她拍拍他的肩。

  他转过身,望着她半晌。

  “你实在非常可爱,翡翠,你知道吗?”他说。

  她呆怔了一下,怎么说这样一句话?

  “别怪我就行了,我心直口快。”她笑。

  ☆☆☆

  “你讲的话很有道理,只是人钻进牛角尖就没有救。”他展开一个勉强的笑容。

  “你可以钻出来。”

  “试试看,我很钝的。”他望着她:“你也考虑一下仇战,不要错过机会。”

  “我想——事情并非如你所想,”她淡淡地笑。“刚才我还跟仇战讲过话。”

  “为什么不考虑见见他呢?”他说。

  宿玉不再“考虑”见仇战,心里简直充满了见他的渴望,至少事情要弄清楚,是不是?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她不愿拖在那儿一辈子不安乐。

  但是见他——似连借口都没有。

  她只能还是上班、下班,装得若无其事般,心里却受着煎熬。

  是煎熬,就是这两个字。

  下班之后,她心绪不宁地离开公司,才出大厦就看见哲人迎面而来。他的神情很特别,讲不出来的特别,她见到他,仿佛自己也精神一振。

  近了,她仔细的观察,他好像清爽了很多,眼中神色不再复杂,人也显得轻松,是的,他似乎已抛开了所有的精神重担,重获自由。

  “很高兴看到你今天的样子。”她由衷地说。

  “去老地方喝杯酒?”他提议。

  她微笑点头。为什么不好呢?她正烦得要命,酒或者可替她解愁。

  老地方,老位置,以前的几个人,现在只剩下她与他,很唏嘘的一件事。

  “其实人生中有很多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转折处。”他双手抱着酒杯,很专注地盯着它。

  她没出声,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我——见过阿美了。”他透过一口长气。

  “于是你开始觉得我的话也有点道理。”

  “早就知道你说得有理,只是——那时候我怪她,有点恨意,所以敌对的心理重。”

  “现在呢?”

  “我预备回家。”他说得并不犹豫。“我不能令好好的一个家变成那个样子。”

  “你原谅了她?”

  “也许不是原谅,”他的笑容带丝苦涩。“我可以肯定我和阿美之间已没有爱情,但突然悟到可宜的苦心,我想——一个男人生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该是责任。”

  宿玉微笑起来,心里舒坦得很。他们是好朋友,她高兴他能把一切想清楚、想通透。

  “可宜的离开相信是要我对家庭尽责,”他摇摇头。“我辜负了她的美意,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但到现在并没有人怪你。”

  “我想我是个很幸运的人。”

  “什么时候决定这事的?”她问。

  “当我把屋契送还给她,就看见家中的一切,”他坦白地说。

  “正如你说,那儿像个废墟。我心中有一种很悲惨的感觉,这——是我一手造成的。”

  “阿美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

  他摇摇头,又笑一笑。

  “我没有理由欺负她,她是我自己选择的老婆,”停停,又说:“其实家是我毁的,应该由我重建。”

  “能这么想实在太好了。”她由衷地说。

  “我太蠢,连可宜为什么离开都想不到。”

  “后来想到了?”

  “我和可宜通了电话。”他眼中一抹黯然。爱情,并不是男人生命中的必需品吧!”她说在新加坡很好,很受重视,她目前不想见我,只需要平静。”

  “我相信走之前她已下定决心。”

  “她是太好的女人。我已得到了她的全部爱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说。“牺牲的是她,她有心替我保全一切,是我弄糟的。”

  “从头开始也还来得及。”她鼓励。

  “是。我相信是。”他一直垂着眼睛,望着手中的那杯酒。“我现在预备自己开一家小小的制作公司,自己拍一点东西卖给电视台,相信他们会欢迎。”

  “有人支持吗?”她问。

  一直以来哲人只是个从事创作的艺术家,他不善理财,又要养两个住家。

  “你一定不相信,阿美出钱支持我,”他苦笑。“她曾告诉过我存了一些钱,想买房子出租。现在——她全拿出来支持我。”

  “我相信你当初的眼光,阿美的确是位娴淑的好太太。”

  “我实在很没有用。”他轻轻拍拍台子。

  “别这么想,阿美和可宜都不喜欢听这种话,”她立刻说:“别忘了你是她们的支柱。”

  “可宜靠自己站得很直。”

  “但是她爱你,否则她不会选择离开。”

  他想一想,摇摇头。

  “原采爱情是那么复杂的一件事,我从来不懂。”

  “懂不懂并不那么重要,幸福的是你已经拥有了,而且是两份。”她笑。

  “那么——你呢?”他第一次抬起眼睛。

  她心中剧震,呐呐说不出话,脸色巨变了。

  “明天仇战就回美国,早晨9点半的飞机。”他语意深长地说:“他不肯留下地址。”

  她的眉心渐渐聚拢,心中的煎熬又涌上来。对仇战,她完全不敢想,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她怕自己再一次蹈之浩的覆辙。

  之浩给她的伤痕太深,她受不起第二次。仇战跟之浩太像,他——根本是之浩的化身,是不是?突然间她意识到,原来——她怕之浩。

  啊!她怕之浩。

  “想不想再见他一次?”他柔声问。

  “不——”她挣扎着叫。“我——不能见他。”

  不能?!她露出了心底的秘密。

  ☆☆☆

  “为什么不能?”他问。

  “我不知道,我——好矛盾、好害怕。我不知道,其实——我不介意他比我小4岁,但——但我真的害怕他是之浩的化身,那样——我会受不了,会死。”她小声叫。十分激动,但努力压抑。

  “他是仇战,不是英之浩,”他肯定地说:“我跟他一起住了一星期,我更清楚了解他的为人。他爱你甚深,这一点——非常可贵,错过了你会后悔。”

  “但是——我觉得我们还太陌生。”她说。

  “你心中太多阻挡、太多围墙,是你自己不肯接受他,他早就像一本书摊在你面前。”

  “不,不,我的感觉不是这样。”

  “你心中有个大结,英之浩留下的,”他冷静地分析。“如果你肯坦然走到仇战面前,他或者有方法解开。”

  “不,没有人可能解开,我从小和之浩在一起。”

  “他伤害你多过爱你,老朋友才说这些话,”哲人一针见血地说。“你自己想想着,之浩是个宠坏了的自私的大孩子,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只为自己,什么时候为过你?”

  “但是我们相爱。”她坚持。

  “这一点我不敢说,你自己比我清楚。”他说:“但仇战也爱你,而目又真又纯。”

  “不——不是仇战,他太像之浩,这不行……”

  “你心中有什么恐惧?为什么这样抗拒他?”

  “我不知道——总之我不能见他,绝对不能!”她叫。

  “我不勉强你,”他叹一口气。“翡翠,只是——我觉得太可惜,我怕你后悔。”

  “不会后悔,不可惜。”她涨红了脸。

  “那——来,我们喝酒。”他举起酒杯。

  她一饮而尽。

  仇战坐在沙发上吸烟,没有灯,没有声音,只有烟头一明一暗的火光。已是深夜,哲人已休息。明知明天一早后程,他了无睡意。

  宿玉真是那么冷酷无情,不只不见他,连电话也不打来,至少说声再见啊!

  他渴望见她,却按不下自尊心,她不理他,不爱他,他怎么好意思再死皮赖脸的去?可是不去——他实在不甘心,真的,就这么回美国吗?

  回美国的前途是茫然的。或者可以找一份普通工作,如果幸运的话。那不是他的兴趣,他肯定的知道,他不是办公室的四堵围墙可以关得住的人。然而是没有可能再在美国唱歌的,那边完全不可能有机会,竞争也太可怕。香港的成功是天时、地利、人和。

  可是不回美国——他又能怎样?和宿玉同处一块土地上,她却完全不接受他,这比离开的痛苦更大。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竟然会爱上这个陌生的、比他大4岁的女人。他没见过英之浩,绝对没有理由是之浩的化身,这很荒谬。他只个从越南战火里逃出来的孩子。但是,的确是第一眼宿玉就吸引了他。

  她的沉默、她对他强抑的惊诧、她眼中的那丝迷茫,还有,有时地不自禁的情和恨,这么复杂的一个女人像一个深潭,他却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了下去。

  是踩了下去。见过她以后就想再见她,再见她。初时她不拒也不表示欢迎,总是冷冷的。他自卑过,是配不上人家,人家是温室花朵。偶尔她也讲真心话,也露出一丝对他的好感,后来不知怎么就突然变了,抗拒得厉害。

  他也看出她的矛盾,是英之浩。但是一个死去快三年的人,有什么理田还霸占着她的心、她的灵魂呢?她断无理由为英之浩而生,是不是?

  这个时候,仇战已不能自拔,痛苦也愈深。他怎么爱上她的?他还是说不出,仿佛——仿佛一切命定。他不知道,命运真是天定?

  回美国痛苦,不回美国更痛苦,怎么办呢?

  烟一支接一支,情绪益加烦躁、矛盾。想把哲人叫醒,又觉不忍。这几天哲人也太辛苦劳累了——身心两方面的。哲人说得轻松,这中间的矛盾却好大、好大,下定决心回阿美那儿,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精力。他是对的,男人就该这样,自己牺牲点儿有什么关系?责任才最重要,责任是男人的天职。

  突然之间仇战有个奇怪的感觉,他对宿玉也有责任,他的责任是令她快乐起来,令她忘尽前事——啊!责任,的确是。他来香港是天意,他来对她尽责任的。

  心中的矛盾一扫而尽,也顾不得时间太晚,他立刻打电话给宿玉,她房里的电话。

  电话才通他已后悔,是否打扰了她?

  铃声才响已有人接听,莫非——她也没睡?她也困扰?立刻,他得到了巨大的鼓励。

  “是我,仇战。”他吸一口气,声音也勇敢很多。“我必须在这个时候找到你,否则会太迟。”

  “是。什么事?”她没有拒绝,却也不热烈。

  “在走之前,我想知道你的往事,你和英之浩间的一切。”他说。

  “有这必要吗?”她开始不稳定。“我记得——仿佛告诉过你一些。”

  “不少了,比可宜说的还少。”他心中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希望。“我渴望知道全部。”

  “那已经是过去了的事。”

  “但这过去了的事分明一直在你心中,一直阻挡着你前面的路。”

  “算了吧!明天一早你就离开。”

  “不。就算是我最后的请求好了。”他坚持。

  “时间不对,是不是?”

  “时间不是问题,只要你肯讲。”

  她沉默一下,顾左右而言他。

  “哲人怎么了?”

  “他睡了,太累,因为他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对付了内心的矛盾。”他说:“他休息两天就回阿美家,他需要的只是一点缓冲的时间。”

  “那我就放心了。”

  “请告诉我英之浩的事。”他又回到正题。

  “别——提他,”她有点激动。“我说是已经过去了的事。”

  “那么你为什么拒绝我?”他叫。

  “这是两件事,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公平点,凭凭良心,你是把两个人、两件事混在一起了,”他更激动。“为什么你不肯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看我一次呢?”

  “这种事——不能勉强。”

  “我不信,你对我完全无情?”他不顾一切。“那为什么这时你还不睡?快3点了。”

  “这是我的事,你不必理。”她的话也乱了,理智渐渐消失。他明天就要走。

  “宿玉,我请求你,给我最后公平的机会。”

  “我认为没这必要。”

  “你心中的障碍是什么?为什么拒绝得这么决绝?”

  “我——不想害人害己。”她说。

  “我宁愿被害,你出来见我。”

  “不——”她吃惊地叫。疯了?这个时候出去见他?“请收线,我要休息。”

  “你没法休息的,出来见我,”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否则我来你家。”

  “请不要太过分,我不认为你有这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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