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喘着气,极不平稳。为什么矛盾得这么厉害却不肯见他一面呢?她怕什么?
“你别来,来了我会报警,”她提出警告。“你不能扰乱大厦的安宁。”
“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见不到你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10分钟后你下楼,否则我上楼。我不介意大家一起会警察局。”
“你别无赖,我家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英之浩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你等着。”他急喘喘地说。分明是豁了出去,什么也不顾了。“10分钟后你下来,我不想等,我已失去耐性。”
“仇战——”
他收线。
10分钟——她下意识地看表,10分钟后他真会冲上来?是,她相信他会,他的脾气像之浩一样猛,她怎么——怎么总是遇到这样的人?是她的幸或不幸?
之浩在她生命中留下最大的伤痕,仇战——仇战——啊!还有8分钟了,他真会来吧!
下意识地跳下床,焦躁不安地四面转,像个受困的野兽。6分钟了,怎么办?
她愈来愈相信他会冲上来。
拉开房门看一看,外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当然,这个时候大家都睡了——还剩下4分钟,她的心又慌又乱又急,像热锅上的蚂蚁,怎——怎么办?
2分钟——她再也受不了那种煎熬,拉开门冲了出去,电梯动得特别慢——谢谢天,终于到了楼下。迈出门,已听见仇战紧急刹车的声音。
他来了。
猛然停车,看见宿玉穿着睡袍站在那儿,绷紧了的心一下子松下来,睑上露出释然的、终于放下心头大石的微笑。凝视她一阵,他打开车门。
“我请你一定下来。”他十分稚气地说。
她沉默着慢慢上车,已经见了他,还是一副犹豫未决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再看她一眼,立刻开动汽车。他怕她后悔。
“你告诉我,现在。”他诚恳地说。“我要知道一切。”
她还是没出声,黑眸中已滚动着一波复一波的巨浪。他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之浩的事?
然而之浩的往事该怎么讲呢?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她与之浩似乎从来没开始过也没有结束,中间的一大段是双方苦苦相缠,从她16岁开始就爱上这个人,直到他死了之后——仿佛无尽无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是很重要的,宿玉,”他是绝对认真的。”我一直觉得这件事有点毛病,也许你自己没发觉,说出来——或者能找到错处呢?”
“谁有错?你凭什么胡说?”她严厉地看他一眼。
“不是谁的错,而是事情有错,”他非常小心地说:“大家都没发觉,可能是一个症结。”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当局者迷。英之浩再好也死了近三年,你没有理因为他赔上一辈子。”
“这是我的事。”她皱起眉头。“我也没说要赔一辈子。”
“那为什么拒绝我?”
“那是另一件事,”她有强烈的被压迫感。“我没有考虑在这个时候接受任何人,时间不对。”
“那么我把自己放进冰窖,时间到了你来为我融雪。”他是认真的,肯定不是开玩笑。
她呆怔了一阵,轻叹一声。
“也许我们没有缘分,我不知道,请勿迫我。”
“与缘分无关,你没讲真话。”他加重语气。“现在我只要求听英之浩的往事,并没有——其他要求。”
她考虑半晌。
“听完你会回美国?”她问。
“难道我还有希望?”他反问。
她又犹豫片刻。
“其实英之浩和我之间也许是一场劫数。”她开始讲了吗?“他是我最初接触的男孩子,根本无可考虑和选择的就爱上他。我们有一段非常美好、甜蜜的时光,因为那时我小,我完全依照他的生活方式。他爱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我跟着去,顶多是沉默些,因为不习惯。他喜欢赔钱,牌九、十三张、打麻将、台波,我都不反对,也跟着玩得兴高采烈。两年之后我中学毕业,汗始懂事些,我们之间有了冲突。”
她停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所谓冲突是我的不满,因为我不肯参加他的节目,他于是总是骗我,说去这儿去那儿,有好多次我通宵到处打电话找他,甚至找到澳门、台湾都找不到。他不但赌,而目有逢场作戏的女朋友。他说是那些女人自动送上门来,但是他可以拒绝的啊!还有,他的那些所谓朋友我再也不能忍受。他是喜欢充老大的,到什么地方吃喝玩乐都是他付钱,每个月底就有好多人拿了账单向他父母亲收钱。而跟着他吃喝玩乐的朋友居然跑到我面前来说他坏话,挑拨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来追我——这叫我怎能忍受?他又冲动爱打架,喝醉了酒更可怕,像完全失去了人性。可是——我忍耐,因为我爱他,他是我惟一付出感情的人。”
仇战沉默地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前行复前行。
“为打架、醉酒他受过无数次伤,他一点也不肯改变脾气。我知道他也爱我,可是更爱他的生活、他的所谓朋友,我仿佛变得无关紧要。我室忍他一次又一次,我痛苦得要死,但是他又会突然间良心发现似的回到我身边,乖乖地陪我一阵。他是个绝对善良的人,只是受不了朋友和灯红酒绿的诱惑,家里又太宠他,他变得过分任性,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劝阻不了。那一次——一个初出道的女歌星疯狂地爱他,他却总是吊儿郎当,不认真。那歌星缠得他受不了,他就断然扔开她。谁知她痴情,居然自杀而死,事情闹大了,谁也遮不住。从歌星的日记里她父母发现了他,硬要把骨灰送进他家,说女儿为他而死,死了也要成他家鬼。他父母自然不肯,又怕对方找人报复,只好立刻送他出国,让他在美国重新生活。”
“那么——你呢?”仇战第一次开口。
“我很伤心,思前想后认为他太对不起我,于是追去美国找他摊牌。我提出了分手,他居然也不反对,他送我去机场时,我伤心欲绝。他是这么绝情的一个男人,那么多年的感情居然说断就断,一点也不伤心。可是我飞到LA时才知错了,他姐姐打电话在机场找到我,原来他送完我去机场之后神思恍惚,他不是对我无情,而是压抑着。回家时精神不集中,半途中撞车重伤。当时在LA机场我吓得魂飞魄散,什么也不顾地又飞回纽约见他,我们又和好如初,我又戴上订婚戒指。我心软,我是深爱他的,看他那样子真是不忍心离开,虽然他一次一次的伤害我。”
“伤害?!”他问。
她不出声,整个人陷在深深、深深的回忆中。
“然后我回香港开始工作,一切都很好,他每星期都有两封信,都有一个电话。一切都好像上了轨道,他变得仿佛很上进。父母出钱替他开了间餐馆,交给他打理。刚开始还不错,我相信他是有心创事业,好好地做一下。可是——餐馆的华人品流复杂,他请的人良莠不齐,有些人是有背景的。他很豪气——他说是江湖义气。可怜他真懂这些吗?跟这些人在一起,他又恢复本来面目,而且因为我不在四周,他更变本加厉。常常换女伴,不同国籍的什么人都有,他是逢场作戏,他心里面还是只有我。碰到洋妞开放惯了,倒也算了,他——居然跟一个在他餐馆打暑期工的女留学生泡在一起,他以为玩玩就算,像以前的许多女人一样。可是人家是认真的,不肯就此罢手,女孩的大哥逼他结婚,他一口拒绝,他说有未婚妻,而目非常爱她。他不负责惯了,以为谁也奈何不了他。可是女留学生的大哥是耿直的老实人,一时想不开就用枪去逼他,他还以为人家开玩笑,吊儿郎当的用手去挡,还说:‘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你这种人还敢开枪?我未婚妻是你妹妹的朋友,她就来跟我结婚,我陪你妹妹一笔钱好了。’那老实的大哥一口气咽不下,枪声一响,打中他脖子上的大动脉,他哼也没哼的倒了下去,死时,脸上还是带着不能置信的笑容,以为那大哥不敢杀他。”
仇战皱起眉头,他不能想象英之浩是这样的一个人,而宿玉竟然对他一往情深,至死不悔。
“他的死——与你并没关系。”他勉强说。
“不。那女留学生是我同学介绍给我,而我让之浩照顾她的。”
“是英之浩自己行为不正,做出那样的事。”他说。
“不。你不明白。之浩是个善良又极心软的人,只要别人对他好,他就会为对方掏心掏肺。后来我知道,是女留学生主动追求他,但——事情也不能补救。”
“你还相信他爱你?”他忍不往问。
“为什么不?爱情是感觉,我能感觉到他爱我,我要求分手他就伤心得神思恍惚而撞车并受伤,我怀疑什么呢?他个性是那样子,家里又宠坏了他,养成了他任性和不顾后果的随心所欲。本质上他真的是个好人、善良人,他一直对我极好,只是他周围的朋友坏。”
仇战摇摇头,再摇摇头。
“英之浩是天下第一幸运和幸福的人,以他的所作所为——居然有你这般的红颜知己,至死不悔的爱他,他再怎么伤害你你也仿佛不痛。我想这也是天定。”他叹息。“在这种情形下输,我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输赢,根本我——心如止水。”
“说谎。”他冷笑。“心如止水的话你不会受我威胁,不会出来,你心中只有矛盾。”
“不是矛盾——”
“是,是矛盾,任谁都看得出来是矛盾,”他叫。“你肯出来已证明了我的看法,你并非对我全无感情,只是你对付不了心中矛盾。”
“我有什么矛盾?”她也叫。
“你不知道该爱或是该恨英之浩,”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一直在伤害你,你自己也承认,但是那是你第一次的爱情,你没有勇气去否定。”
“你胡说,事情完全不是那样。”
“是。”他叹一口气。“你需要的是一点支持、鼓励和助力,我恨的是我无能为力。”
“与你——与任何人无关,”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脸涨红了,呼吸也急喘,莫名其妙就激动起来。事情可真如他所说?“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趁这机会解开你的心结呢?”他诚挚地说。“我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无能为力,但能在其他的事上帮到你,我也绝对乐意。”
“我不需要帮忙,我自己能解决自己的事,而且——我没有心结。”她愈喘愈厉害。“我的事情讲完了,请——送我回家。”
“是。”他又叹一口气,她还是那么顽固。“我送你回去,然后天也差不多亮了。我回家拿行李去机场。宿玉,我没有成功,但我不希望你失败,希望今后能有一个人能真真正正地解开你的心结。”
她呆怔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然而——连他都不能为她解的心结,谁又能替她解?但这话——又怎能对他说呢?
是矛盾吧!这个时候她才发觉自己真矛盾得厉害,她不是全然对他无情,只是——只是她对付不了自己,她无法决定对之浩该恨?或是爱?
老天!谁能帮她?
☆☆☆
回家之后宿玉没睡过,与其胡思乱想睡不着,不如捱到8点半钟去上班。第一次发现上班有这么多好处,是逃避、是借口、是理由。半辈子从来未这么烦、这么矛盾过,若不回办公室,她怕忍不住跑去机场。
去?她吓一大跳,难道她想留下仇战?真的没这么想过,下意识的吗?理智上不愿做的事,和下意识想的哪一种比较真实?
喝一杯浓浓的咖啡提神,坐在母亲对面并不显倦容。母亲对昨夜的事一无所觉,她放下心头石。
“听说天白和灵之就要结婚。”母亲一边看报纸。
“很好。替我恭喜他们。”宿玉淡淡地说。可是心中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她不愿听见“结婚”两个字。
“真不明白,天白不是一直在追你吗?”母亲看她一眼。
“我是曾经沧海,任何人都退避三舍。”
母亲瞪着她半天,这种话也说得出来?电话铃却在这时候响起来。宿玉惊跳而起抢着去接听。
“这么早谁会来电话。”她自语。但神情——分明是有所盼。
“喂——”
“翡翠,是我,阿美。”阿美的声音。宿玉“有所盼”的神情立刻消失。
“阿美?!”她真的意外。”有事吗?”
“不,我刚起床,替孩子和哲人预备早餐,”阿美平静安详又满足的声言。“谢谢你,裴翠。昨夜他——回来了。”
一如新娘子般的娇羞、快乐。
“不必谢我,不是我叫他回去,”宿玉微笑。看见人家破镜重圆,心中竟有丝妒意。“哲人自己有理智。”
“总之——我知道你帮了太忙,由衷感谢。”阿美坚持。“啊!他起床了,我去预备,有空再聊。”
她先收线,匆匆忙忙小心翼翼的。阿美其实真的不坏,一个女人要求这么低,凡事也不坚持,能屈能伸,她肯定是握得住幸福的。
“阿美这么早找你做什么?田哲人不是回家了吗?”母亲望着她。
“我还有一星期大假,立刻办手续,我去新加坡看可宜。”宿玉突然说。
“说去就去?”
“以后做事不要犹豫,说做就做,比较快乐。”
“什么事情令你如此?”母亲问。
宿玉眉头慢慢聚拢,又令她触到难解的结。
“仇战九点多回美国。”她透一口气。
“仇战?”母亲脸上的惊讶凝聚又消失,近来一些小报传言是真的了?“你希望他走?或不走?”
“不知道。我很矛盾。”宿玉摇头,闭着眼睛仰起头,很烦假烦的样子。“甚至不明白心里到底想什么。”
“昨夜来接你的是他?”原来母亲早把一切看在眼里。
“是。”她垂下头。
“他向你求婚?”
“不。只是要求我接受他。我——很矛盾。”
“因为之浩?”
“我想不是。”她认真的想了一阵。“因为自己,虽然近三年了,我还没有预备好接受任何人的心。”
“你喜欢他吗?”母亲非常认真。
“不知道。也许喜欢也许不,但是他走——我很烦乱不安,我怕我会做错事。”
“你留过他吗?”
“没有。留他等于接受他。”
“完全不想接受他?”母亲炯炯目光对着她。
“我说不出。不知道为什么——时间仿佛不对,一切还不成熟。我不知道。”她拼命摇头。
“翡翠,我看不是这样的,”母亲很清楚。“他太像之浩,你怕他和之浩一样,再一次带给你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