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去了。
她心痛如刀割。就是这么短的一刹那,就是这么轻易的,他已去了。去得——仿佛不需要考虑。
“之浩生下来就是悲剧,”母亲又在喃喃诉说着。“算命的说我命中无子,我为什么偏偏要强求?他不该来人间走一遭的,我为什么要害他来受罪?”
受罪?或者是。
之浩短短的一辈子比别人可能丰富几倍,他仿佛把生命中应有或不应有的都浓缩起来,点缀着那悲剧故事。他的五彩缤纷、多姿多彩,在他自己的感觉上可能是享受、是满足;在另一些人眼中,他是受罪。精神的痛楚、肉体的痛楚像波涛一样起伏着。他快乐过、痛苦过,然而这么年轻,当然是悲剧。
“你说,他很不恨我?”母亲转身望着宿玉。
宿玉泣不成声。
恨与不恨都没有人再能知道,已随他而埋葬。死人没有思想感觉(是这样吧),但留下的伤痕却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妈妈,平静些。”之曼拥住母亲。“为什么不想想,可能死亡是他的解脱呢?”
是不是解脱?上帝,谁来回答?然而拥有之浩那样的一生——是解脱吧!大部分人都会这样说。
“别太伤心,让他九泉之下能平静。”之萱也说。
死人该是平静的吧!但是活着的人呢?
宿玉用纸巾抹抹鼻涕,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
那不止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令她的血一下子往头上冲去,她觉得自己双手突然变得冰冷,呼吸也急促了。
霍然转头,她看见两个年轻的男女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她认得他们,真的,她认得他们。
“不——”她指着他们尖叫。“不许他们过来,不许——赶他们走,我不要看见他们。”
“翡翠。”之曼一把抱住她。“不要这样,冷静些,他们也是来祭之浩。”
“不——我不要看见他们,他们是魔鬼、是刽子手,走,走,你们走——”她大哭,整个人就要崩溃了。
“翡翠,”之萱苍白着脸。“不要这样,他们是善意的,与他们没有关系——”
“走,走,你们走,”她喊得歇斯底里。“我不要看见你们,魔鬼,魔鬼,魔鬼——”
来的人却没有离开。
他们也在墓前上香,供上鲜花、水果。一切的事都在沉默中进行,除了宿玉的哭喊之外。
英家的人并没有和他们打招呼,更没有说话,只在一边看着他们拜祭,看着他们离开。
细细的雨又开始飘,宿玉的哭喊声也减低了,终至轻不可闻。
山坡的墓地又只剩下她们四个女人。
“我们——回去吧!”之曼打破沉默。
没有人出声,却都慢慢地往山下走。雨渐渐大起来,淋湿了她们的头发,淋湿了她们的衣服,也淋湿了她们的泪眼。
汽车往纽约疾驶,远离了墓地,却没有远离悲哀。
“去唐人街吃饭吧!”之曼试探着说。她是大姐,一直是她比较冷静。
“翡翠,你说呢?”之萱问。
“我想回家。”宿玉的声音因哭喊而沙哑。
“总要吃些东西的,不能病倒。”之曼说。
“我没事。”她黯然。“刚才失态——很抱歉。”
之曼的母亲突然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之浩娶不到你,是英家没福气。你这么对他,之浩泉下有知一定感激不尽。”
“妈妈——”之曼微有责备之意。“翡翠才平静下来。”
“为什么不让我讲?她恨姓王的一家人有什么不对?是他们杀死之浩——为什么要假惺惺的来上香?”
“妈——”之曼的神色更严肃。“王家并不是一家人都杀人,犯法的人已受到惩罚。”
“杀人者偿命,法宫为什么不判他死刑?”母亲叫。
“伯母,”宿玉握住之曼母亲的手。“刚才我太激动。其实——王家受的痛苦也不比我们少,不判死刑——也许比判死刑更痛苦万倍。”
“痛著万倍人还在,活总比死好。”母亲哭着。
“不要再仇视人家,当初——之浩难道没有错?”之萱忍不住说。
“他有天大的错又怎样?人都死了,还不一笔勾销?”
“妈妈——”之曼叹息。
是非曲直,实在太难分得清,法律也不行。
“我们去唐人街吃东西。”宿玉吸一口气。“我请伯母,因为明天我就回香港。”
“明天你就走?不多住几天?”母亲捉住她的手。很微妙的错觉,见宿玉如见之浩。
“我有工作。下次再来。伯母何时回去?”
“妈妈一个人回去我们不放心,”之曼说:“等暑假有空我陪她回去。”
“但是——之浩的墓还在这儿。”母亲黯然。
这原是一个令人黯然的故事。大家的心都益发沉重了。
第三章
宿玉被空中小姐叫醒,告诉她飞机已在香港上空。她放直椅背,看看身边的可宜,人还有点模糊不醒。
从纽约上机就一直不能入睡,捱到日本已金睛火眼,她知道再不休息一下必然倒下来。在东京再上机时,她要了一大杯白酒,不理三七二十一的一饮而尽。当时只觉血液一下子往头上冲,意识逐渐模糊。她是这么睡着的。
也许是酒,她还觉得头昏,人有点浮。
“到了。”可宜的声音仿佛从好远传来。“旅行是好,长途飞行难捱。”
“下次陪你去日本买东西。”宿玉说。
“不了。起码半年没有假,”可宜愉快地指指另一边的哲人。
“工作重要。”
她是愉快的,因为哲人赶去陪她。女孩子在各方面都独立了,可是她们的快乐还是大多数来自她们的男伴。
爱情。
“回去起码休息3天。”宿玉苦笑。
☆☆☆
“你脸色非常不好。一到香港我们先送你回家。”
“好在睡了3个小时,”宿玉摸摸脸。“还支持得往。”
哲人望着她好一阵子。
“明年别再去纽约,太伤元气。”他说。
“别阻止她,养精蓄锐一年,就为了纽约行。”可宜说。
“过去的为什么不让它过去呢?拖下去对谁都不好、都不公平。”哲人比较理智。
“原就是不公平。”宿玉淡淡地笑。“它既然发生在我生命中,我只好接受。”
“你不像这么灰的人。”
“我只是固执。”宿玉摇头。”也许很多人觉得我傻。但值与不值,我心中自有天平。”
哲人不出声了,他懂适可而止。
然后飞机停下来,他们离开,经过一连串移民局、海关手续,终于走出机场。
正想找的士,看见天白和他的车驶过来。他一声不响地替他们把行李提上车,一副任劳任怨还理所当然状。
“谁通知你来的?”可宜问。她见宿玉沉默地缩在后面。不得不打圆场。
“我去问宿伯母。”天白在倒后镜看宿玉。“翡翠,你看来累坏了。”
宿玉不响,仿佛没听见他说话。
“是累坏了,累得连话都不想讲。”可宜说。
“那就什么都不说,我先送你,”天白体贴地说。“你回去冲个热水澡,然后立刻上床。”
“偏心。我们家比翡翠近。”可宜是故意的。
“你们俩捱得住。”天白笑。
他完全不介意宿玉的冷待。
他把宿玉的行李送上楼,任哲人和可直在车上等。宿玉一直不出声,直到他告辞。
“我没有心理准备在这个时候见到你。”她说。这是实话,满心还是之浩呢。
“我——明白。”他看她一阵,转身离去。
“我想休息几天,我——会再打电话给你。”她说。
他点点头,走了。
他当然了解她的意思,没有她的电话之前,她仍然不想见到他,是不是?他懂的。
他不逼她,他愿给她足够的时间,足够得能接受他。
回到车上,他脸上的笑容仍很好。
“你要谅解翡翠的心情,”可宜诚恳地说:“在纽约——她受的打击不少。”
“打击?”天白问。
“她见到王家的人。”哲人说。
“啊——为什么?这很残忍。”天白惊讶。“不能有更好的安排吗?”
“不能禁止别人也去上香。”可宜说。
“早知道我也去,”天白仿佛在自责。“翡翠不同意我也去,至少能帮点忙。英家在美国的全是女人。”
“与女人无关,翡翠的脾气刚烈。”哲人说:“她虽明事理,知道不能全怪王家,但她无法面对他们。”
“如果当时我在就好了。”天白叹息。
“不关你事,你在也帮不了忙,”可宜婉转地说。”我的意思是——你要容忍她多些。”
天白摇摇头苦笑。
“我当然能容忍,无论她对我如何。”
“天白,你甚至——还要打定输数。”哲人提醒他。
“我明白。”他叹息。“我也——不介意。她若不接受我,也表示不接受任何人,英之浩是她的心魔。”
“这——”可宜想说“这也不一定”,话到嘴边忍住了。她不想伤天白的自尊自信。宿玉不接受他但并不保证不接受其他人,这一点她是明白的。之浩是宿玉的心魔,也许有人能为她除去这魔障。
但这人不是天白。
“我不会怪她的。我眼看着她成长、恋爱、受打击,我一直站在她身边。我可以一直这么站下去。”
“祝你好运。”可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也一直在祝自己好运,”天白苦笑。“除了爱情,其他的一切我的运气都好。”
“没有人能十全十美。”哲人说。
“是。我明白。”天白看他一眼。“你呢?此行可愉快?”
哲人深情地看一眼后座的可宜。
“可宜所在之处就是我的幸福天堂。”他说。
“老友,真羡慕你。”天白由衷地说。
“我也有难题、也有苦处、也有烦恼,”哲人说:“但我只面对快乐,我不想折磨自己。”
“可是——”天白想一想。“能一辈子如此?”
“我不敢看那么远,”哲人说:“我只知道,这一辈子我不负可宜。”
“你很勇敢,可是阿美和孩子呢?”天白又说。
“我会照料他们的一切,这是责任。”哲人正色说。
天白想了一阵,笑。
“是你的福气,又有阿美这么好的太太,又有可宜这么好的红颜知己。这辈子你无遗憾了。”
“有。我无法给可宜一个正式的名分。”哲人伸手到后座握住可宜的手。
“可宜不介意,是不是?”天白问。
可宜只是微笑,什么都不说。但是微笑——并不表示同意,不是吗?
先到可宜的家,她拿了行李自己上楼。她从来不让哲人去她家。她聪明,不想有不必要的麻烦。
车上只剩下两个男人。
“我不想回家,去喝杯酒?”哲人提议。
天白无所谓,陪老朋友聊聊是很好的事。
到他们常去的那家酒廊,在角落里坐下。
“你认为可宜真不介意名分?”哲人拿着酒杯。
“她那么洒脱的人,而且也这么多年了。”天白说。
“我不知道,”哲人是担心的。“她从来没有说过,也不曾暗示,可是——我为这事内疚。”
“你可想过离婚?”
“想过。但不知道怎么向阿美开口,她太柔顺了,只要我提出,她一定肯。甚至,她暗示过愿意,”哲人说:“可是我怎么能开口呢?”
“阿美是另一种我不了解的女人,”天白说:“她并不需要爱情就可以生存。”
“也许是。我也不了解她。”哲人说。
“当初你们不是恋爱结婚?”
“是。但那种恋爱——或者不是恋爱,绝对不同于我和可宜的。阿美是个柔顺的人,我以为她适合做太太。”
“以为。人都常常自以为是,然后就被自己所害。”
“为什么这么讲?”哲人问。
“不知道,”天白呆怔一下。“不知道。”
“你——会自以为是爱翡翠,而实际不是?”
“不——你开玩笑,”天白大笑起来。“怎么可能,她小时候我已经喜欢她,可是她喜欢英之浩。英之浩是她刚开始懂人事时认识的。”
“不能妒忌,那是缘分。”
“我相信是。也相信翡翠前一辈子一定欠了英之浩的,之浩——把她折磨得很厉害。”天白说。
“对恋爱中的男女来说,折磨也是种刻骨铭心的情趣。”哲人若有所思。
“是吧!”天白若有所憾。“可惜我不懂。”
“恋爱是烦恼、痛苦。没有爱情也同样烦恼痛苦,人真没意思。”
“我可不这么想。你把爱情握在手中当然这么说,我想一试这烦恼痛去还没有机会。”
哲人望着他半晌。
“天白,试试另外的女孩子,如何?”他是真心诚意的。“翡翠——恐怕决难回头。”
天白呆怔半晌,说:
“追求的过程对我来说也是种享受,容我说——绝非我故作大方,我不介意结果。”
“真能如此潇洒?”
“我的心在滴血。”天白捉弄自己地笑着。
“这种话敢不敢对翡翠说?”
“肉麻得我都不敢讲第二次。”
“那么把握你敢讲的第一次。”哲人仰头把环中酒一饮而尽。
“走吧!”
“终于肯回家了?”
“总要回家。”他吹口气。“我对阿美并无不满,我忍受不了的是她——太好了!”
“太好了也是罪?”天白笑。“如今女人真不易为。”
☆☆☆
两人离开酒廊,天色已暗。
“明天是带着希望的另一天,对吗?”天白说。
宿玉在家里闷了几天,简直是郁郁寡欢。可宜和哲人把她接出来,仍去惯常到的那家酒廊。
台上有个男人在唱歌,低低沉沉地仿佛在诉说什么伤心事。坐在一角的他们也只在喝闷酒,主要的是宿玉一直无法振作起来。
“下干天白找过我,是他告诉我你已3天没出大门。”哲人用轻松的口气说。
“明天我会上班。假期完了总要回去工作。”宿玉淡淡地说。
“心情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
“你会渐渐好起来,是不是?”可宜凝望着她。
“是。天白不了解,他太紧张。”宿玉说。
“我上台为你唱一首歌如何?”哲人半开玩笑。”你喜欢听什么?告诉我。”
“现在那人不是唱得很好?如怨如诉。”她笑。
“让我看仔细些,”可宜转回头。“下次邀请他到我们的综合节目里试试。”
“又一个明日之星。”哲人并不感兴趣。
那年轻男人从台上走下来,又有个女的上去。真是最佳勇气奖,荒腔走板,她居然若无其事。
“多几个这种不知自量的女人,这世界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可宜摇头。
“其实她很快乐,”宿玉望着台上。“她喜欢唱就唱,可能还以为自己唱得很好。”
“该有人告诉她实话。”哲人也摇头。
“不必太残酷。告诉她之后就等于夺去了她的快乐。”宿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