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你聊聊天?”她温柔地问,“或是马上休息?”
“如果你不想睡的话——我们淡淡。”他说。
或者这是个机会吧!他真想跟她谈清楚。
阿美坐在他对面,又拿起毛线一针针地织着,她看来很安详地在等着他开口。
“这种天气——怎么织毛衣?”他不满。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自己织的总比外面买的好。”阿美并不停手。
“停下来,好吗?”他有点烦躁。
她愕然停手,怔怔地望着他。
“好。明天再织。”她立刻顺从地把毛线放在一边。
看见她顺从——他一点也不开心,阿美竟是这样没个性的女人,怎么结婚以前完全不觉察?
“你想跟我谈些什么?”她问。
哲人心中一窒,竟说不出话。
“你放心,孩子们都乖,功课也进步,”阿美笑得很满足。“而且——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说。”
“平日你给的家用有余,我存了一笔钱,正好够买幢房子付首期,”她说,“我已经看中了一幢,我想买下来慢慢供,等于存钱。”
“你想买就买,钱是你存的。”
“钱是你的,”她笑。“你同意我就去办手续,还是写你的名字,好吗?”
“不,写你的名字。”他立刻说:“是你存的钱。”
“有什么分别呢?”她笑起来。“我总是你太太。”
“还是——写你的名字,”他坚持。“你去付首期钱,以后每个月我另给你钱供。”
“不必全部,只给一半好了,因为家用钱有余。”她说。
哲人皱眉,心中愈来愈不舒服。他能不能在这个时候和她谈可宜的事呢?
“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他又开始不耐烦。“我会给钱,我会负责你们的一切。”
“你一直是最负责的好丈夫。”阿美说:“所有的同学、朋友都羡慕我,都说我最有福气。”
最有福气——哲人的肚子里直冒苦水、酸水,今夜大概又是什么都讲不成了。在阿美面前,他永远没有机会。她那么好,他怎能破坏她的一切美梦?
“以后——我工作会更忙些,”他吸一口气。“我会自己再负责一些节回。”
“身体吃得消吗?”
“竞争太大,没法子。”他说:“可宜是女孩子都夜以继日的工作,何况是我。”
“好久没见到可宜了。”
“她没空,非常忙,”他说:“去了美国一阵子,回来要赶些功夫。”
“有空请她回来吃餐饭,还有翡翠,”阿美说:“从她们那儿,可以让我了解一点外面的世界。”
“其实你也可以到外面看看,把自己一天到晚关在家里也不是好事。”
“我什么都不懂,出去会被人笑话,”阿美说,“我是天生适合在家里当主妇的。”
“就是不懂才要出去学,”他说:“愈是关在家里,愈是和社会脱节。”
“做个主妇,就算和社会脱节又有什么关系?”阿美不以为然。”我又不想出去和那些女强人们争强斗胜。”
“但是——阿美,你明不明白一件事,如果你和社会脱节,也表示和我的距离愈来愈远。”他忍不住说。
她呆怔往了。好半晌,才又惊又怕地说:
“我只想做好主妇、做好太太、好妈妈,我不觉得和你有距离,真的。”
“是你不去感觉,”他叹口气。“阿美,你不觉得我们愈采愈没有话说了吗?”
“不——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你太忙、太辛苦,回家之后我只想你安静、体息。”她张惶地说。“并不是没有话跟你说,真的。”
“那——好吧!我也没有什么话说了。”他说。
阿美的脸变得有点苍白,她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
“哲人,你——可是对我不满意?”她颤声问。
“不。没有不满。”他叹息。”你是好太太,这是肯定的。只是——阿美,我更希望你能了解我。”
“我了解你的。哲人,你怎么会以为我不了解你呢?我们这么多年夫妻——”
“这不是多少年夫妻的问题,”他坦然望住她。”阿美,你可知道我心中现在想什么?”
阿美语塞。只能怔怔地望住他。
“你不知道,是不是?”他又叹息。”我实在很想现在跟你谈一件事。”
“一件事?”她仿佛自问。
“是。一件事,——一个人。”他又说。他已鼓起了最大的勇气。
她本已苍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眼中的光芒突然间凝聚起来,非常戒惧。
“一个人?!”她重复着。
“是的。这件事我想讲好久了,一直没有机会,”哲人深深地吸一口气,给自己找寻更多的勇气。“我希望大家在心平气和的情况下讲。”
阿美摇摇头,再摇摇头。
“不。请不要讲,讲了我也不懂。我说过,我只是个最平凡的家庭主妇,除了家事,我什么都不懂。哲人,请不要讲。”
“阿美——可是我们不能抹杀一些事实,无论拖多久我们总得面对,总得设法解决。”
“你说的自然有道理。可是——哲人,我并不妨碍什么,是不是?我从来不妨碍什么。”她说。声音是空洞而无奈的,很令人不安。
“不是妨碍不妨碍的问题,”哲人几乎是硬着心肠。“作为一个男人,对自己做的事该负责。”
“你可以负责,真的,我不反对。”
“但是——”
“我可以让出名分,但是——请勿让我父母、亲戚知道,我怕伤他们的心。”她说。她并非不明白、不知道。
“阿美——我对你和孩子一样也会负责。”
“我知道,也绝对相信。”她立刻点头。“我什么都不介意,只是在我父母和亲戚面前,我需要一点面子。”
哲人再也不能说什么了,是不是?阿美的要求是这么低,只要求不让她父母、亲戚知道。但是——如果给可宜一个名分,不可能瞒得过阿美的父母、亲戚。
这是个难解的难题。
“对不起,阿美,我无意伤你,可宜也是,”他垂下头。他怎么有脸再正视阿美呢?阿美那么大方、那么好,所有的错都在他。“但感情的事——”
“我明白。”阿美立刻说:“我是个传统旧思想的女人,我只知道要对丈夫好、忠于丈夫。也许我不懂爱情——哲人,我实在抱歉。”
“阿美——”哲人连头也不敢抬了。
“我们可以悄悄办手续,别让父母、孩子知道,”她又说:“只求你维持表面上的一切。”
他沉默无言。
表面上的一切不就是现状吗?若只维持现状,他何必求她?
“我——要搬出去往。”他终于说。
她立刻惊惶起来,好像天都要塌下来。
“你不再回来?你——哲人,怎么行呢?孩子们问起我该怎么回答?还有父母——”
“我会回来,会见他们,但是——我希望能给可宜一个家。”他说。
“哲人——这太残忍,”阿美流下泪来。“可宜的一个家,那么我这儿呢?我不能让父母看见——你知道的,我本人并不介意——”
“阿美,我很抱歉。”他的心又软下来。阿美完全没有一丝错处,他怎能对她处以极刑?“我现在心也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请让我们保持原状,好不好?”她含泪望着他。“我愿意去律师那儿签字离婚,但要维持表面上的一切。”
“这——对大家有什么好处?”
“不是好处,哲人,”阿美诚恳得可怜。“做了这么多年你的太太,我没有犯错,一个没有错的太太——我的父母是老式的人,怎么想呢?”
哲人无言。是。那对善良的老人家怎么想?他们把惟一的女儿交给他时是托付终身的,他怎能那么残忍?
是!太残忍了。
“去休息吧!”他扶起她。“事情——慢慢再商量,你知道,我绝对不想伤害你。”
然而——伤害早己存在了,是不?
仇战果然红了。
他说是运气,事实也是。他这种型的人只有极端,红与不红两个可能,不可能半红不黑的浮沉。
☆☆☆
电视台跟他签约,唱片公司替他出唱片,夜总会请他演出,一下子把他的生活完全改变,每天有许多人包围着他,他的生活也由无所事事变成忙、忙、忙。一个野兽派的歌者,大家都这么叫他。
然而什么叫“野兽派”?没有人去研究,报纸上这么写着大家就这么认同,观众、听众是很奇怪的,他们接受一些创新得甚至不通的东西。
宿玉看着报纸忍不住笑。野兽派的歌者,他能吃人?是不是他永远戴着那副墨黑眼镜或夸张得离奇的动作给人的感觉?她也讲不出。只是,每见他在电视上出现,或在报纸上看见他的照片,她都心悸,他太像之浩了。
就快下班,可宜的电话来了。
“我来接你,5点半在你公司楼下。”可宜愉快地说。
“有什么好节目?”
“仇战请客。他说谢恩。”
“谢恩?与我有什么关系?宿玉有点迟疑,或者说有点莫名的不安。
“如果他不是那么像英之浩,我们不会注意他、发掘他,他没有今天。”可宜有大条道理。
“时光倒流几百年,谢恩哦。”
“5点半,请准时。我不想被警察告我阻碍交通。”
收线后,宿玉再也做不了事。不安变成紧张,她要见仇战。
但是仇战——她骂自己莫名其妙,她断不会把仇战当之浩,她有足够的理智,为什么要紧张?
她去为自己冲杯咖啡,又去洗手间打个圈,一定要消除这个紧张,她不要自己莫名其妙。
5点半到了,她站在办公室大厦外,果然看见可宜和哲人的车缓缓驶来。
仇战不在车上,宿玉松了一口气。
“要谢恩的人呢?去了教堂?”她故作轻松。
“他自己去。”可宜眨眨眼。她今天看来假特别,仿佛喜气洋洋,格外神采飞扬。
“平常下了班好像没有半条命似的,今天为什么?”宿玉忍不住问。“不是为了谢恩宴真把自己当上帝了吧?”
可宜嫣然一笑,颇有神秘味道。
“到底什么事?又想算计我?”宿玉提高警觉。“你们也约了韦天白?”
“小人之心。”可宜摇头。“仇战又不大认识天白。”
哲人轻轻咳一声,也带着那种朦胧的喜悦说:
“我们租了一层楼,想不想先跟我们去看看?”
宿玉呆怔半晌,他们租了一层楼,那表示——表示——啊!他们终于着手解决他们的事了。
“太好了,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她叫起来。
“别急。已在半途中。”可宜回眸望她。
“怎么事先一点也不告诉我?我可以帮忙。”宿玉说。
“一切现成。朋友的房子,他们移民,租给我们,连家具都不用添。”哲人说。
“这该叫作水到渠成?”宿玉打趣。
“也该是时候了。”哲人说。
“可宜给了你压力?”宿玉故意说。
“但愿有压力。是我自己觉得拖得太久,心里不安。”
“罕有动物。”宿玉拍他一下。“现在有良心的男人不客易找到。”
“与良心有什么关系呢?”哲人说:“爱懂嘛!”
“难得看见哲人这么风骚,吃错了药?”宿玉笑。
“下定了决心。”哲人把车停在一幢大厦外。“上去看看我们的小巢。”
那是一层一千呎左右的楼,麻雀虽小却样样俱全,而且布置精致,颇见心思。
“朋友夫妇下了功夫装修的,舍不得卖,正好租给我们,互相有好处。”哲人欢欣地说。“看,满不满意?”
可宜显然也是第一次来,她惊喜地四下张望,一间房一间房的探头进去。然后,她的笑容更甜更美了。
“怎么样?满不满意?”哲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好漂亮的房子,可是——”
“只要你喜欢这房子就行了,其他的不必讨论,”哲人挥一挥手。“我不要你再委屈。”
“哲人——”
“我们快赶去仇战那儿,兔得他等急了。”哲人拖着可宜走出去。“其他的事再商量。”
可宜看了宿玉一眼,把要说的话忍了回去。这是件左右都为难的事,她得好好考虑。
“别想太多了,”宿玉和可宜走在后面,她压低声言说:“抓住你的幸福。”
“我——还不确定幸福是不是我的。”
“想伤哲人的心?”宿玉瞪她一眼。
可宜没有再说什么,又上车赶路。
是家情调极好的西餐厅,玻璃长窗外是海,餐厅里有人弹着清越的钢琴。
仇战早已坐在一角。
“选了全城最贵的一家来谢恩?”可宜又变得活泼了。
仇战只是微笑,拉开椅子让宿玉坐在他旁边。
“别再提这两个字,谢恩,”宿玉也强作轻松。“好像真进了教堂。”
“不止于此,晚餐之后请你们去夜总会看我表演。”仇战说。他还是那个样子,并没因成名而意气风发。
“当然。不请也要去。”可宜笑。“这阵子报上太多你的消息,看看你可曾改变?”
“改变?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他说:“家破人亡地逃出西贡时,我已被定了形。”
“仇战是你的真名字?”宿玉忽然问。
仇战眼中光芒渐渐凝聚,望着她好久、好久。
“奇怪的是,自我逃出来之后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事的人。”他说。
“那么不是真名字了?”哲人说。
“我姓仇,名字却是后采自己改的。仇战,我仇恨战争,即使它没有毁灭我的一切,也改变了我的一切,我目前变成孤儿。”
“但是你现在决不孤独,你拥有极多的听众。”哲人说。
“你不知道,四周围的人愈多我愈害怕、愈孤单。就像逃亡潮中,只有孤单的我一个,四月所有的人与我无关,他们不会帮我、不会理我,由我自生自灭——”仇战摇头。“今天应该快乐,我不讲这些。”
但是他已经讲了,已经听进人的耳朵,像宿玉。她望着他,心中突然产生了奇异的情绪,仿佛同情,又仿佛怜悯。她想到之浩,之浩在出事的那天四周也有那么多人,但他也孤单,遭遇了那佯的事竟没有人援手——她的心痛起来,眼睛也微红。
转开脸,她连忙垂头看菜单,她不想被人看到她的情形。她怎么不由自主地把仇战和之浩联想在一起呢?
“那么说说你最近的情形。你红得厉害。”哲人说。
“我工作。努力工作。”仇战想也不想地说。”一个人一生中也许只有一次机会,所以我要抓牢。否则我将后悔一辈子。而这次机会是你们给的,我会永远记住。”
“轻松一点,做人太认真、太严肃会累的,”可宜说:“世上所有的事是个缘字,一切皆缘,我们能碰在一起,实在只有缘字可以解释。所以不必感谢我们。”
“有这次机缘我做梦也没有料到过,所以现在我内心是有点无所适从。”他坦白说:“我不知道除了工作之外我还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