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我明白这道理。”仇战有点孩子气地笑起来。“来香港这么久,认识了这么多人,但只有跟你们在一起,才觉得真正平静、快乐。”
“这也是缘。”可宜又说。
“我想给自己两年时间闯一闯,”仇战又说:“两年后无论情形如何,我决定抽身而退。”
“行吗?如果那时你更红、更受欢迎呢?”可宜问。
“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但对我这从死亡边缘逃出来的人,我决定转身时,无论前面是什么也改变不了我。”
“这样你或者会快乐些,”可宜点点头。”娱乐圈是个无底深潭,许多人不自觉地沉迷下去,终至沉沦。”
“再沉沦?”仇战墨镜后面似乎光芒一闪。“我这从泥污中爬出来的人不会那么傻。”
“你是比较不同,我感觉得出,”哲人说:”我相信这也是你一炮而红的原因。你有特别气质。”
“我的运气。有一句话是说否极泰来。”
“你也很会处理自己的形象,你保持神秘。”可宜笑。“愈神秘群众就愈想知你底细,于是你愈红。”
“我非故意隐藏自己,我实在是害怕。”仇战说。
“这儿是香港,每天清晨起床时你该对自己说一遍,然后就不会害怕。”可宜有很多意见。
“不是香港或西贡或美国的问题,”仇战想一想。“我心中对世界全无信心,恐惧感来自心底。”
“你需要一点时间,慢慢会好起来。”哲人说:“噩梦已过,你只要设法忘记就行。”
“噩梦是永远难忘的。”一直没出声的宿玉说:“没经历过的人永不会明白这道理。”
仇战意外地把视线移向她,墨镜后的神情看不清楚,嘴角却在轻颤。
“你说的是。没经历过的人永不明白,噩梦是忘不了的,像影子般的追着你,直到死亡。”他说。
哲人和可宜互望一眼,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在侍者送汤上来,令气氛缓和些。
“你还习惯这圈子吗?”哲人问。
“不习惯。但不要紧,我不理会其他人、其他事,我只努力做我的工作。”他说。
“现在才开始,慢慢的你还要面对许多复杂的人和事,你要有心理准备。”哲人说。
“我知道。”仇战点点头。
“其实我们也没经深思的带你进这圈子,不知道对不对?”可宜望着仇战。
“至少我赚到我希望拥有的钱。”仇战说:“有了钱,我可以做许多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事?”哲人随口问。
他皱眉,没有立刻说出来。
“你可以不说,我们不一定要知道。”可宜马上说:“哲人只是随口问。”
“不——我要做的都是很琐碎的小事,”仇战说:“譬如像今夜,能在这儿请你们吃一餐。譬如可以买一件我以前一直向往的风衣。譬如——我可以请一个喜爱的女孩子出来,在好情调的地方聊天。”
“你实在还很小孩子气。”可宜叹息。“但是你的外表不像。你看来很冷、假成熟、很强,可以担当一切,甚至可以反抗、可以拼搏。但是你孩子气。”
“其实——两种都是我的个性,”仇战想一想。“一种是我的本性;另一种是在生命的磨练中得来的。我——可以很冷酷绝情。”
哲人、可宜、宿玉都笑起来。他这句话更稚气。
“真的,别不信。”仇战涨红了脸。“在逃出来的路途上,我看见受伤的人可以视而不见,看见饥饿的孩子也不理,我心中只有自己,自己的命才最重要。”
“这是人性。”可直叹一口气。“换成任何人恐怕也和你一样。自己的命最重要。”
“谈了太多战争,今夜不许再提。”哲人下命令。“仇战,你也要认清楚今天自己的身份,过去的由它过去吧!”
仇战想了一下,把视线移向宿玉,看了好半天才吃力地点点头,仿佛决定什么大事。
“我试着去做。”他说。
宿玉对着他的视线,听见他说的话,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和紧张又冒上来。她垂下头。
“等会儿我们还可以跳舞。”可宜兴致奇高。”表演完了你可有空?仇战。”
“有。”仇战立刻点头。
“太好了,我们四个去跳舞,”可宜笑。“谁也不许反对。”
没有人反对,不是吗?
凌晨回家,宿玉很辛苦地才能令自己入睡。看仇战表演之后去跳舞,她也不过跟仇战跳了两曲就无法使自己再留在那儿。她坚持回家,大家只好散了。
也不是她想扫大家的兴,她手心中的冷汗、她控制不了的紧张和轻颤使她非走不可,她怕自己会失态。
仇战只是一个陌生人,她不能在他面前有所闪失,她只能坚持离开。
可宜和哲人该了解她的。
睡眠中一连串的乱梦。梦见她和之浩跳舞,之浩也戴了仇战那种墨黑的眼镜,完全看不出眼睛的神倩。她又惊又怕又不甘心,她不能看不清之浩,她和之浩不能有隔膜,于是伸手抢墨镜,怎么抢也抢不到,她大叫大嚷都近不了之浩的身,跳舞仿佛变成打架。突然——之浩变成了仇战,仇战胸前肌肉盘结,比之浩壮得多,是仇战,不是之浩,之浩去了哪里——
一惊就醒过来,枕头是湿的,满脖子都是汗。她坐起来,心中狂跳仍未停止。
认识仇战是天意吗?注定她还要受更深的折磨?
出去倒一杯冰水喝下,平静多了。5点半,天也快亮了,不睡也罢。
她抽出本书来看,是本诗集。看诗?她苦笑,早已没有这份心情了。生命对她是残酷了些,才不过26岁,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
扔开诗集,找出昨天的旧报纸来看。旧报纸犹如过去的生命,一切已经发生、已经注定、已是白纸黑字,再难改变。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像旧报纸,大概在“今日”她已发生不了任何作用,是不是?
捱到7点钟她起床梳洗。她的脸色并不难看,看不出她睡不好,她有这本事,捱了通宵之后还冒来精神奕奕。大概她的生命力比别人的更旺盛、更强吧!
她又想到之浩和她有相同的本事,他们都是不怕捱、捱不坏的人。可惜生命力旺盛也没有用,一粒子弹就结束了他多姿多彩、快乐与不快乐参半的年轻生命。
用冷水往脸上浇,不要再想这件事,不能再想,否则她又将坠入噩梦——噩梦是不会忘的,她确信。
“这么早?不用上班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母亲诧异地问。她在沙发上看早报。
宿玉这才想到今天是周日。
“反正也起来了,我去教堂。”她说。
“第一堂礼拜要10点钟。”母亲提醒。
“我没说现在去。”她坐下,也拿起报纸。“你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
“年纪愈大愈不想多睡,觉得生命的时间宝贵,”母亲居然半开玩笑。“我喜欢在清醒的多享受一下生命。”
“文艺腔得可怕。”她笑。“昨夜又看半夜的国语长片?”
“没有。也不是常常有好的文艺片看。”母亲说:“武打国语片多些,而且一再重复。”
“不要抱怨,电视是免费的。”
“去喝杯牛奶吧。”母亲说。
宿玉摇摇头,忽然看见母亲在看娱乐版,而且有一张大大的仇战的照片在上面。她的脸色微变。
☆☆☆
“换一张报纸。”她说。
母亲无言地换给她,明明还没看完。母亲极明显地让着她、顺着她。
“这仇战像极之浩,是不是?”宿玉故意说。
“怎么会?根本是两个人,而且照片也看不清楚。”脸色大变的是母亲。
宿玉放下报纸笑起来。
“昨夜我们一起跳舞。”她说。
“你和仇战?!一个歌星?!”简直大吃一惊,不能置信。
“别惊奇。仇战是哲人、可宜一手发掘、我们一起在酒廊里遇见的。原因是他像之浩。”宿玉说。
“阿玉,不要再提那个人、那件事,”母亲严肃地说。“过去的事就算了,别再为难自己。”
“你太敏感。仇战只不过外表像之浩而已,”宿玉又笑。“他们的性格完全不同。”
“哲人也是,怎么那么糊涂——”
“怎么怪起哲人来了?”宿玉大笑起来。“别害怕,仇战跟我不会因他像之浩而有关,昨夜跳舞是因缘际会,他清哲人、可宜是为了谢恩,我是陪客。”
“我担心的不是这些,”母亲摇头。“我自然明白你不会喜欢一个歌星,我只恨他太像——那个人。”
“公平一点,妈妈。”宿玉忍不住笑。“他像之浩不是他的罪,对不对?”
“要不要我陪你去教堂?”母亲改话题。
“去教堂是惟一不要人陪的地方,”宿玉站起来。“先吃早餐。”
她走进饭厅,手上还抓着那张有仇战的照片的报纸。对仇战,她还是下意识地紧张。
离家去教堂时,她碰到在楼下洗车的天白。
“自己洗车?”她很意外。“一直都有人替你做的。”
“有时自己劳动一下是一种享受,”天白笑。这漂亮的男人得不到她的心、她的感情真是奇怪,他比许多人都好、都强、都专一。“你出去?”
“去教堂。”
“我就洗好了,要不要我送你?”他诚心地问。
“绝对谢谢你的心意,只不过我和你有同一目的,想劳动一下,”她看看表。“这么早出门就是想走走。”
“对,散步是好事。”他说:“昨夜你回来得很晚?”
“是。和可宜他们一起。”她不想把仇战的事讲出来。“你怎么知道?”
“那时我还在听音乐。”
“阿灵好吗?”她问。她和他并设有太多话题。
“下午她会来,如果有兴趣,过来我家聊天。”他说。
“一言为定。”她挥挥手,走出去。
她感觉到天白的视线一直跟在她背后,她却决不回头望。有时她也自觉对他冷酷得过分。
走了一大段路,到达教堂时身上微有汗意,那种感觉很舒畅。他在教堂一角静静坐下来。
她喜欢这间教堂的气氛,虽然远一点她也愿来。教堂就该有教堂的样子,她不能忍受在一幢大厦的某一层里做礼拜、听道理,她觉得会全身不自在。当然,侍奉神不该挑剔地方,她却有这小小固执。
实在来得太早,只有少少的几个人疏落地坐着,一个女孩子在弹电风琴,圣诗的音乐一阵阵飘来,非常悦耳。她翻开《圣经》,随便看了一小段。
有人在她前一排坐下,是个健壮的男人,微有一阵熟悉的味道。她意外地抬起头,是不是那——熟悉的背影?仇战也来做礼拜?
看真了,是他。她认得他那修剪得很好的头发。
莫名其妙地就紧张起来,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教堂遇见他,莫非——真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天机?
她用手指轻轻点一点他的背脊。
他转头,仍然戴着墨黑的眼镜,意外的是,她却能看见他眼中惊喜的光芒一闪。
“你?!”他的笑容溜了出采。“怎么会?”
“我也在想这句话,怎么可能?”她淡淡地说。
他立刻从前一排换到她的身边。
“我看到你背影,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他的声音透着丝兴奋。“基督徒?”
“我是那种有需要时才亲近上帝的教徒,并不虔诚。”
“我是个心中充满感恩的教徒,”他却这么说:“我没死,能有今天,除了对上帝感恩外还能做什么?”
“你比我好多了。”
“教徒不用比好与坏,只要信仰在我们心中就行。”
“从小就是基督徒?”
“小时候受洗只为教堂可派些吃的、用的美援,如果牧师喜欢还可以帮助出国,”他坦率地说。“现在来教堂是真诚的感恩,好多次险死还生全凭信念。”
她微笑着听他讲话,心中十分愉快,昨夜的乱梦连串已从地底遁去。
“有机会你可以做见证。”
“做过多次。”他说:“那时还没有名气,可以做。现在若再上台做见证,我怕人说哗众取宠。”
“别理会人说什么,眼睛看上帝。”她说。
“我心中这么想,真话,可惜做不到。”
渐渐的,人多起来,唱诗班也到了。于是礼拜开始,他们的谈话也停止。
世上的事是很微妙的。宿玉来教堂找寻心灵平静,躲开感情纷扰,却在教堂遇到仇战。
有些事是注定的。
从教堂出来,他们站在正午的阳光下面。
“介不介意跟我一起午餐?”他隔着墨镜凝望着她。
“不介意跟你午餐,但介意太多注目的视线,”她说真话。
“你名气太大。”
“你跟我来。”他拉着她的手,跳上的士。
“什么地方?”她不安地抽出被拉着的手。
“我家里。”他说:“刚安置好自己,我请你吃越南牛肉汤粉。”
“你会做菜做饭?”
“我从死亡的边缘挣扎求生,除了死,我什么都会做。”他愉快地说。
“不要常提死亡,压力很大。”
“是。我以后不再提。”他立刻说:“抱歉。”
“没什么抱歉的。他的死亡与你完全无关。”
“但是我像他。”他说。
“别听可宜乱扯。没有两个相同的人。”
“不是相同,是相像。”
“也许有一点,并不厉害。”她皱眉。“请别再提。”
他沉默下来,直至回到他家。
他的家真是令人意外。四五百呎的地方全用竹来装修。竹的墙、竹的窗、竹的帘子、竹的家具,惟一不是竹的是电视和音响设备。
“喜欢竹?”
“越南的家是这样子的,”他说;“虽然这么布置起来很孩子气,但也聊胜于无。”
“谁说孩子气?”她不以为然。“想家、念旧有什么不对?现代人一定要炼到铁石心肠?”
“谁说现代人是铁石心肠?”他问。
“现实、金钱、权势的确能令人心变硬,感情是被嘲讽的对象。”她摇头。
“一次打击也不能令你如此偏激?”
“我并不偏激,”她说的是真话。“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会说这些。”
“因为我也曾经不幸。”
“曾经不幸不重要,因为还有将来。将来是希望,死亡才最可怕,夺走一切。”她说。
“你才说不许讲死亡。”
她耸耸肩,在竹沙发上坐下。
“正如你说,成名还是好事,至少你这个家很舒服。”她由衷地说。
“喜欢可以常来,我的大门为你开。”他说:“因为跟你聊天是很开心的事。”
“我并不如可宜健谈。”
“可宜对我有恩,我总是低她半个头。”他很坦白。
“不要有这种心理,她是我极好的朋友,我知道她绝对不会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她和哲人的传言——是真的?”他问。
“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她摇头。“入行多久?你居然也听到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