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
冯君衡一身衣着光鲜,仪态高雅,来到平民聚集的城西,十分格格不入。
这儿看不到华丽贵气,有的只是平实亲和。
一路上,原先有许多百姓和孩子见了他这个生脸孔,纷纷微笑对他招呼问好,但冯君衡始终板着脸,毫无反应。渐渐地,街道上安静了许多,再也没有人出声招呼他了。人情味暖厚的城西小街,同样以冷漠回应这个陌生的访客。
那一张张亲切的笑容,看在冯君衡眼里,不是亲切,是巴结。
脚不是踩自己的地,他只能勉强自己将嫌恶隐藏在心底。
加快脚步,冯君衡迅速穿越市集,往老管家所说的目的地而去。
在一群粗衣布衫中,穿着轻柔紫衫的夏季很容易就成了显眼的目标。
本欲开口唤人,但冯君衡的目光落在夏季的脸上就怔住了。
她正和两名年轻少女交谈,手在绣布上来回指着。半晌,少女们点头,似是懂了,夏季望着她们,面露微笑。
那笑容温柔而满足,像初升的霞光绚烂美丽,和他昨日所见横眉竖眼的妒妇全然不同!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夏季的笑容,没想到她笑起来这么美……
似是感受到一股专注的凝视,夏季一个回首,不偏不倚对上冯君衡的视线,笑容旋即隐没,她学他,回以一副沉冷的脸。
“夫君方返家,应该先回铺子去了解了解,看看这段时间我有没有作乱才是,怎么反而降尊纡贵,跑到这儿来了呢?”
她半嘲讽问着他,眼底有深切的怨怼。
她的的确确恼他、怨他,虽然知道自己渴望的自由即将来临,从此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往后自是再无相见之日,她的处世原则素来是好聚好散,可是他对她的漠视和忽略,教她怎么也无法云淡风轻以对。
他对她的淡薄,她会一辈子记在心里的。
“哼,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找你。”
“恕夏季愚昧,请夫君明说。”她浅浅一笑,装傻回问。
“你昨晚闯进婷儿房里做的好事。大庭广众之下,我不想跟你吵。
马上跟我回去,你欠我一个解释。”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呀!请夫君先回去吧,的确,这事的确是该给夫君一个交代。不过我这边的事还没处理完,再给我一个时辰,事情结束,我就回去。”
“你……我要你马上跟我走。”冯君衡嗓音略扬,厉声命令。
但夏季不为所动,只给他一个“我绝对不理会”的笑容,温软的嗓音不疾不徐回道:“夫君,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你应该知道。哎呀,抱歉,我忘了夫君你就是不懂这道理,所以习。会无视于我这个正妻的存在,一意孤行,硬要纳妾,让小妾变正妻,正妻变下堂妻……”
“夏季,你胡说什么?”
“哎呀,我说中了你的心事了,对不起啊!好了,不闲扯了。这批绣品正在最后赶工阶段,完成了,冯家的金库又会有一千两银子进账。钱当然比人重要,夫君大人,看在一千两银子的份上,就请您多宽容我一个时辰吧!“
“哼,一个时辰后,你没出现在冯家大厅,我就差人来架你回去。”
“请放心,夏季言出必行,绝不会让夫君多等侯一分一刻的。”
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身影,夏季心头涌现些许的落寞惆怅,好些会儿,听见身后少女询问的呼唤,她才强打起精神,回头解决问题去。
这群孩子跟着她一年多,习了一身好手艺,未来只要持之以恒,个个都将是出色的刺绣师傅。她还有很多绝妙的绣法想教她们,不过没机会了,她和她们缘尽于此,未来,谁都不知道会是怎生个模样?
* * *
一个时辰后,夏季一派悠闲,从容出现在冯家大厅上。
偌大厅堂内,只有她和脸色森冷的冯君街相对望。“只有夫君跟我?冷飕飕的,你又一副阎王催命脸,怪吓人的。有什么事就请夫君明说吧!”“龙玉拿来。”他沉声索讨。“龙玉,哦,原来是为这个东西呀,现在也不在我身边了。”她耸耸肩,双手一摊……
“在哪里?”
“还在这宅于里。”她笑咪咪,存心兜圈子逗他。
“别跟我打哑谜,快说!”
“这么凶!说就说嘛:我昨晚一生气,将它往地上一砸,谁知这玉禁不起摔,裂成好几大块,我一见,就随手将它往花园的水池抛,当池底装饰伴鱼去了。”
“夏季,你、太可恶了!龙玉是冯家祖传数代的镇家之宝,地位何等崇高,你竟为了一已喜怒,就将之毁损,你这么做根本就是藐视冯家祖先的存在。”“玉是死的,人是活的,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我被漠视、被忽略,夫君一心一意高兴着要纳妾入门,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你说,冯家媳妇应有的荣华,我样样不少,可是我不稀罕,我要的只是一份尊重。求不到尊重,我拿龙玉来出气,何罪之有?“
“你为自己所犯的错辩解,倒是伶牙俐齿,头头是道。”冯君衡咬牙反讽。
两人一来一往,争执起来,声音之大,惊动了冯夫人,连忙赶至大厅查看。
“君衡、季儿,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吵得这么凶,让下人们听见了给传出去,可是要闹笑话的。”
“娘,您有所不知。夏季嫉妒,恼羞成怒,昨夜到客居辱骂婷儿一顿不说,还抢走我送婷儿的龙玉,拿龙玉出气,将它摔碎,丢到池子里……”
冯君衡忿忿控诉夏季的恶行,一旁的夏季表面不动声色,心底却是暗自得意,邹婷的演技不差,计策奏效,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什么,龙玉……摔碎了?”冯夫人听了,脸色刷白,差点站不住脚。“季儿,你……你怎么这么糊涂?怎么能这么做啊?龙玉可是君衡的爹留给君衡,要他传承给下一代。龙玉凤珮佩是当年冯家祖先求来镇家保平安的,传承数代以来,冯家日益兴旺,这对玉佩对冯家的意义,不仅仅是传家之宝而已,它们还代表了祖先创业及子孙传家的美德啊!你这么做,真令娘失望。”
“娘,龙玉已碎,既成事实,夏季也没什么好说的。倒是出了心头的怨气,夏季觉得很值得。”夏季凉凉一番言语,彻底激怒了冯君衡。
“蔑视祖先,目无尊长,夏季,依家规,我可以立刻休了你。”
“想休,你就休!我知道你心里想这么做,想很久了!”她再次讽刺他。
“君衡,慢着,别冲动。或许,季儿只是说说气话。季儿,快告诉娘,你把龙玉收在哪儿,将龙玉拿来还给君衡,今天的事,娘就不予追究。”见儿子和媳妇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冯夫人赶忙出声缓颊打圆场。
“娘想看龙玉,好吧,请随我来。”
不见黄河心不死,要绝就绝个彻底。她夏季要走得风风光光,无牵无挂,面子里子都要挣足。
语毕,夏季提步往花园而行,冯君衡见状,搀着娘亲随后跟上。
晌午日暖,炽热的日光照得水池一片波光粼粼,鱼儿悠游其间,清澈的水底沉着几方翠绿的不规则状物体,定眼一瞧,那颜色形状,正是龙玉无误。
“龙玉……真的碎了……?”冯夫人颤抖说着,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脑海里回想起当年和冯老爷成亲后,两人一持龙玉、一拥风佩,夫妻俩相亲相爱,多少个共度晨昏的美好记忆。在她心中,这方龙玉是她夫君曾经存在过的证明,如今……玉碎了,她的心好疼啊!心头一阵揪紧,身子一软,冯夫人昏厥在冯君衡的怀里。
“娘……娘……”冯君衡着急扶住娘亲,眼底怒涛翻腾,瞪着始终不认错的夏季斥道:“夏季,你处心积虑想保住正妻的位置,哼,别做梦了,我绝不让你如愿。”
冯君衡抱起冯夫人,快步离去。半个时辰之后,冯君衡面罩寒霜,不发一语,毫不留情抛下一张休书。纸落,夫妻情份,一刀两断。
同一时间,她住的厢房,里里外外,服侍她的仆佣们都被撤走了,整个院落安静清冷,风儿拂过,带来寂寞的味道。
终于如愿以偿了!夏季手捧休书,笑得心满意足,却也有些微的揪心痛楚,这股痛是为何?她不愿去细究。
“感谢娘和夫君的成全。”她捧着休书,含笑低声道谢,眼角却有泪光。
主子下令,没有人能接近夏季所住的院落,所以没有人知道夏季是何时离去的。
夕落时分,有仆人路过时,发现整个院落处处门窗敞开,少夫人夏季已不见踪影。
听闻仆人来报,冯君衡很是讶异,没想到极力抗争欲捍卫正妻之位的夏季竟会走得如此轻易?
走进犹残存有她气息的房里,桌上摆着一张信封,上面署了他的名。
往前,拆信观看,冯君衡脚步微顿,面容铁青。
我不要一个不爱我的男人,更不恋栈、也不稀罕一段从来就不曾有过“爱”存在的婚姻。
她是故意的?可她为什么故意要这么做?
心中疑问涌现,冯君衡隐约觉得好像有哪个环节不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好半晌,他猛然想起什么,赶忙奔至花园,蹲在水池畔仔细寻找,又惊讶地发现那些龙玉碎片竟然也不见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夏季设了个圈套让大伙儿跳进去,然后自己从容脱身。她为什么要走?失去记忆、无依无靠的她要去哪里?这是他千思万想也不能理解的。
夏季已然远去,这些疑问再也没有解答的机会。
心头有一丝丝的怅然,为自己的误解。
设想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夏季,竟是如此聪明自立的女子啊!
* * *
夕落时分,红霞似火,远方啼鸟归巢,江岸游人如织。
夏季早改了装扮,粗衫替华裳,泥灰掩红妆,腰间略宽,腹部微隆,妙龄佳人变成身怀六甲的少妇,没有人认得她就是绣艺精湛的冯家少奶奶。
殷州城就在漓江岸十来里处,是因漓江水运而兴盛的都城。
站在江边远眺一望无际的对岸,渡过漓江,便是江南,她的故乡了!
随着欲渡江的人群脚步上船,随着舟行,她缓缓回首,摘掉头上的玉簪于,抛人江水中,譬子瞬间沉人江底,没了踪迹。
嘴角扬起一抹释怀的微笑,这两年的“夏季”和这玉簪于一起没入江心,停留在过去。江北的夏季会再来,但她这个“夏季”永远不存在了。
她终于找回自己。
她不是夏季,她是萧婉若,明媚水乡——江南的女儿。
看着宽阔的江面,水波澄澄,是一种清澈的喜悦和希望,恢复记忆的萧婉若终于要回家了。
第三章
渡船越过漓江,一路晃荡的结果,教萧婉若有些许不适,手脚也有些发软。人正纳闷着,五脏庙咕噜咕噜发难抗议,她才想起,这一天实在折腾,她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莫怪会体力不济。
船靠岸停泊,萧婉若打起精神,迫不及待随同人潮下船。
从这儿到朱河镇还有段路,眼下天已黑,她打算先在附近投宿,明早再赶路回朱河镇寻亲。
走了一段路,手脚虚软更甚,意志渐渐不集中,萧婉若顿觉恍神。
未料会出现此状况心头正焦急时,迎面突然传来一阵温润悦耳的呼喊声。
“晴儿,慢点!别跑,小心撞着了……”
萧婉若还弄不清楚状况,一道小小身影朝她这边跑来,她反应不及,没有闪躲,小人儿硬是撞上她,一个反弹,颠倒几步,顺势跌坐在地。
萧婉若吓了一跳,赶忙探问跌倒的小娃娃是否安好,一低头和那张小脸蛋相对望,口里不住惊呼。
“天哪,你……你……”后头的话来不及说完,萧婉若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啊!姨,醒醒啊,娘,姨怎么睡着了?”撞到萧婉若的是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凝着一双莹黑大眼,看着昏倒的萧婉若,一脸无辜。
“晴儿,唉,真是的!娘不是叫你别跑吗?这下好了,把人给撞昏了。”小女孩的娘随后跟上,忍不住叨念女儿几句,随后目光落在萧婉若的腰腹间,脸色瞬间刷白。“我的天啊,这是个身怀六甲的姑娘,糟了!明叔、明婶,快来帮忙啊!”
* * *
暮云已没,夜色笼罩大地。
小晴儿的娘亲唤来随行的明叔夫妇帮忙,就近找了间客栈投宿,暂时先安顿萧婉若。进了客栈,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昏迷的萧婉若才醒过来。
小晴儿见状,蹦蹦跳跳往前跑,坐在床边微笑直望着萧婉若。
一大一小,四目相对,半响,回神的萧婉若像受到什么刺激似的,血色又从颊上褪去。她看着小晴儿,一脸惊惶又不敢置信。
“我的天啊!你你你……”萧婉若惊讶得说不出话。
天哪,这个女娃娃的长相简直就是她的翻版!可是她只拜过堂,没成亲,更没生过孩子,她百分百确定这孩子绝对跟她没关系!
小女孩有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精神讨喜,可爱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淘气,就像小时候的她。小女孩像她,可是她跟小女孩没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姑娘,你总算清醒了。你是身子一时虚弱,又受到刺激,才给昏了过去,幸好你并未有孕,要不,被小晴儿这么一撞,又受惊吓,说不定会影响到孩子。你成亲了吗?为什么要扮成有身孕的模样?是不是遇到困难了?”小晴儿的娘亲温柔含笑,亲切问着萧婉若。
“我……呃……”闻言,萧婉若一时语塞,此刻她的脑袋一片混乱,神智还在小晴儿和她相仿的长相上打转,无法回神。
这……这真的是太匪夷所思了!
人方清醒,五脏庙也恢复意识,立刻尽责发难抗议。突如其来的窘况,教萧婉若难为情地红了双颊。
“无妨,民以食为天,我叫厨房帮你下碗面,让你填填肚子,一会儿你边吃,咱们边聊。”小晴儿的娘不以为意,马上唤来店小二,做了交代。
等待的期间,萧婉若简单做了梳洗,洗去脸上的泥灰,回复原来的模样。这一恢复,换小晴儿的娘亲大大讶异。
“我的天啊!这……太不可思议了!”
“你看吧,连你也吓着了!我就是这样被吓昏的。我真的无法想像,小晴儿怎么会生得和我一模一样?啊,对了,尚未请教恩人名姓?“
“我姓方,方采衣。这个闯祸的小丫头,我的女儿小晴儿就别介绍了。我是个大夫,江北京师人氏,这趟带小晴儿离京,一路游历到江南来,打算寻亲,并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长住。姑娘,你呢?”
“我姓萧,萧婉若,父母早亡,于世只剩两个亲人,一兄一妹。
两年前我遭逢意外,和大哥妹妹失散,也失了记忆,直到半年前又回想起,才开始打听大哥他们的下落。好不容易打探到,近期终于等到机会,将事情做个了结,离开殷州城,回江南寻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