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爱,怎会有恨?一语惊醒梦中人。萧婉若定定回望兄长,默默不语,幽黑的眼瞳有着掩藏不住的惆怅。
好一句“没有爱,怎会有恨”!
问题是,面对一颗从来就不想回应你的心,有爱,想爱,又有何益?欲强求也求不来,尽管爱曾经深切,往事已矣,爱也好,恨也罢,遗忘是最好的方式。
* * *
两个月后,冯君衡和孙老板带着丰硕的成果回到朱河镇。
旅途漫长,虽然一路上有孙老板和其他人为伴,但终究是认识未久,多少还是有些生份在。放眼这世间,真的只剩下他自己孤孤单单一人了。
好快,夏天都过一半了,夏季……
这一趟西疆之行,冯君衡最常想起的人就是她。
“唉,不知道她现在好吗?”想起过去种种,心头盈满歉疚,冯君衡忍不住低叹,气息一个不顺,剧烈的咳嗽又袭来,教冯君衡咳得满脸通红,猛流眼泪,胸口也闷疼,不舒服得紧。
“唉,君衡老弟,你还好吧!”孙老板连忙帮冯君衡拍背顺顺气:“对不住,都是我不好,硬拉你跟我去一趟西疆,天候变化多端,害你染了风寒,加上一路奔波,没能好好休息,才会让你的风寒愈来愈严重。前两个大夫简直就是蒙古大夫,医术真是差劲!”
“孙……大哥,我……咳……咳……还好……还挺得住,反正…
…朱河镇也快到了。”
“是啊,再过半天路程就回到镇上了。啊,对了,镇西有间韶安药铺,里头有位女大夫,医术十分精湛,镇上老少都称呼女大夫一声神医。晚一点入镇,就先带你过去看大夫。”
“也好,咳……咳……有劳……孙大哥了。”
* * *
回到朱河镇,要往韶安药铺求诊时,冯君衡意外发现婉约绣坊和韶安药铺竟是比邻而居,只是转角之隔而已。
为什么会特别留意到婉约绣坊?原因为何,冯君衡自个儿也说不上来。该是绣坊的名字和心中对夏季的牵念,让他对这间绣坊多起了些兴趣吧!
刺绣本就是婉约细腻之事,绣坊以“婉约”为名,真真相得益彰。
不知绣坊的主人是何方高人?改日有空,或可上来走访一趟,拜会绣坊主人。
进了韶安药铺,领路的僮子问明求诊原由后,便带冯君衡往内走,孙老板陪着尾随而去。
三人进入一间漾着浓浓药香的屋里,冯君衡依照指示坐下,发现对面坐的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听僮子唤人,才知眼前这名女子就是镇上百姓所说的女大夫。
“来,手伸出来,我帮你把把脉。”
“有劳大夫了。”冯君衡依言伸出手,让方采衣为其把脉。
半晌,把脉结束,方采衣说出诊断:“只是染了风寒,虽然拖延了些时日,不过无妨,一会儿我开了药方,照方子所载,按时煎药服用,十日内定可痊愈。这位公子,待会儿我帮你针上几针,化去你胸口所积郁气,有助病情康复。”
“多谢大夫。”
“请问大夫,这灸针需要多少时间?”
孙老板问道。
“下三针,约需一个时辰左右。”
“嗯,君衡,那你先留在这儿安心休息治疗,我先回府处理事情。
一个时辰之后,我会差人过来接你回去。”“也好,孙大哥,有事你先去忙吧,我没关系的。”
孙老板微笑同冯君衡及方采衣打完招呼后,先行离去。
诊断已定,一会儿冯君衡人躺在诊室的床榻上,方采衣利落下针,一旁同时燃着檀香,温润檀香和着药香,嗅着嗅着,心神在不知不觉间安定下来。
“冯公子,你安心歇息吧!一个时辰后,我再过来帮你取针。”
“多谢。”
看着方采衣离去的身影,冯君街心头纳闷得紧。方才问诊和针灸时,这位女大夫不时在打量他,她看他的感觉,好像是在认什么人似的。但他们彼此素昧平生,从未谋面,女大夫会拿看热人的跟光看他,实在奇怪。
尽管心里有疑惑,但整个人放松之后,意识逐渐浑沌,不一会儿,冯君衡便沉沉睡去,心中乍生的疑问也随之抛诸九霄云外了。
走到廊外,方采衣回头望望屋内,笑容颇耐人寻味。真真是让人想不到呀!
初见时,她就觉得他面熟,好像曾在哪儿见过,后来一听他的姓名跟身家,心头一震,居然这么凑巧,老天爷竟也安排他到朱河镇来……
“她”若知道,不晓得会有什么反应?
* * *
一个时辰后,针灸结束,孙家要来接冯君衡的人还未到,冯君衡和方采衣打过招呼,得到她的首肯,便往药铺后园方向走去,一人悠闲地随处走逛。
午后清风吹拂,轻送几许凉意,呼息间传来阵阵药草香,令人心旷神怡。针灸过后,胸口积郁之气已散,整个人更觉舒畅,思绪清明,冯君衡边走边思索着未来该如何盘算,沉思间,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远远而来,冯君衡自然而然抬头看。
谁知,这一看竟让迎面相遇的两人错愕在当场!
夏季?他没看错吧!紫衣、紫金步摇,熟悉的容貌身段,她是夏季!冯君衡狠狠捏了自己一把,腿部吃痛,确定不是自己在做梦,他才信了眼前所见。
此时此刻,他整个人的错愕震惊,比起雷击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另一人的惊讶也不亚于冯君衡。
萧婉若真的傻住了!老天啊!冯君衡……?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只是跟平常一样,拿着近日新绘的刺绣图稿要来给方采衣看看,顺道聚聚闲聊,怎么就会遇上他……
这个她认为终其一生都不会再相见的人?
她是在做梦吧!但掌心因为紧张而沁出了汗,身子也微微颤抖着,心头急剧加速的怦然跳动,都明明白白告诉她,她不是在梦中,她真的又遇见他了。
只是……谁也想不到会是在如此突然的情况之下!
看他整个人瞧她瞧得出神,还反应不过来,她心思转得快,早早收整了情绪,将慌张愕然全往肚里藏,尽量让自己看来跟平常没两样。
暗暗调整气息,确定自己已经伪装好了,萧婉若手抱着图稿,莲步轻移,状若无事,当着冯君衡的面大大方方走过去。
但经过他身边,走不过两步,手就让一股坚定的力量拉住。
“夏季。”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想说,但他却只喊得出她的名字。
“这位公子,您认错人了吧?”
这位公子?冯君衡闻言,脸色顿时刷白,萧婉若冷淡的称呼和眼神,犹如一把利剑,狠狠穿过他的心口。胸口一紧,疼得他几要站不住脚。
原来被人忽略漠视的感觉这么痛,莫怪当初夏季会毅然决然,毫不眷恋地离开冯家。现在他才知道,过去不懂得将心比心的他,有多么恶劣!
“认错人?不可能,你是夏季。”
“夏季?这位公子,不劳您提醒,看天气,我也知道现在是夏季。
还有……”
萧婉若瞪了抓住她手臂的大掌一眼:“你我素昧平生,请公子自重!”
“啊,对不住,是我唐突了。”冯君衡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放手。
看他一脸深受打击,无法接受事实的模样,真是大快人心!
萧婉若此刻的心情何止用痛快二字可以形容。但尽管得意,心头的喜悦,她依旧不形于色。
她不知道如今的他对夏季有什么看法,也不了解老天爷为何要安排他俩在这种不意的状况下再碰面?无论如何,对她而言,重逢都不具任何意义,她是她、他是他,从他给了休书、她踏出冯家的那一刻起,彼此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夏季,我不可能认错,你的长相声音和夏季一模一样,还有你这一身的紫衣和紫金步摇,正是夏季最爱的装扮。你就是我的结发妻子夏季,绝对不会错!”冯君衡说得很笃定。
听完他的话,萧婉若略感讶异,他竟然还知道夏季最爱的装扮就是紫衣,再加上紫金步摇?没想到分别一年不见,他对夏季的认知倒是有些“长进”了,这点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了解又如何?既成事实,覆水难收啊!
“敢情公于是来寻妻的?我和尊夫人生得一模一样啊?没想到这世间还有如此令人讶异的巧合。您对尊夫人的‘深情’,小女子感佩。
不过,很抱歉,我不得不泼公子您冷水,我不是夏季,您真的认错人了!”
“不可能!你不是夏季,那你是谁?”
“我姓萧,是镇上迎风潇洒船运行的大小姐。我知道迎风潇洒现在的名气渐渐大了,就算公子沾亲带故想认识我,也不必用这么拙劣的手段。”
萧婉若大方说出身家,她不怕他认出她。当初她离开冯家时,走得干净利落,就算他说破嘴,就算他一口咬定她是夏季,只要她抵死不承认,他也莫可奈何!
她看他的眼神冷淡宛如陌生人,教他打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这……”冯君衡哑口无言,心中无比祖丧,不知该如何以对。
眼前这位萧姑娘的容貌、嗓音和装扮,无一不神似夏季,要说她不是夏季,打死他也不信!
“看公子的表情,好像不怎么能接受事实的样子?”她冷冷再嘲讽。
“哈哈,没错,我根本不能接受,明明就是那么相像的两个人啊!”
不晓得“分别”这一年,他对夏季添了多少了解?萧婉若心里盘算着,得再想个一劳永逸的决于教他彻底死心,这样日后才省麻烦。
诡异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动着,就在萧婉若亟思该如何“料理”
冯君衡之际,一道稚嫩的童音适时响起,萧婉若登时灵机一动。
“阿娘、阿娘,你来了!”小晴儿蹦蹦跳跳,开心跑来找萧婉若。
“是啊,阿娘好想你啊!”萧婉若迎上,将小晴儿搂入怀里,一大一小开心交谈着。
抱着小晴儿软软香香的身子,萧婉若嘴角扬起狡猾的笑容,管不往心里的得意,翩然转过身。她知道,这一转,将看到冯君衡脸上出现很精彩的表情。
“这……这个小姑娘是……?”冯君衡再也说不出话,整个人好像从云端被推落到地面,心在那一瞬间碎了。这……
这怎么可能?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小晴儿闻声,也转过头,一双大眼活泼有神,甜笑同他自我介绍,打了招呼。
“她叫我阿娘,我们长得这么相像,是什么关系,还需要问吗?”
萧婉若清浅一笑,残忍地在他鲜血淋漓的心口上再洒盐。
“的确,是我愚昧,多问了,对不住!”心头绞成一团,沮丧和失望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几要将冯君衡吞没。他颠颠倒倒,向后退了几步。
看他这般绝望的模样,萧婉若有些于心不忍,但凭他过去对她的所作所为,她对他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旧的既已达成,就该收手走人了。
萧婉若十分有自信,这次的重逢只是一桩不意的插曲,稍后曲终,人也散。
“小晴儿,来,咱们回去了。”不再理会一脸错愕的冯君衡,萧婉若抱着小晴儿,踏着胜利的脚步离去。
看着她怀抱小晴儿离去的背影,一步步,愈行愈远,仿佛就像永远走出他的生命,冯君衡的心,好痛!
依小晴儿的年纪推算,就算萧姑娘是夏季,小晴儿也绝对不会是他的骨血,因为他们只拜过堂,并未成亲;倘若萧姑娘真是夏季,她已恢复记忆,回到丈夫女儿的身边,一家团圆,何其幸福!就算他想弥补、想赎罪,都没有机会了!
活了二十多年,头一遭尝到何谓后悔,这番滋味让人心酸涩又痛苦,但后悔啊后悔,又有何用?错过了,就没办法再从头了。
* * *
“婉若,你说什么?我女儿变成你女儿?”
“对啊,采衣姐,小晴儿要借我一阵子,当我的亲生女儿。不过,这只是预防万一啦,刚刚我狠狠将了他一军,看他的表情,我敢说他绝对是彻底死心了!”
“可……你不是说他这人聪明绝顶,做事有诀窍又有耐心吗?你想,他会这么简单就放弃要找夏季的念头?”
“我承认他做事情是很有耐性,坚持有始有终没错,但他做事的原则和他心中对夏季的看法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过去他视夏季如无物,今天的重逢,对他对我来说,都不过是个小小的意外,夏季是死是活,对他而言,根本不具任何意义。”
“分离一年,你就这么有信心,难道他对夏季的看法不会有所改变吗?今天我帮他问诊,相处虽然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但他给我的感觉不错,像是个平易亲和又好相处的人,不像你口中描述那个高傲又难以亲近的富家大少爷。该不会是这一年他身边发生了什么变故,间接促使他的个性有了改变吧?”
方采衣的推测,也正是适才萧婉若心头的疑问。冯君衡为何会来到朱河镇,其中必有缘故,而原因为何,她其实也很想知道。
但若想知道,两人势必又有更进一步的牵扯,她不想让自己再重蹈覆辙,所以……还是当作没这回事吧!
“大夫。”门外僮子敲门,打断两人谈话。
“什么事?”
“那位冯公子要走了,他托我来请您出去,说要跟您当面致谢再离开。”
“喔,好,你先到前头去候着,我马上过去。”
“是。”僮子领令离去。
“婉若,你看吧,他还挺懂得人情世故的,一点都不像你说的那般骄傲、不近人情。你心头明明还有他,他若对夏季有心,为啥不试着再给他和你自己一次机会试试看呢?”
“采衣姐,覆水难收。”尽管心头有些许怅然,萧婉若选择忽略,态度上亦是强硬,不肯承认让步。
“好吧,你自个儿想清楚就好。小晴儿暂时借你当亲女儿,我没意见,不过你可别玩得太大,要是泄漏了她的身份给外人知道了,我可跟你没完没了。”方采衣微笑叮咛。她视小晴儿如命,在真相还未查明之前,小晴儿的身世绝不能泄漏半分。
“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定小心行事,连我大哥跟竟月都不会知道的。”
“那就好,我出去了。”听了萧婉若的保证,方采衣满意点了头。
“采衣姐,如果……如果那个人跟你问起我,你就四两拨千斤,一问三不知。”
“是,谨遵大小姐谕令。”
方采衣俏皮一笑,随后离去。屋内安安静静,萧婉若搂着小晴儿,心头却不平静。
唉,方才一番过招,她是占了上风、出了气,可是心底却一点也不畅快!她明白她是自欺欺人,心里其实还存着那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