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姐,久仰大名。”没想到男人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柔软却又清亮,我终于多看了他一眼。
“嗯。”
“晓月,楷元是洛杉矶研发部部长。”
“嗯。”
看出我的致命伤了吧?我一点都不擅长跟陌生人往来,不知怎么回话时,一概以“嗯”来应付。
“我在麻省念高分子化学,拿到博士学位才就业。”容楷元自我介绍起来。这倒方便,我根本不知道从何问起。
“失敬失敬,原来是高材生。”
“不敢当,不知道大小姐念的学校是……”
“马里兰大学,靠近纽约。”
很显然,这位容楷元先生也不擅交际,所以两个人对话了半天皆在打高空。
我偷眼看父亲,他倒很沉得住气,一直微笑着听我们说话。
按捺不住的是母亲,她心急地插嘴:“容先生家里有哪些人?”
“父、母,还有一个妹妹。”
母亲的脸暗了一下。我想她是这么想:公婆倒还可,就是怕小姑难缠。
容楷元又补充:“不过妹妹几个月前已经嫁到澳洲,所以我连忙申请回来,以便照顾老人家。算算我出去念书已经有五、六年不在父母身边,真是不孝。”
母亲的脸色又一瞬间亮起来。
绊脚石已清除,前途大好,加他十分。
真有趣,我完全能猜出母亲的心思。
“真难得,这个年代的年轻人没几个孝顺,一出了去就不知道回来,丢着父母在老家不闻不问。”
母亲满意的点头称赞,我却不依的环住她手臂,头靠在她肩上。
“妈咪,我可是一毕业就收拾包包回来了。”
“你啊!你是娇生惯养吃不了苦,能回来还不快马加鞭、收拾行囊回来当千金小姐。你们啊,都给你爸爸宠坏了。”
母亲抬起头来跟父亲相视一笑。
啊!走过如此漫长的人生,他们依然相爱,每次看见他们,我就坚信人间拥有至死不渝的爱。
“不宠女儿宠谁?”
“宠老婆啊!”
“老婆才是宠过头了,再宠下去只怕买苏格兰古堡也满足不了老婆胃口,你还要什么?地中海的小岛?”
瞧!都快六十岁的人,居然脸不红气不喘的说出这些话来。
我掩着唇笑,一抬眼,才发现那个男人也露出欣羡的表情。
他叫什么来着?一转眼我已经忘了。
那又如何?这人在我的人生当中足可以排进无聊那一类。
出身小康家庭,一帆风顺地念完大学、当兵、出去,拿到学位后正巧在当地找到肥缺。他的人生不用十分钟就可以说完。
他的人生没有意外,所有事件都经过他的设计与安排,一步一步的往上爬,即使偶尔有挫折,也绝对不会让他一败涂地。
多闷!这样的人生我已经走过一遍,如果跟他在—起,我可以预测接下来的四十年会怎么度过。
住华屋、着锦衣,每年出去度假两到三次,其中不包括因为购物而到邻近国家的必要行程;可能生两、三个小孩,一个个养成千金小姐或少爷。
我无聊的打个呵欠。多恐怖!我已经看透了我的一生。
“晓月,跟人家聊聊天啊。”
“聊什么?”我赖皮的继续赖在母亲肩膀上。
“聊聊你们的人生、未来之类的。”
“那有什么好聊的?我的人生没有意外,就算明天在床上暴毙,我也可以预料我的葬礼是什么模样。”我笑起来,想起刚刚在我脑中闪过的未来,克制不住地抖动肩膀。
“你这孩子,真疯了,在楷元面前也这么放肆。”妈妈嘴巴上骂我,却没有将我推开的意思,她向对面的容楷元笑:“楷元,晓月就是这副爱撒娇的个性,又有点任性,你叫她向东走她就绝对往西,以后你可要多包容她。”
“伯母,这当然。”容楷元微笑,他正看着我,脸上有坦然的笑容。
才见第一眼就迫不及待地做出承诺,我格外对他反感起来。除非他对我一见钟情,否则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希冀平步青云的男人,我就算多一条胳膊,他也会包容;谁叫我家有钱。
我瞪他一眼,他也瞧见了,却不以为意地继续对我笑。
天啊!爸妈到底从哪边找来这男人?轻佻随便,眼神盯着人不肯放开。
我比较起今天早上那个坚定傲然的眼光,心中一阵黯然。我的生活太过平淡无奇,所以那危险的光芒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飞蛾扑火说不定就是如此;生活太过惨澹,所以宁可死在那一堆火光当中,至死无悔。
第二章
那张一直被我藏在口袋、不时伸手进去捏紧的白纸,在我再度拿出来之时已经满是绉褶。
趴在床上,我把纸摊开,看上面龙飞凤舞的艺术家字迹。
苏承先,这是他的名字。
我有一些些失望;他的名字并不特殊,比今晚见到的容楷元还平凡。
承先启后,又是一个套着现成字样取成的名字。
妈妈跟女佣一起进来,女佣走进更衣室,将送洗回来的衣服一件件挂上,而妈妈看着我笑。
“晓月,你觉得容楷元怎样?”
“什么怎样?”我偷偷的把纸条塞在枕头底下,藏着秘密的感觉让我的嘴角弯起来,罪恶感与刺激交杂。
“有什么感觉不感觉的?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大家坐在一桌吃贩已经是修了十几年的缘分,要进一步请再修行百年。那人连说话都不会,只会瞧着我拼命笑,说多讨厌就有多讨厌。”
“你这孩子,讨厌见生人的个性不改,这辈子要怎么过下去?总不能不嫁人吧?我看容楷元个性不错,学历、家世都不错,你再考虑看看。”
母亲前脚刚走,晓雪后脚就踏了进来。亮片上衣,配上一条破了几个洞、裤脚拉着须的牛仔裤;如果不说,还不知道哪条道上的古惑女混进来。我不认同的摇摇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绝对是被那个小混混传染的。
“大姐,你今天去相亲?”她一屁股坐上我的床,眼睛咕溜溜的转。
“人嘛,总需要繁衍的,人类之生命在延续宇宙继起之生命。”我往床上一倒,侧身看她,眼睛眯眯笑。“咦?你今天在家?没跟那……那男的出去?”
对于那小流氓,我老是想不出形容词,绞尽脑汁之后,只能用“那男的”来代替。
“总要在家做做样子吧。爸、妈虽然不管我,但太常出去了,他们又不是笨蛋,总会起疑心,现在玩得正高兴,不想他们打坏了我的兴致。”谈恋爱被小妹说得像游戏,我不喜欢她的态度。
“晓雪,别见一个换一个,爱情要长久经营,做出了选择就要好好维持下去。”
“大姐,你那什么二十世纪的观念啊?爱情是需要比较的,趁年轻有本钱,当然要精挑细选;人就活这短短数十年,谁要花时间精力去经营一个不适合自己的男人?、等到发现那男人已经无药可救,自己又已经老得没钱钓下一个,那多吃亏?只要眼光准,下一个男人会更好,没听过吗?”晓雪不在乎的说,那神气、那语调都十足任性,偏偏她的一张脸俏皮又可爱,教人难以对她生气。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反正怎么都好,你就是不要把那男的往家里带,省得爸妈发飙。”
“是,我知道!其实,他也没那么糟糕啦……你们个个都狗眼看人低……”晓雪嘟囔着走出去。
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当然觉得自己的男友好;但据我所知,那男人不过在一家小餐厅当服务生,晚上去上夜校,离爸妈的标准就像地球与人马座的距离,起码有几百万光年。我摇摇头,伸手又把那张白纸掏出来。
过几天去找表姐吧!介绍这个男人给她,让她看一看这个苏承先的作品。
那样一个有孤高气质的男人,我很想知道他的作品会是何种感觉。
* * *
住山上有一个好处——空气清新冰冷;盛夏中,即使冷气停了,我依然蒙头大睡。
最近几天因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与狂想,,常兴奋到半夜才人眠,所以睡眠不足,母亲大人进房来招呼我出门的时候,我还在床上挣扎。
“晓月,快起来,跟妈咪出去吃个中饭。”
“不要不要。”我在床上打滚挣扎,抵死不从。“妈咪,你自己去吧,我没有睡八个小时活不下去,求求你大慈大悲饶我一命。”
“晓月,哪个人家女儿跟你一样娇生惯养的?”母亲含笑,过来帮我捶捶肩膀,捏捏脖子。“有没有清醒一点?快起来,陪你可怜孤单的老妈妈出去走走。”
妈妈连骂都不骂我一下,让我不好意思起来;我爬了两下,窝进母亲的怀里,抱住她的腰。
“妈咪,要去哪里啊?”
妈妈摸着我的头发,帮我顺了几下。
“到沈香亭去吃顿午餐。”
“沈香亭”是家里常去的一家中式餐厅,母亲对沈香亭的燕窝情有独钟,每个月总要拉着我去吃上一次两次。
“午餐就吃燕窝会不会太补了一点?我怕吃一吃流出鼻血。”我苦着一张脸给母亲看。
“有福不会享!不喜欢吃炖的,我叫师傅帮你做冰糖燕窝。”
“我怕下辈子会投胎成为燕子,在梁下筑巢,每筑一次就被摘走一次,最后口水掺着血丝,仍不放弃,筑出来的巢透着鲜红色,至死方休。”我用血燕的故事吓母亲。
她轻拍了一下我的脸。
“瞧你这孩子胡说八道的,一起床就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快准备准备!”
一个小时之后,我挽着母亲的手走进沈香亭的大门。
站在柜台旁边等侍者带位时,一道身影从餐厅里面闪了过来。
那是容楷元,他带着期待的表情直直往我们这边走来,嘴里说着:“伯母,你们也来吃饭?”
这叫不叫冤家路窄?
他在问什么笨问题啊?不来吃饭难道是来赏花吗?
我瞪他一下,又把眼光转回来看着母亲,她慈祥的脸上是一副欢喜的笑容。
母亲说道:“楷元,真巧,居然在这边遇到你。”
啊!我心思一转,这该不会是设好的圈套,拉着我一起跳进来?
容楷元眼睛看着我,心不在焉地对母亲说:“是、是啊!”
真巧?巧在哪里?台北这么大、餐厅这么多,就刚刚好在这家沈香亭碰到?说给鬼听都不信。
我嘟起嘴巴闷声不吭,听他们两个人演戏。
“一起坐,有个伴也好说话。”
“伯母,不会太打扰你们吧?”
“不会、不会!”
“我去跟我的同事打声招呼,告诉他们我碰到熟人。”没想到演一场戏还拉了几个同事来演啊?我嘴角偏一偏,啊哈!想当东床快婿可真花足了重本。
他果真不客气地凑过来三个人一桌,母亲坐下来对容楷元又是一阵亲昵的盘问。问题不外乎薪水多少、几栋房子、结婚喜欢何种形式、未来想要几个小孩等等。
容楷元很客气,一一的回答。他虽然跟母亲说话,但他的眼睛一有机会就往我这边瞄。看什么看?!
这辈子没看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孩吗?我在心里骂。
我别的优点没有,但论起长相可有十足的自信。母亲年轻时还选过美呢,虽然没得名,但也是一名标准的美人胚子;生下我们三姐妹,自然一个比一个好看,想想,我得意地咧唇—笑。
容楷元依然看着我,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你看什么?”我终于忍不住了,瞪着眼睛问他,被这探照灯似的眼光左左右右跟着,实在不舒服。
他脸上一阵尴尬,把眼睛转回桌上价值不菲的燕窝。
“没什么!”
“眼睛直盯着人不放,干什么嘛!”我压低声音抱怨,声音不大,但母亲跟容楷元当然都听得见。
“晓月,楷元是个老实人,你不要欺负人家。”
“我欺负他?”我嘟起嘴巴,是谁睡眠不足还被拉下山来吃这没味道的燕窝?还要陪一个不认识的人说话?是谁欺负谁啊!
“妈咪,我好可怜哦。”我眨眨眼睛,装出要哭的样子。
“怎么啦?”母亲一听,着急的问,容楷元也凑过身子来看我。
“睡眠不足、吃不下饭、头又痛,你又冤枉我欺负别人,你说可不可怜?”试了一下,假哭不出来,我改变策略,张着大眼无辜的看着母亲。
“好,妈咪疼你,下午一起去珠宝店逛一趟,买些东西回家,好不好?”她说话的口气好似说下午去菜市场买鱼一样的轻松,每每这一去就是百万元的花。
我翻了一下白眼,虽然不太想去沾那些珠光宝气的东西,但想想也没地方去,只好说:“好吧,反正台北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
我刚回答完,母亲就转头。
“楷元,下午有没有事?一起去吧。”
唉啊!我居然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容楷元,有了这个跟屁虫,我宁可早一点回家睡觉。
“下午总经理想找我见个面,沟通一下台北公司的工作。”他恭敬的说,这句话让我松了一口气。
偏偏母亲却说:“不要紧,跟总经理见面每天都有机会,在街上碰到可不是这么容易的。”
说着,母亲拿出手机来,打了一通电话,讲不到三句话便看她展霹笑颜。
挂上电话之后,她笑咪咪的对容楷元说:“我已经跟海蓝说你下午要陪我们,不能回去跟他会面,海蓝说没关系,叫你慢慢陪我们逛,不用急着回公司。”
拜托!表哥怎么可能对他敬爱的阿姨说不?
我在心里面暗暗叫苦,看来这容楷元是注定当我们的跟班了。这倒好,听说有些不争气的男人,入赘后专门跟在老婆身旁提袋子,他可以当作职前训练。
珠宝店离沈香亭不适,母亲提议饭后散步一下,我没有反对。
母亲走得极慢,所以我跟容楷元并肩走在前面,母亲在后面慢慢的踱步。
站在他身边,我侧眼看他,斯文俊秀的长相、高不可攀的学历,加上任职于知名企业,怎么看也不是一个需要攀附权贵的人。
其实他看起来不讨人厌,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我并没有粗心到忽略街上女子投射过来的眼光。
但我实在很讨厌这般被父母一次次设计,跟他们喜欢的人硬凑成一对。
爸妈老是嚷嚷着说:晓月,这是为了你好。
但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也只有他们知道了。每次他们如此费心的帮我安排相亲,我的心情就有好几天陷入低潮当中。
胡思乱想着是不是爸妈不要我了,是不是觉得一个二十六岁的女儿嫁不出去很可怜?
女人是不是一定要有个男人才能衬托出自己的身价?
唉!愈想心愈烦。爸妈是疼我没错,可是他们却很难碰触到我心深处的那个角落。
我不知不觉的叹了一口气。
“晓月,在烦恼什么?”
他叫我名字?
我惊讶的抬起头来看容楷元,好久没有朋友喊我的名字了,连至亲好友都称我大小姐,时间久了,我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喊起来可以如此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