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他自说白话起来:
“其实我对你是一见钟情。”他边笑边说:“你一定不相信吧?第一次见你时很惊讶,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一把年纪了,又爱撒娇又爱笑,好像没碰过人间疾苦似的。你也知道我整晚都在发呆,因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睛里只有你。”
他突然说得这么露骨,害我全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又不知道那一句“好像没碰过人间疾苦”到底是赞美还是讽刺,我一颗心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所有感觉掺在一起,酸、甜、苦、辣地搅得我胃抽痛。
我还以为他一直瞧不起我,笑我是被父母保护过头的娇娇女,或是挥金如土的肤浅女子,没想到是我想错了,根本不是那回事。
说真的,到现在我还是不喜欢他,我从未试着去认识他,更看不到他的任何优点。但此时,却不由得对他感到些歉意。
他虽然爱我,可是却没有利用爸妈的力量硬跟我在—起,他选择了成人之美,做个君子。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连忙贬低自己。
“有的!愈认识你愈知道你实在是个天真、单纯的好女孩,我没有爱错人。”
他又提到了“爱”这个字;我跟承先在一起到现在,他都还没有对我说过呢!偏偏这人一个晚上说了这许多,我在心里直喊救命。
交浅言深是世界上最令人困窘的一件事,半生不熟的,要接话也不知从何接起。
刚好车子开到别墅门口,他直接开进门,车子一弯,停了下来,这真救了我一命。
“对不起,我先进去了!”慌乱地抛下一句歉意,然后拉开车门,逃出那个快要让我窒息的空间。
他没有追出来,这在我意料当中。
如他一个温文守礼的人,绝不会现场表演你追我跑的桥段。
他与承先是完全不同的人,承先喜欢用行动表现一切,而他藏在内心。
隔着玻璃,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叫自己别假好心,他总是会伤心的,幸好交往不深,也没有耽误他太多时间,现在大家都说清楚了,好聚好散,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我叹口气,转身进门,爸妈看我回来,都迎上来问我跟容楷元谈了些什么,我摇摇头,本来心情已经坏到极点,被他们一追问,愈发无精打采,低着头直朝上走,不理他们的招呼。
“这孩子愈大愈不听话,翅膀硬了!连爸妈说话都听不进去,要这样,怎么不出去独立?”
“你少说几句,晓月性子倔,过两天她真走了,看你怎么舍得!”
他们又说了几句,我没有听进去,如梦游般走进房间。
我有什么资格让人一见钟情?
除了家里有钱外,我什么都不会。
每天只会躺在家里看日出日落,生平无大志,唯一的心愿是活得快乐、死得舒服。
这样的我有什么值得爱的?他干嘛要爱我?
莫名其妙被他爱上,又无心之中伤害了他,无端端制造了我的罪孽。
我还以为他是为了名利才答应娶我,没想到他是发自内心的爱我。
好过分,你为什么要爱我?
你说爱就爱,有没有管我在想什么?你没事跑到我家来,把你的心情一古脑宣泄在我身上,自己心里当然舒服了一点,但我呢?我该拿这天外飞来一笔的告白怎么办?
我推开房间的门,三两步把自己的身体抛在床上,摸摸胸口,沉甸甸的,他的话统统压在我的心上。
你要真对我好,不会把感情一辈子藏在心里吗?一定要我如此过意不去才甘心?
你分明是要报复我不选择你,所以要我知道你爱我,让我内疚,让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
我想着想着,莫名的一股悲伤涌起,搞不清楚自己在难过些什么,把头埋在棉被当中,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 * *
“大姐,你眼睛好红!”晓雪难得在家,我下楼吃早餐的时候刚好遇到她,她身上还穿着睡衣,满脸诧异的问。
哭了一整个晚上,怎么能不红?
为自己爱的人哭叫爱情,为自己不爱的人哭叫什么?
我觉得叫委屈。
我一脸委屈的坐下来,啃着女佣煎的法国土司。沾在土司上面的蛋黄经过烘烤后,香甜可口,吃着这美味的点心,我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从今天起应该没有机会再见到容楷元了,我可以擦掉眼泪,找个机会搬出家里,快快乐乐的开始我的新生活,跟承先在一起。
“姐,你不要在那边哭哭啼啼的,爸妈才不吃你这一套,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弄得惊天动地,你想吓谁?不过是一个穷小子而已,稀罕什么!”
“晓雪!”我诧异的叫。“连你也这样说我?你自己也跟穷小子谈恋爱,怎么就不看看你自己?”
“姐,我不过玩玩而已,你谈恋爱谈得这么认真,总有一天会付出代价的。”晓雪用未卜先知的口气对我说。
我没好气的白她一眼。
“难道要像你把爱情当游戏才不会受伤吗?”
“先劝你不要把事情闹得太绝,跟爸妈撕破了脸没什么好处,他们好歹是座稳固的靠山。”
“树倒猢孙散,谁跟谁会一辈子?”
“这一句我也奉还给你,你会跟他一辈子吗?”晓雪浅笑。
我一口气喝光眼前的牛奶,扔下餐巾甩头走掉,才刚站起来,晓雪又补充:“姐,为反抗而反抗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哦。”
我走出餐厅,把她的话当耳边风;我的行李已经准备好,要走随时可以走,但我还有几件事情要做。
首先是承先的画展。
我每天都往东篱跑,爸妈以为我乖乖的过着千金小姐的生活,被我蒙在鼓中,不知道我正筹画着承先的画展。
承先的画作产量惊人,三十几幅画,水彩、油画、素描都有,我分了几次才从山上搬到东篱,叫小朱帮忙想想办法,琢磨出个主题,让这次展出显眼一些。
“主题叫‘杂乱’好了,乱无章法的,空有热情却缺乏想像力,空有技巧却没有深度,画山就是山,画水就是水。”小朱毫不留情的在承先面前批评他的画。
我觉得有道理。承先喜欢画山光水色以及一些静物,技巧很好,也相当用心,足以看出他对画作的热情,但不知为何,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但自从上一次的教训之后,我不敢轻易批评他的画作,怕他一不留情又转头就走,所以这次我派了打手,在旁边喝茶装没事人,听他们两个吵架。
“阁下是认为我没有资格开画展吗?”
“我岂敢,打老鼠还忌着玉瓶儿。”小朱巧笑情兮的说,我微微笑,没有生气。
承先皱紧眉头,却意外地忍下了这口气,闷着声音问:“那你说吧!应该怎么改进?”
小朱可能也觉得意外,他们之间对战无数次,第一次看到承先低头,她挑高了眉,看了承先十秒钟,口气也软化下来:“这些画你先留下来,我帮你编号整理,过几天我们约个时间好好谈一下你的缺点与将来的画风、走向。”
承先点头后,我这才开口:“小朱,公关公司、场地布置那边统统都安排好了吗?”
“统统安排好了,下下个星期有一场画展的发表会,新闻稿这几天就会发出去,下午我约了场地布实来开会,设法让场地布置跟画作的感觉相辅相成,不知道大小姐要不要顺便参加?”
我听小朱安排得如此妥当,便放心的全权交给她;那些会议我当然不会亲自参加,我挽着承先离开画廊。
小张看到我跟承先在一起,拧着眉头,但还是恭敬的帮我们开门。
“你今天脾气寡好,居然没有拂袖而去。”在车上,我把头靠在他手臂上笑。
“这个机会是你帮我争取米的,如果我就这样走了,怎么对得起你的一片心意。”
承先终于明白我对他的一片深情,我听见这句话,又是开心又是感动,这比我到精品店买了上打的钻石项链还开心,这才明白借由金钱得到的幸福是如此空虚。
不由得紧紧环住他的腰,无价宝易得,有情郎难得,不就是说这样的心情吗?
* * *
画展定在两个星期之后的九月初开始,我则是看准了八月底父母要去英国苏格兰高地避暑的时机,他们前脚踏出去门,我后脚抬着行李就要走。
“大小姐,你要去哪里?”小张看我搬着行李,手忙脚乱的拦着我,一边又使眼色给女佣,要她去打电话;我喊不住女佣,只得对小张恶狠狠的说:“你到底载不载我走?不载就让开,我赶时间!”
爸妈出去、晓霜上班、晓雪跑得不知去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等他们统统回家,准绑着我叫我一步都走不了。
“我叫计程车总行了吧?”
我放下手中的三大箱行李,开始拨电话,小张看我铁了心要走,只好投降。
“大小姐,我载你下山就是了。”
我当然没有笨到叫小张载我到租屋处,我在两条街以外叫他放我下来;小张赖着不肯走,坚持要帮我搬东西,但我摇头。
“你回去传话说,我已经二十六岁,需要一个独立生活的空间,所以搬出来生活。请他们不用担心我,我有照顾自己的能力,等我安顿好,我会跟家里联络。”
小张苦着一张脸,在我再三坚持下,终于开离我身边,那辆舒适的深蓝色大轿车从今天起将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怅然若失的站在街头目送。
“舍不得?”承先笑着出现在我身旁,他是我叫来帮忙搬东西的,顺便一起庆祝新生。
“怎么会呢?”我轻轻一笑,两人一起提起行李,往我的新住处而去。
第六章
新生活的第一天苦不堪言;我走进租来的房子,才发现没亲自来看过房子真是错上加错,浴室水管不通、阳台在漏水,四面墙壁有三面油漆剥落。
当年去美国留学时,家里帮我租了一间月租一千五百美金的房子,宽敞舒适,还有钟点清洁工每天来打扫,环境比这里好上百倍,最后父母看我念完硕士后要继续深造,索性买了一栋占地千坪的别墅给我。
我沮丧的把行李堆在角落,半天说不出话来。若不是承先把我搂在怀埋哄了一哄,我想我真的会哭出来。
我离家的事情当然搞得天下大乱,手机每天不停的响着,每个人都试着跟我联络。有钱好办事,过不了两天,他们已经打听到我的住处。
父母派晓霜来找我,但她不肯走上这间肮脏的公寓,在下面按电铃,我对着对讲机喊:“谁来都没用,我不要回家!”
走了晓霜又来了晓雪,她爬上楼,打量我的住处。“大姐,你疯了啊?为了一个男人折磨自己,住在这种烂地方?”
晓雪知道劝不动我,所以批评几声就走了,不打算为我浪费时间。
过了一个星期自己上街购物吃饭的生活后,我渐渐适应新生活;下一件事就是找工作,我去金家科技找海蓝,希望他能给我一个工作。
我直接上十八楼总经理室找海蓝,但海蓝不在,迎接我的是晓霜。
晓霜对我不太谅解,所以脸色也不甚好看。
“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海蓝,问他这里有没有空缺,我想要工作。”
晓霜本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只道:“表哥现在在八楼,我带你去见他。”
跟着晓霜走进八楼,才刚进门,晓霜就被两个男人包围住,一个高大英伟,只可惜看起来有点滑头;另一个金发碧眼,是个标准的外国帅哥,两个人笑容可掬的围住晓霜,看来晓霜艳福不浅。
我笑吟吟的看着晓霜周旋在两个帅哥之间,突然身后有隐隐的争吵声,回身一看,通道的尽头处,海蓝跟撒先生神情肃穆,看起来正在争论某件事,两人互不相让的吵着。
他们不是一对恋人吗?怎么在公司里撇清得这么彻底?
直到撒先生走离,我才接近海蓝。
“晓月,你来公司啊?”海蓝亲切的招呼我,就海蓝跟晓霜的亲密程度,他不应该不知道我离家的事情,不过他表现得很自然,完全没多问。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想找份工作,不知道金家这边有没有空缺?”
海蓝一脸为难,琢磨半晌,对我说:“晓月,我也不想瞒你,阿姨、姨丈,还有我爸妈早就猜到你会来这边向我要份工作,下令我不许录用你;那些表哥、表姐主持的子公司、关系企业你也不用去试了,大家都接到了长辈的警告。”
“他们想要用封锁经济来控制我?”只是老的辣,我不禁蹙紧眉头,我的行动已经被爸妈看透了,天性不喜欢见陌生人的我,从没有想过去外面应征工作,光是面试那一关我就过不了,跟一个陌生人面对面的陈述自己的专长、能力、家庭状况,想到就让我头痛。
“真老套!”我不禁抱怨。
“老套,但是管用。”海蓝的神色似是对我有些同情,也有些话想讲,但却不好开口似的,只用悲伤的神色看着我。
“晓月,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讲得多含蓄,只差没喊声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们统统把承先当作苦海,我是不幸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的人。
“彼此彼此,你的感情问题也不小,回头是岸啊!”
我眉一挑,很不客气的讥笑他,海蓝脾气好,禁得起这一些玩笑,所以我不怕。
向家就他一个儿子,他跟个男人在一起,难道要向家绝后吗?光是传宗接代这一点,姨丈就不会放过他,更何况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如果被传媒知道,对向家的名誉不知道会有多大的伤害。
“我的感情……已经无药可救了,放弃我吧,我是真的爱他。”海蓝坦率的对我说,笑笑的脸上,我看到了他的一片痴心。
要有多大的力量,可以让人爱上一个同性,而且不畏惧周遭的眼光与压力?这与我毅然离开家的坚强相比,何者需要更大的勇气?
因为海蓝的勇气,让我突然想支持他的爱情,爱上同性并非是一件罪无可赦的事情吧?
这时晓霜走到我的身边。
“姐,你跟表哥说了吧?”她问。
晓霜的秘书手腕果然高明,她一定也知道爸妈下令封杀我,但不肯当坏人,要海蓝来宣布这个消息,坏人让别人当,自己做清纯的小绵羊。
我笑道:“说完了。我也该走了,我还有事情要办。”
“姐,回家吧,跟爸妈道个歉就没事了,我让小张去接你,一起回家跟爸妈赔罪。”晓霜苦劝。
我学海蓝的语气对晓霜说:“对不起,我不想回头,放弃我吧,我是真的爱他。”
海蓝苦笑。
“那种人有什么值得姐姐爱的?”晓霜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