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接往电梯走去,晓霜跟在我身旁苦劝,我当作没听到,只恨电梯来得太慢。
东张西望当中,我发现了容楷元的身影。
他不知在输入什么资料,手指如飞的在键盘上敲打,眼神清晰锐利,一抹深沉的光闪过,细微的动作间流露着知性美。
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容楷元,平时只要他在我的身边,眼神总是随着我上上下下的绕,我避之唯恐不及,现在我距他这么近,他却完全没有发觉。
再不抬头,你就要错过我了哦!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轻轻的冒了出来。
可惜的是,一直到离开,他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我也没有开口唤他。
两个人交错而过,从此陌路,这不就跟世界上大部分的交往一样?
这样的结局已经是再好不过,我悄然离去。
* * *
接下来几周,我并没有试图去找工作。我离开家里的时候带着一张金融卡,是我平日的零用金,约有六位数字,虽然不多,但足以暂时支持我的生活开销。
我一直认为找工作是一个结合运气与技巧的艺术,要将能力适当的夸大但不可太过,要略微谦卑但又不可让人视为软弱,这些我都做不来,我被环境惯坏,不懂得看人脸色,更不懂得对人退让,所以有着博士学位的我,怯懦的不敢踏出求职的脚步。
随着画展开幕日期的接近,承先留在画廊的时间愈来愈多,他打电话取消我们约会的次数也愈来愈多。
“晓月,我跟期虹还有一些事情要讨论,今天不去见你了。”
“期虹是谁?”我趴在小公寓的床上昏昏欲睡,没有冷气的夏夜,我热得一身是汗。
“就是小朱啊。”承先的言语当中有笑意,“你不知道她的名字?”
“不知道。”原来小朱叫朱期虹,我平常都跟着表姐叫她小朱,谁管她的姓名来着。我在床上翻个身。“你们要谈画展的事情啊?”
“嗯。”
“早点回家,上山的路很黑,小心一点。”
“我知道,晚安。”
“晚安。”我平常喜欢缠着承先说话,但今天因为气温的关系,我连话筒都来不及挂上就睡着了。在炎热潮湿的环境当中翻来覆去,极不舒服,但还是一觉到了天明。
一早醒来,我搭计程车到画廊去;画廊已经开门,小朱不在,另外一个职员看着画廊。
我直接进办公室去打电话找承先,山上的电话没人接,打手机又没回应,正琢磨着承先上哪去,刚巧承先跟小朱两个人并肩走了进来。
“啊!大小姐,你这么早就到?”小朱像是吓了一跳,惊呼一声。
“房间热得受不了,来画廊避暑。”嘴上回答小朱,我走到承先身边微笑。
“你跟小朱一起来?”
承先的脸阴晴不定,看了我一眼。
“在们口刚好碰见,巧合而已。”
“今天这么早下山来?”
“想早点看到你。”承先握住我的手。
我心口一热,忍不住笑开了嘴,“有没有吃早餐?我们吃去,有一家我很喜欢的咖啡店还没有带你去过,吃完早餐,我陪你去定做几套西装。”
“定做的西装很贵吧?”承先皱起眉头。
“画展开始后,你要招呼些客人,不光鲜一点不行,这点钱我有,你别担心。”
定做西装当然所费不赀,但我愿意为子承先一掷千金。
“好吧,我们去做西装。”承先把我拥进怀中。“等我赚到钱,一定连本带利还给你。”
小朱站在我俩身边发呆,我奇怪她为什么不走开,望了她一眼,小朱才闷闷的走到旁边的椅子上拿出文件办公,看她脸上的笑容,竟然是硬挤出来的模样。
“小朱有心事?”我偷偷问一下承先。
“别管她。”他烦躁的说。
小朱别过脸,却装作专心办公,我也没在乎她的反应,她跟承先是作对惯了,我夹在中间,帮谁都不是。
吃完早餐,我陪承先定做了三套西装,外加搭配的领带。
回到东篱后,小朱告诉承先有客人在等他。
承先去会客,我待在办公室当中翻阅报纸,翻了几面,发现小朱不知何时在门边向外探视,脸上出现微微冷笑。
“有什么好看的?”我兴匆匆地凑上,发现承先跟一个女人站在门口说话,两人声音越来越大,但我听不清内容。
承先的神情愤怒欲狂,最后甩门出去,丢下女人不管。
我冲出去追到门口时,承先早就已经不知去向;我目光如炬的回头找罪魁祸首,不客气的问:“你跟承先说了什么?承先为什么发脾气?”
那女孩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小小的脸,柔和清秀的眉目,有着百合花般的气质,她没有歉意,只是微笑说:“提起一些不愉快的陈年旧事,害得承先发怒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脾气还是一样。”
“你是谁?”听她的语气,我觉得不对,登时瞪起眼睛质问。
“我是……”她笑起来,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是承先以前的女友,曾经跟承先交往过四年,大学时代。”
不出我所料,我跟着问:“你来找承先有什么事?”
“没事,我只是在报纸上看到承先要开画展,所以过来祝贺他,他却质问起我当年不告而别离开他的事情,唉……都过了这么久了,他从不反省自己滥情的本性,却来责问我离开他。他还是他,一点都没变,世界围着他运转,全天下都错,只有他自己是对的。”
她微微笑着,神情从容。
“你?不告而别?滥情?”太多的资讯进入脑袋,我不知道该分析哪一个,只能愣愣的盯着她瞧。
小朱招呼站在门口的我们坐下,沏了一壶茶给我们,然后站在我身边陪我;我向小朱投去感激的一笑,谢谢她在我心情纷乱的时候陪在我身旁。
女孩对着我诉说她跟承先的过去:“第一次,我哭着叫承先不要走,用死威胁他;第二次,我还是又吵又闹;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终于我被他的出轨伤害到没有感觉。有一天,我默默的走了,走得很远,我到法国去学艺术设计,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过我,不过我离开的时候,是真的觉悟了。承先可以很轻易的去爱人,也可以很轻易地抛弃他爱过的人,因为他真正重视的只有自己、只有他的画,他的爱情并非真爱,他只是喜欢享受爱人与被爱的感觉,他的感情太丰富,需要发泄的管道。”
我惊骇莫名!承先居然有这样的过去?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对承先不了解,除了知道他老家有父母跟妹妹外,其余我一无所知。
她还是笑,散发着宁静淡雅的气息。
“我不否认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挂念着他,但我不后悔。离开他之后,我拥有了更宽广的天空,我再也不用去在乎他在外面与多少女人交往,也不用被他的甜言蜜语跟谎言耍得是非不分,我找回了我自己的尊严,现在,我也已经找到了我的真爱。”
不知为何,我生气了,我认为她是特地来炫耀的,因为吃不到葡萄所以嫌葡萄酸;她知道我是承先的女友,所以故意在我面前宣告,没有承先她会活得更好。
“我不会计较承先的过去。”我认真且严肃的宣告。
“当然,我们拥有的是现在。但……如果你遇上的是我记忆当中的承先,爱他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她的笑容美丽得让我觉得可恶。
她没有留下姓名就离开了,却留给我满心的疑惧跟不安。
事后我没有追问承先那个女人的身份,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情,但这件事情已经在我心中留下疙瘩。
承先真如那女人所说的滥情且轻浮吗?我不敢相信,但又半信半疑的让那根刺刺在心上。
* * *
画展前几天,我在街上巧遇了容楷元。他从一台休旅车下来,身边带着一个女孩,我站在对街愣愣的望着他,心里感叹,这世上谁会等谁一辈子?这里吃点瘪,风向一转,那遭又一帆风顺了。
对街的容楷元发现了我的存在,转身望向我,我没躲避他的眼神,对他点个头。
再向前走了十公尺,听到后面有人追上来。
“晓月!晓月!”容楷元慌张地追上来,站在我跟前笑。“晓月,最近还好吧?要去哪里?”
“还好,马马虎虎。”我往路的尽头一指,“我正要去画廊,承先的画展再几天就要开始了,我要去看一下场地布置。”
“恭喜。”容楷元脸上的微笑是真心的,我发现这个人有个优点,他不愠不火的态度让人舒服,虽然上次我们是在很难堪的情况下不欢而散,但再次见面,他对我的态度还是很自然,让我的歉意也少了些。
“还不知道成不成功呢!我真有点担心。”
“需要我帮忙吗?”在阳光之下,我第一次真心的认为他很英俊。
“不用了。这种事,你又能帮上什么忙呢?”我回他一句,想想才觉得不对,这样的回答对容楷元真是失礼,也难怪容楷元的笑容转为尴尬。
“我朋友正在等我,不跟你多聊了,等画展开始后,我抽个空过来看你。”
我点点头,他停了三秒钟,又丢下一句:“那女孩是我的朋友,普通朋友而已,不要误会了。”
容楷元说完后,不好意思似的转身走离,这人……追上来就为了叫我别误会?我盯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种奇怪的感觉蠢蠢欲动,说不出什么感觉,酸酸痒痒的,要定一定神才能把心思拉回来。
如果我跟容楷元是在这种蓝天之下遇见的呢?两个人在街头偶遇,因为一个微笑而停下脚步,向对方询问姓名。
我抬头仰望,天空是蓝的。
如果是这样,我们现在会如何?
* * *
画展正式开始之后,来的人维持着一定的数量,不多不少,我没事做时,通常会待在画廊陪着承先接待上门的参观者。
容楷元上门时,我正倚着落地窗发呆,他走到我身边等了一会儿,直到我回过神来发现他的存在。
“容楷元,你来啦!”不知道为什么,我很高兴,在没有半个亲戚朋友肯捧场的现在,他的出现让我感觉到雪中送炭的温暖。
“生意如何?”他问。
“这是艺术,可不是论斤论两的生意。”我掩着嘴笑。
最近因为画展的事,承先心情很烦躁,有时候一整天沉着脸不发一语;我们的爱情已经过了蜜月期,两个人对对方都比较放松,不像当初的如影随形。
“很多人称赞承先,昨天小朱发现网路上有人帮承先做网页呢,很漂亮哦。”我悄声的告诉他,用着炫耀的口气。
“那个网页是我帮你做的。”容楷元笑了。
“啊?为什么?”
“上次看你担心画展,所以想助你一臂之力,一个晚上就完成了,没花多少时间。”容楷元温柔的笑,他什么都没说,不邀功、不讨好,只是看着我。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
“你好好。”没有经过仔细思考,我脱口而出,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
两个月之前,我看到他就像看到蟑螂,迫不及待的拔腿就跑,现在我从心态到行动已经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拉住他的手的模样,就像平日跟家人撒娇一般。
容楷元捏捏我的手,笑道:“我常听人家说谈恋爱会让智能退化,怎么不到两个月,就退到幼稚园小班?嗯?”
我笑。
“我本来就喜欢撒娇,又不是现在才这样。”我开玩笑的拉住他衣袖,用撒娇的口气嗔道:“你好好。”
他脸上流露出谁都看得出来的爱怜,眼睛望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如果几个月前我们能这样相处就好了,试着去了解对方,试着和平相处。
我们四日相对,我想他心里一定有很多话,我也是。
但时间不对,我现在身边有了别人。
刚想招呼他坐下喝杯茶,承先从另外一边走了过来,看到容楷元后,脸上换上嘲讽的笑容。
“哟!前未婚夫来探望?”
“你好。”容楷元对承先点了个头。
“小小画展承蒙莅临,觉得如何?看得懂我的画吧?”
承先冷笑,他每句话当中都带着刺。他当然还记得容楷元,我也跟他仔细解释过我跟容楷元的关系,告诉他我跟容楷元只是父母介绍认识,其实交情不深,两个人的婚约也是父母决定。
但他似乎没有听进去,看到容楷元还是把他当成情敌,还好容楷元心胸宽大,没有多计较什么,仍然很有礼貌的应答。
“承先,你别这样。”我悄声说,帮着容楷元说好话:“容楷元帮你做了一个网页呢,就是你昨天看到,很漂亮的那一个。”
“我的画不需要多余的宣传,想看的人自然会走进来看,随着媒体起舞的群众,我不稀罕他们来看我的画。”
承先傲然的回答,他才不管容楷元就在眼前,直接泼了我一盆冷水。听到他不领情的口气,我心里也有些恼怒;前阵子我对承先百依百顺,他说什么我都觉得是对的,但这阵子我开始觉得承先说话的口气刺耳,不由得恢复了一些大小姐脾气。
“承先,你怎么能这样说?!这个时代讲究的就是曝光率,不曝光、不让观众知道有你的存在,你的画要哪一天才能得到重视?”
“我说过我不在乎名气、金钱,我愿意等,等真正欣赏我的观众出现。”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成名要趁早,这个年代已经不流行十年媳妇熬成婆了,就像我们家的科技公司—样,任何事情都要讲求效率,越有效率,让消费者了解的产品就越有成功的机会,承先,要成功不能孤芳自赏!”
我看到容楷元几乎要大力鼓掌叫好,我也骄傲的一笑。
别小看我,在美国留学数年,好歹也拿了博士学位回来;当年海蓝拒绝接手金家科技的时候,我是董事会眼里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如果不是我太不懂人情世故,读财务管理的我接手企业绰绰有余。
“少把你们那套市侩的把戏拿来用在我身上,我不稀罕,你这种温室里的花朵,懂些什么?不要以为说得头头是道就能做到,你对真实的社会了解多少?你连一斤蛋多少钱都不了解吧?大小姐!”
每次承先生气的时候,就会喊我大小姐,我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如此痛恨这个称呼。当着容楷元的面被承先骂,我心里很难受,就像狠很被打了一巴掌。
承先永远不会先估量场面是否适当,完全依照他自己的心情做事,想到什么就马上实行,不顾一切,如果我再继续跟他争论只会让场面更难堪,我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决定息事宁人。
但我的手臂突然被人拉住,吓得我又马上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