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棠拧起秀眉,想了一想“那你的侍卫借一两名给我不就好了?”
孛古野摇头,“他们都是粗鲁的大男人,让你单独跟他们出去,要是传出个什么闲言闲语,你教本王的脸往哪儿搁去?除非你跟其他公主嫔妃一样,也有宫女跟着。”
“我才不要使唤你们乌焱国的丫鬓!”
孛古野微微一笑,“那你就不要出宫去了,省得本王麻烦。”
杜海棠一怔,突然忿忿地推了他一把,“你是坏人!我讨厌你!”
孛古野摸摸鼻子,望着她跑远的身影,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真要耍手段搞谈判,海棠是比不上他的,但是把与敌国谈判的技巧拿来跟个小女人讨价还价,他也真够丢人的了。
才这么想着,身后便传来一串轻笑,孛古野回头一看。
“大皇兄?”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明明命若尔罕好好守住宫门,谁都不许放进来的!
孛古野责怪的眼神一落在若尔罕身上,若尔罕立刻惭愧地低下头,“是大殿下坚持——”
“来看看好戏。”厄鲁图含笑接口,“听说你让干突找了个精通南夏语的宫女?”
孛古野沉着脸,遣退了若尔罕。
“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谁教海棠至今不肯开口说乌焱语。
“那么端必尔莫名其妙地挨你排头,也是为了这丫头?”
“他去找你告状了?”
厄鲁图笑了,“孛古野,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嗯?”
“这丫头性子别扭是天生的,与她是哪国人可没太大的关系,就算端必尔把所有南夏国书籍都搬来给你,你也找不到答案的。”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南夏国人在想些什么。”孛古野闷声说道。
“你要这么说也随你了,反正你要真弄懂了南夏民情,倒也是好事一桩。”厄鲁图正色说道。
孛古野见他神情,已猜出他的来意,“父皇打算将我调往南夏国?”
厄鲁图点头,“那法国平定了,南夏国的战事反倒胶着起来,父皇有意将军队主力调往南夏,尽快结束与南夏国的战争,这仗打太久了,都打得人心惶惶了。”
“这是好主意。”
“对你而言,就未必了。”厄鲁图望进他的眼睛里,严肃地说:“孛古野,你这次出征攻打的可是她的祖国。”
孛古野一震,想起了凌凤娘自刎时的毅然决然。
“我去回了父皇吧。”厄鲁图叹了口气道。
“不,我去!”皇兄是好意,但乌焱国历代诸皇子中还不曾有人拒战,他不能成为第一个。
“真的?”厄鲁图眼中满是怀疑。
孛古野沉重地点头,“我相信海棠会谅解的。”
第六章
他在等着她吧?
他还在等着她吧?
他答应过他永远都会守着她……
小腹突然一阵抽痛,她伸手轻抚,心中隐隐约约感到不祥。
“夫人,你没事吧?”护送她的乌焱国将领察觉到她的不适。
她摇头,“还要多久才会到上京?”
“上岸之后,咱们走传令驿道,约莫一天一夜。”
她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乌焱国的兵强马壮,她也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自己身处上京。长久以来,她一直想逃离上京,想远离这个不属于她的国度,她以为她是失根飘流的落花,唯有回到故土才能安息,而他终于也放了她,这时她才发现即使回到故土,她仍无所依归。“传令兵独行会比我们快吗?”她问。
“顶多快一两个时辰。”小腹的抽疼渐缓,她看着浮满碎冰的河面,“派传令兵先行,就说……就说潘王妃回来了。”
原来,所有挣扎都是白费力气;原来,她的枝叶藤蔓早已与他紧紧纠缠。
她,离不开了。
www.lyt99.com www.lyt99.com www.lyt99.com
隆庆二十年 暮春
上京著名的悦雪酒楼里,二楼视野最佳的临窗雅座正坐着一对主仆模样的女客人。
忽然,丫鬓打扮的女客人兴奋地指着底下万头钻动的人群,“瞧,王爷在那儿呢!”
“嗯。”女主人冷淡地瞥了一眼,似乎没什么兴趣。
“王爷可真是俊呢,许多姑娘的眼都瞧直了!”
“眼睛瞧直的人是你吧?”杜海棠冷冷地道。
丫环闻言,急忙双膝跪地,惊慌地道:“夫人明察,纳敏绝没觊觑王爷的意思!”
“起来吧,我又没说什么。”
纳敏是两人成亲后,孛古野派给她的丫环,原本她是不肯收的,但孛古野不理她,硬把纳敏往房里一塞,便不撒手不理了。
她下田耕种,纳敏便抢着提水施肥,她练习弹奏琵琶,她便跟前跟后,忙抄琴谱,后来她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就像她这些年待在上京的日子,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杜海棠伸手想要倒茶,纳敏急忙起身,接过茶壶,“纳敏是瞧王爷真的了不起才说的,在咱们乌焱国有战功才能封爵的,有些皇子终其一生也没有爵位,王爷却年纪轻轻就封了沈王,不是好了不起吗?”有什么好了不起的?还不是踏着他们南夏国人的鲜血才能爬到今天这般地位!
杜海棠横了她一眼,“你日日说他千般万般好,说你对他没有私心,鬼才信你!”
纳敏一惊,差点又跪了下去,却听杜海棠说:“可惜我不是正室,不然便将你纳为姨娘。”
“夫人,您别这么说,王爷很疼您的!”
“他疼的人可不是我。”爱的人也不是她。
杜海棠不再搭理纳敏,郁闷的目光移向人群中的孛古野。他身着四爪龙纹战袍,脚跨用宝石装饰的战马,前有官差开道,后有侍卫簇拥,睥睨群伦,好不威风。
三年了,她依然想不透当初孛古野为什么要纳她为妾。
以他的权势,不论想娶哪家姑娘,都不会有人反对的,可这三年来,他偏虚悬正室之位,连侍妾也不曾新纳半个。
她很愿意将这一切想成他对她有情,然而坊间的说法似乎更教人信服,他在等杜嫣柔长大,而在杜嫣柔年满十四,可以成亲之前,她这个侍妾只是个替代品。
孛古野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对她咧开一嘴白牙,勾了勾手指,示意她下来。
杜海棠正理不清思绪,一见之下,忽然着恼起来。
他当她是什么了?随招即来的烟花女子吗?
杜海棠才撇过头去,便听到街道上传来一阵惊呼,她不解地回头,便见孛古野站在木制的窗台上,瞅着她笑。
“你这是做什么?”她连忙退开,好让他进来。
“你又是在闹什么别扭?”他跨下窗台,一把将她撞入怀中,顺道为她隔去周遭爱慕的目光。
海棠自小便是个漂亮的娃儿,这几年出落得更是标致动人,若不是他早早娶她过门,只怕杜家的门槛早已被他们乌焱国的男子踏平了。幸好,他快了一步。
他在她的颊上落下一吻,转头瞪向一旁的纳敏,“怎么让夫人出来了?”
“人家没看过封王大典,想看看不行吗?”她扳回他的脸,不想让他责怪下人。孛古野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海棠应该没听见什么蜚言蜚语,否则依她的性子,不当街和他吵起来已属万幸,不会有心情维护下人的。
这几年,父皇陆续采用他的建议,重用南夏降臣,焚毁南夏经书,禁说南夏国语,南夏诸降城的政事渐入正轨,复叛的情形已不多见,然而他的手段愈成功,他也就愈不愿意海棠知晓这一切,因为她会恨他,他知道她会恨他。
孛古野忽然想起书案上还搁着最新查禁的南夏国诗书的单子,心头一沉,双手不自觉地收紧,“怎么还裹着袄子?”
“冷啊。”乌焱国的春天比南夏国的冬天还冷,杜海棠每每冷得发抖,一直到时序入了夏才会觉得好些,可是一旦入秋,她又开始手脚冰冷了,到了冬天更是难熬。
他蹙起浓眉,“你的补药都喝到哪里去了?”
“肚子里啊!”杜海棠挑眉,存心找碴。
喝了没效,总比她偷偷倒掉的好。
孛古野微微一笑,倒也不怎么着恼,大手拉过披风将她瘦小的身子整个裹入怀中,“这样就不冷吧,走,陪本王游街去。”
“你想出锋头就自己去,别拖我下水!”
她推着他的胸膛抗拒着,但终究是舍不得他温暖的怀抱,没用上多少力气。
孛古野铁臂收紧,轻轻松松抱着她跳下二楼窗台,众目睽睽下轻蹬了下侍卫的肩头,潇洒地落坐马背之上。
四周围观的人群爆出如雷的喝彩,孛古野得意地扬起一抹
笑,轻扯缰绳,悠哉悠哉地缓缓前行,继续方才被中断的游行。
沿途不断有百姓将新鲜的花朵抛向他们,这在乌焱图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只有新皇登基及凯旋回师的将领能接受这种欢迎,然而杜海棠却无法和孛古野感受到同等的骄傲和喜悦。
三年前,石天毅越过大汝岭,收复青州,一度攻入柳州,进逼皎月河,众人皆以为南夏兴国有望,然而,石天毅受累于南夏朝廷的政争,粮草补给时有时无,朝廷政策又朝今夕改,处处牵制,一旅孤军三年来且战且走,与乌焱军在青州边界僵持不下。
而孛古野便是与石天毅对峙的乌焱国主力将领之一,今日他封王的主因,也是直接受利于他日前率军攻入青州烈焰城,重创石家军的缘故。
他的爵位,她的富贵,在在都教杜海棠难堪。
她将小脸埋入他的胸膛,企图逃避那一张张开怀畅笑的脸,因为一旦入了夜。那些笑脸会全变成她南夏同胞索命的哭脸。
孛古野感觉到她的动作,置于她腰间的手悄悄收紧。
今天是他封王的大日子,他多希望能看到她开心的笑,多希望能在她眼中找到崇拜欣喜的光彩,哪怕只有一丝丝一点点也好,但他很清楚这是奢望。他甚至开始后悔强拉她上马游行。
他也只不过是想与她共享这份荣耀罢了,为什么会这么难?
为什么她总是惦着那闷热的南夏国?
然而孛古野也很清楚这样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只会徒增心烦。他叹了口气,吐出胸口淤积的郁闷,扬起笑容,迎向站在潘王新宅前的兄长。
宏伟的大门是游行的终点。
“太子殿下。”他滑下马,顺道扶下杜海棠。
一年前,厄鲁图已被正式册立为储君。
“恭喜呀。”厄鲁图双手环胸,脸上是一贯和煦的笑。
“还多亏了皇兄在父皇面前保荐。”孛古野也笑着拱手致意。
“你的婚事?”厄鲁图摇头,“不,本王可没多嘴多舌,全是母后作的主。”
杜海棠一怔,原要离开的步伐停顿下来,小手不自觉地绞紧。孛古野回眸看她,似乎是期待在她脸上发现什么,但不一会儿,他惊觉到自己的意图,不禁有些恼怒,沉声道:“你先退下。”
杜海棠看了他一眼,规矩地向两人行了个礼。“妾身告退。”
“她总算是懂规矩了。”厄鲁图看着她被奴仆簇拥的背影,微笑称许。
懂规矩?
在外人面前,或许是的,但在他面前至少她不再称他为“臭蛮子”了,就勉强算是吧。
孛古野苦笑着,示意侍卫开道,与厄鲁图一同走进前不久才建造完成的潘王府,“母后怎么会突然想起我的婚事?”
“不是突然,咱们皇室男子本来就是十六岁成亲,最迟也不会超过十七岁,唯独你是个例外。”
“我娶了海棠。”孛古野皱眉。
“海棠只是侍妾,不能与正妻相提并论。”
那如果他将海棠扶正呢?孛古野请了厄鲁图坐上首位,又命令奴仆沏茶,却没将心里的打算说出口。
“别告诉我,母后打算聘下嫣柔。”他一掀袍摆,坐在下位,坊间的流言他也是听过的。
“嫣柔已满十四了,字古野,你这叫……嗯,他们是怎么说的?‘守得云开见月明’!”厄鲁图咧开嘴笑,脸上纯粹是看好戏的表情。
孛古野拧起剑眉,“我等的人可不是她。”
“不是嫣柔,那么便是等这满朝迂腐守旧的官员罗?”厄鲁图搁下茶盅,淡淡地笑道。
“皇兄何出此言?”
厄鲁图笑而不答,径自转开话题,“南夏国王派人送降表来了。”
孛古野也不追问,挑起剑眉,狐疑地问:“又要降?石天毅没说话吗?”
“南夏朝廷乱得不像样,有谁听得见他说话?”厄鲁图轻蔑地扬起嘴角,“这石天毅实在是生错地方了。”
“也未必是不能劝降的。”孛古野若有所思地说。
“这正是我今日过府的主要目的。”厄鲁图端正神色,认真地看着他,“朝中战和两派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你猜猜,父皇最后会站在哪边?”
南夏国有如到嘴的肥肉,若非梗着石天毅这根鱼刺,父皇老早将之一口吞下了,岂有现在放弃之理?
“父皇要除去石天毅?”
“若能降是最好,若不能降,咱们议和的条件只有一桩,”厄鲁图顿了一下,才缓缓地道:“石天毅的脑袋。”
也就是说,若是石天毅降了乌焱国,这和自然不须再议,乌焱军会一股作气攻入南夏;反之,若是石天毅不肯投降,一旦和约议成,南夏国斩了石天毅,乌焱军照样会攻入南夏国。
而这计划的成败取决于石天毅和南夏君臣之间的矛盾有多复杂,以及他们相不相信乌焱国有议和的诚意。
孛古野站起身,在厅里踱起方步。
“送回石天忍可以诱降石天毅,却不足以取信南夏。”
“没错,所以本王另向父皇献了一计。”
“哦?”孛古野回头,“与我有关?”
“放眼朝中,最了解南夏民情的便是你了,这等大事,自然要借重你的长才。”
孛古野坐回椅子上,想了一会儿,“所以母后才会突然在这时提起我的婚事?”
新封的亲王携新婚妻子来到战线前方,自然表示隆庆皇帝是诚心议和,否则怎肯他们如此涉险?
而若这潘王妃正巧是当地人士,以回乡祭祖的名义同行,更显得理所当然,不会教人疑心是隆庆皇帝故意布下的障眼法。
“这人选你可以自己决定。”厄鲁图说道。
孛古野挑眉,“海棠也行?”
“她是道道地地的偃城人,而母后已经松口同意你立她为正室。”厄鲁图看着他笑,“孛古野,你坚持不纳正室,等的不就是这一天?”
他等的确实是这一天,然而此去偃城路途遥远,海棠若是同行,谅他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将她锁在马车中,要是途中让她察觉了什么他拟定的政令,或是南夏人批评他的话传入她耳里,她不晓得要多么气他,况且偃城地近边境,谁能担保海棠一到偃城,不会又受南夏国人的影响,重新想起他是她口中该死的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