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不能问,他听不出来的,他应该……“连我自己都倍感惊讶,竟能从一首曲子里,洞悉出一个人的心。”在他低哑醇厚的嗓音中,带著令人战栗的吸引力。
她的神色在瞬间变得阴晴不定,强迫自己绝不能被识破,要淡然以对。
“时二少听出了什么?”
“我听到你努力佯装出的好心情,像是晴空高照、风和日丽、云儿飘游,不过,这对你而言太逞强了。”
怎么也没料到他能毫无遗漏的指出她心中所想,她在震惊之余,又有种热泪盈眶的感动。有人终其一生的寻寻觅觅,也遇不到真正的知音倾谈,她却轻而易举的碰上一个,而这一个,就在她的眼前。
“怎么不说话?我没有说错吧?”时墨气度翩翩的踱步行到池塘边,娇艳可人的荷花绽放得如此美丽,惹人心生怜惜,不忍伸手摘折。
“时二少何来逞强之说?”
“当然逞强啊,你明明不是那种活泼乐观的人,却硬要弹出那么快乐无忧的旋律。”他仍盯着池里荷花不放。
“一个好的琴者,应该要能弹出各种心情的变化,可见得,我弹琴的技巧拙劣得很。”
“你错了,你弹得很好,几乎可以说一点漏洞也没有,只是……”他将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捧在手心里,轻轻拂弄着。
“好巧不巧还是被我听出那一丁点的蛛丝马迹。”
“你……”瞠大眼,她的声音开始不稳。
“虽然百般不愿意,还是不知不觉被个和自己身份悬殊的官家子弟给迷惑了,一方面觉得痛苦,一方面又无法再欺骗自己,进退两难、?情所困,只想籍着这首曲儿释放出来,好掩饰内心深处的真正情感。”隐约合情的黑眸回首迎视她,柔得无害的笑谑,却令她招架不住的从椅子上倏然站起。
“我、我不舒服,先回房了。”发烫火烧的双颊,热得她脑袋瓜融成沙丘,已是无法思考;如果不速速离开此地,她恐怕会就此栽进他设下的圈套里。是的,这是圈套,一切都是他故意安排的──她胡乱的说服自己。
“你想逃避?”
她低呼一声,尚未来得及移动寸步便被揽进了他的怀里,强烈的男性气息包围住她的每一个呼吸,彻底扰乱她的心绪。
没办法扳开这厚实有力的桎梏,被困在里头的她,完全挣脱不了。
“请你自重。”轻咬下唇,她不露破绽地冰冷驳斥。
“先回答我刚刚说的。”
“你……回答你什么?”她心虚的望着别处。
“我剖析的究竟对不对?你倒是得回答我。”他的脸距离她不过一个拳头,拂在她肌肤上的每一口气,都让她颤栗不已。
“当然不对,我根本没有动情。”
“对我坦白你心中的感情,真有这为难?……看着我!不许你看着别的地方!”他紧迫盯人的硬要她将目光焦距移回。
这样炽燃情火的一双深眸,像要探进她?装下的真面目瞧个究竟。“……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我坦白什么?”心跳得愈快,她愈是不敢呼吸,濒临停止跳动的心脏,几乎要缺氧不行了。
时墨一点也不了解她的固执所为何来,横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似得跨过长江黄河般的浩瀚才能连结。
“那么,你想不想听我坦白些什么?”
“不想!”她僵硬的立即回答。
从她眼中,他看到了欲盖弥彰的倔强……以及莫名的恐惧。
“你在怕什么?”蹙起眉,他加重力道让两人再没有一点空隙,双眼如鹰的逡巡她每个表情。“怕我以后会始乱终弃,怕自己只是做妾的命?”
烟儿竭力憋住胸头翻滚着一股没由来的愁苦,他轻易的看出她的顾忌,然而,她仍然不抱一丝期望。
“你并不是非要我不可,又何必一再逼问我?”她神情尽掩的咬着牙。“难道凭借着这股优越感,你就非要撕裂我的心,将我仅剩的一点自尊,都踩在脚底你才甘心吗?”
“我将你的自尊踩在脚底?”瞬间,时墨面如铁灰的满心冻寒,双手一松,她重心不稳的险些仆倒,幸而扶住了张凳子。
她不去看他,不去想他此刻的愤怒正在身后燃烧。
“我有说错吗?”她漠然空洞的轻道。“你是时王府堂堂二少爷,可以匹配你的名门千金何其多,为何要来为难我这个卑微的平民女子?是我的反抗激起你征服的欲望?还是你不相信会有女人不肯屈服在你脚前?”
“这就是你对我惟一的看法?”寒白如罩着雾气的脸肌里,像有几百条青色小虫蠕动着。
“我很感谢你?我所做的一切,毕竟,我们毫无瓜葛,你施予我的恩情,不论得花几辈子来偿还,都是应该的……”
“那么这辈子呢?”他语调森冷的夺口问,色厉内荏的眼,隐藏了多少不欲人知的深情与愤怒。
她的身子一震。“这辈子?”
“哼,倘若你真有一颗感恩的心,这辈子你就该好好服侍我,不管是做妾还是做奴,你都只能属于我!”
“原来你要的──是我的身子?”万箭穿心的痛,一时间虚软了她的四肢,她的手按在琴凳上不住发抖,苍白着容颜,激荡着思潮。
“如果我真想得到你,你早就逃不掉了。”他再无表情,声冷如冰铁铿然相撞,对这个始终不知好歹的女人,他已经寒心至极,掉头拂袖而去。
???
接下来的日子,说有多难熬就有多难熬,两个不说话的人,同处在一个空间里,让每分每秒的温度都维持零度以下的严寒。最后时墨爆发了,他再也受不了这种窒息无法呼吸的压迫感,当下和殷旗换了位子,选择坐到外头吹风透气,好过待在里头乌烟瘴气。
殷旗战战兢兢的坐到车棚里,半点受宠若惊的感觉都没有,他知道主子和烟儿姑娘必定有事发生,才会造成今日这么无可挽回的情况。
“呃……你没事吧?”见她脸色苍白如纸,两眼无神的凝向窗外,他揣揣不安的探问。
郁还烟慢慢的移动视线,看着这个忠心耿耿的随从,和他诚恳的眼睛,勉强的摇头苦笑。
“我没事。”
“对于二少爷的性子,其实我们下人都清楚得很,他虽然大口幼骄富矜贵,言行间总有股傲气淩人的架子,不过和别人家的公子哥相比,二少爷可是争气多了,尤其在琴棋书画方面的天分更是不得了。而且他平日待我们也极好,不爱花天酒地那一套,也不曾做过任何有损门风的丑事……”话到此处忽地停顿,仿佛脑袋里忆起了什么。
“这就是了,”她轻轻地言道。“扯上了我这曾待过妓院的丫环,岂不玷污了二少爷的清誉?”
“这……”察觉自己说错话已是不及,只得赶紧做补偿。
“话不能这么说呀,烟儿姑娘对于琴艺极有才华,才会得到二少爷的青睐,虽然出身低了些,但也不至于有损二少爷的名声。”
“殷大哥,你是受了王爷的命令跟随在时二少身边,应该?
他着想才是,如果我继续和他牵扯不清,说不定王爷会怪罪在你头上。”她正色的提醒。
“烟儿姑娘,你太小看在下了。”殷旗当然知道这点。
“我虽然同样听命于王爷,但跟了二少爷,就得顺他的心、如他的意,不论是否会换来责罚,也不能因为怕事而违背二少爷的命令。”
他忠肝义胆的一席话,倒让郁还烟有些另眼相看。
“你……你真勇敢。”
“假如你肯放下身段去了解二少爷,我相信,你们起争执的机率会减少许多。”他好心规劝。
“已经不是起不起争执的问题,而是……”她茫然的将双手合抱在一起抵住下颚。而是我怕自己的心就此沦陷啊!
“而是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唉,”殷旗感叹的摇头。“明眼人都瞧得出二少爷对你的用心,偏偏你不领情,总要把他惹毛,这是为什么呢?”
“他对我的用心?”
“我告诉你,中意二少爷的千金有如过江之鲫,他却一头栽进你身上,总不会只为了一场比琴这么简单吧!”
郁还烟静静地垂下眼睫,对于往后的路程,亦发不安起来。
第七章
紧跟在马车后方不远处,有三条人影不停纵落的隐身追踪着。
“华姐,我们真要这么跟下去?”受不了这种躲躲藏藏的窝囊气,向顶天按耐不住的劈头问。
“不跟下去怎么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向晶华目光淩厉的白了他一眼,仍然盯紧马车的方向,不时的挪动步履。
“可是,万一他们要去的地方很远,我们不就得一直这么跟踪下去?”一向没耐性的向顶天,就是没办法和向立地一样沉得住气。“他们一行四个人,却只有一个人有武功,三比一,还怕打不赢吗?”
“大哥,你用用你的脑筋,打赢要干嘛?”向立地瞪他一眼。“我们最主要的目的是在于“伽陀罗琴”,琴没出现,把人打死了有啥用?”
“简单哪,抓住姓时的家伙,再要胁那丫头说出琴的下落。”
“那丫头和姓时的也不晓得是什么关系,你确定她肯说?”
“没关系会结伴同行?我可不认为姓时的没在打那丫头的主意。”
“这就对了,他在动主意,丫头不见得屈服;弄砸了,她还反过来感谢你救她脱离苦难呢。”向立地冷讽。
“这……”向顶地一时语塞。
“够了,你们别净是斗嘴,快跟上吧。”向晶华在前头低喝。
两条人影随及迅速追至她身后。
向顶天仍是满腹牢骚:“假如他们是出来游山玩水的,那怎么办?”
“不可能,看他们每个人的表情就知道了。你看,那个姓时的还换了位子坐到车夫旁边,脸色难看得很。”
“烦死人了,你们不急,我一个人都快急疯了,不快些把琴找出来,我要抓狂了!”
“闭上你的嘴,快走吧。”向立地懒得听他抱怨,迳行往前奔去。
向顶天不甘不愿的快步跟上。他想,他的脸色不会比那个姓时的好看到哪去。真是气死人了!
???
终年雾气环绕的掩雾山,其真实面貌连老一辈的人都不曾见过。
放晴时,阳光穿透云层映洒大地,多少可以看清些脉络轮廓,山间的湿气极重,林里出没的鸟兽飞禽少之又少,能种植农作物的耕地又十分有限,因而留待在这个小村子内的人非老即妇,大部分的少年多会选择到临近较繁华的乡镇去谋生。
就这样,几经迂回颠簸后,他们来到了目的地──掩雾山下的小村子──没有个特定名字,所有人都是这样称呼。
进了村,只见村内人对于外人来到显得十分纳闷,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怎会有这样富丽奢华的一辆马车前来?
此刻,郁还烟难掩心急如焚的匆忙下了车,怀着满腔热泪行到后山一处荒凉的墓地中,朝一个早已斑驳的木碑笔直跪落于地,激动的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强忍着泪,她闭上眼似在与安葬于上下之人交谈,时墨不动声色的立在她的身后,双手合十虔心拜过。
由于跪得太久两腿酸麻,烟儿再站起时忽觉头晕目眩使得身子不稳,他眼明手快的扶了她一把,她想避已是不及。
“如果你有心将你爹的骨灰带回京城,就得好好善待自己的身体。”不带一丝温度的冷着声音,他把她的羸弱全看在心底。这些日子她吃得极少、睡得极少,就像头一回在仰天厅见到她时那般的单薄削瘦。
她端凝不屈的侧过脸,让自己平稳的站好,不需依赖他的手臂。
突地,一个凄厉尖锐的恸哭声由远而近,两人怔愕回头,骤见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妇人歇斯底理的冲上前来,吓得郁还烟大退数步。
“真的是你这个小贱人!还我丈夫的命来、还我丈夫的命来!”妇人愤慨至极的追上去,一个个拳头如流星般下坠到烟儿身上,她连来人都还没瞧清楚,压根儿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住手!你是哪来的疯婆子?”时墨怒然变脸,大步一跨上前制止。“怎么可以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人?”
妇人哀痛逾恒的仆在泥地上,头发披散蓬乱的垂挂在肩上,一张脸哭得模糊不清;烟儿定眼一瞧,即使事隔九年,还是立刻认出了她。
“你……你不是夏大娘吗?”
“呜呜……你害死了我丈夫,我要你偿命来……”夏大娘的手在抓了泥土后又去擦眼泪,整张脸沾满污泥,狼狈得就像时墨所说的“疯婆子”。
烟儿感到无限心惊,觉得自己被搞迷糊了。“夏大娘,你在说什么?我是烟儿啊,我怎么可能害死夏大叔?”
“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他,就是你!”她哭得更大声了,引来附近的邻人纷纷围过来一看究竟。
面对这唐突的指控,烟儿简直百口莫辩。
“你……是郁定擎的女儿?”又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走过来,七十多岁的高龄,声音十分沙哑,但那双眼,却格外的炯然有神。
“是的,我是。”这是怎么一回事?烟儿仓惶心悸的退到时墨的身际。
“我想你不记得我了,大家都喊我曾老,是村里的管事之一。”他稍一停顿。“你叫郁还烟吧?我问你,你可知道你爹的事?”
“我爹?”
“数个月前,有两男一女跑来这里找他。由于你爹在九年前就已去世,你也让人接走了,可是他们却坚持非要问出你的下落,否则将血洗全村;但我们实在不知情,于是夏老便挺身而出,他和你爹是老邻居,理当知道你的去向,可他顾虑那三个人会说话不算话,因而跟着他们一块走了。”曾老轻声一叹。“唉,哪里知道夏老的尸体在一处破庙,让个长年在外地工作的村人发现,惊震难过之余,也一路护送回来,夏大娘见状后哭得死去活来,也不晓得到哪儿讨这个债。”
时墨立刻联想到那天夺琴的三个人,对!一定就是他们,没想到他们竟敢犯下这样滔天不赦的罪行,早知如此,就不该轻易的放过他们。
这五雷轰顶的讯息,震得烟儿目眩耳鸣,震得她手脚发冷,颤巍巍、虚??的身子,不支地跌进时墨急急接住的怀里。
“这……”冷气窜上四肢百骸,烟儿心绪如麻的浑身发抖。“我并……我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极力回想着那日的两男一女,她的脸亦加死白,不住地深呼吸维持镇定。“不过,确实有这么三人到了京城,把我爹留给我的一架古琴给强行夺走,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真的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