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你听我说,我从没有……”尧天要去拉她,试图使她冷静。
她却甩开他的手,不愿他来碰触。“你走!我求求你走好吗?”
“小梅,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廿年,你不知道……”
“你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出现!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不认识你,请你走!你走!走啊……”
他在她歇斯底里的情绪下暂时屈服了,但也只能无言地望着她。
他心里有太多的酸楚,和无限的惆怅。
虽廿年不曾相见,然而面对这个苍白的枯瘦女人,他仍可以确定她是他日夜思念的小梅。
尽管岁月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身上留下痕迹,他还是认得她,一眼就认得她,知道是她。小梅是他今生今世的最爱,他怎可能错认?怎可能遗忘?
然而他在她眼中读到的只有——恨?她恨他?为什么?
“我还会再来的。”他深深望着她固执的背影。那背影的消瘦令他心疼。这些年来她一定吃了不少苦,他没能陪她,全是他的过错。“我找了你廿年,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到你,我不会放弃的。”
???
星云照例来到别墅,却发现何尧天整晚都坐立不安,要不就古怪地打量她,再不就是出神地将视线停驻在她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又对她说的话心在不焉。她终于忍不住,合上杂志,开口问:
“何叔,如果你今天有其他的事忙,或许我早点回去会比较好。”
他连忙制止她:“不,我没有其他事情,你在这里,很好,真的很好!”
星云关切地问:“您好像不太对劲,那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只是碰到一些情况,很难处理。”
她释怀了。“是生意上的问题让你烦恼吗?”
“没什么重要的。”他不敢直接跟她说——是你、你们让我“烦恼”。自从重遇小梅以来,尧天的心绪没有一刻平静过,感情的波涛在他心头翻搅,他简直快发狂了!一想到星云可能是他与小梅的女儿——还有星苹,要他怎能按捺住那份激动和狂喜?
“星云,有个问题,我想——”
“你想问我什么?直说无妨。”星云微微一笑。他今天确实有点反常,连说话都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这在一向沉稳自信的何尧天来说是未曾有过的事。
她的话给了他冒险的勇气。“星云,你想念过你父亲吗?如果他——”
她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问题呢!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星云开玩笑道:“你不会是想要我认你做干爸吧?”
“我不要当什么干爸,我就是你真正的爸爸。”何尧天以为这句话只是在他心里喊着,实际上他却已不经大脑的冲口而出了。
星云满脸讶异的神情,说:“什么意思?”
“星云,我就是你父亲。”尧天再也忍不住。他紧紧看着她,观察她的反应。“你可以回去问你妈妈——”星云的反应安静得可怕,许久之后她开口了。
“这是什么玩笑?何叔,你是在开玩笑的,对不?”她的脸紧绷,握着拳,整个身子如紧绷的弓。
他只能迎视她,缓缓地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
她的眼神刹那间转为狂乱,教他心惊肉跳。这是他最担心见到的反应。
“你为什么要骗我?”
尧天试着抓住她。“星云,你听我说……”
“不要碰我!”她连连退后。“我会去问我妈,她不会这样骗我!”
星云连跑带跌地奔出别墅,冲入黑夜。
当她回到家里,母亲和星苹正在看电视。她开门见山就问话:“妈,你告诉我,我们的爸爸到底是谁?为什么何先生会……”
一看到女儿的脸色,伟如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何尧天终究还是说了。她原本想阻止星云出门的,却想不出适合的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伟如悲哀地说:“你知道了?”
星云真不愿相信母亲给她的回答。“不,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怎么会——”
“是真的。我一直不希望揭穿真相,然而到底还是——瞒不住。”
“我不相信!你不是告诉我们,爸爸早就死了,我一直这样以为。”星云宁可相信父亲已不在人世,也不愿接受何尧天突然成为她亲生父亲的事实。这又是为了什么?这矛盾的心理,她还无暇去细想。
一直缄默着的星苹却开口了。“爸爸并没有死,他是不要我们了,我知道。”她看着母亲与姐姐。“我曾在无意间听见妈和杜叔谈的话。”
星云去摇她的手臂。“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有差别吗?”星苹感到奇怪地说:“如果他不想要我们,他是生是死,意义不都相同吗?他不在我们身边都廿年了。爸爸这个名词早就被抽空了,我们只有妈妈,不是吗?”
那一刻,星苹成熟冷静的神情看来宛如长大成熟许多。
“小苹!”伟如喊道。她心中思绪翻涌,却找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对两个女儿说,不论是解释、安慰或说明。
“我也知道,现实就是现实,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星云喃喃自语。
在知道了这件事实之后,她将如何、要如何面对他呢?而他们的关系——再也不会跟以前一样了,再也找不回来了。然而母亲与妹妹又要怎么去面对这个人?她们能接受这个人吗?星云忧心的想着。
“他昨天下午来过了。”伟如低着头,说:“我只求他不要再出现,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平静、平凡的生活。”
“事情不会就此终止的,你们都知道,是不是?”星苹环顾每个人。“戏才刚开演,往后还有下文呢!只是有一点不公平,你们都见过那位何先生,而我连他是什么样子,一点概念都没有呢!”
???
“我还要买苹果。”星苹扯着常宽的袖子,挤过夜市人潮,到水果摊上拣了袋五爪苹果。
常宽今天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大胃王,和她逛了短短一条街,这小女生见一样爱一样,吃了炒米粉、肠子汤、瘦肉粥,又叫了面线和润饼,还意犹未尽地买了半打装的拐杖棒棒糖,而现在又看上心爱的苹果,拿出最中意的一颗在T恤上抹了抹,津津有味地咬了起来。
“我真是服了你,你这么会吃,怎么还这么瘦?”她那扁扁的小肚皮根本看不出饱餐的迹象,真不晓得刚刚那堆食物到那里去了。
“天生丽质啊!”她得意地笑。“吃不胖有什么办法?我也想要点肉,丰满些多性感!可是不知道那些东西吃到那儿去了,我就算三餐拿巧克力当主食,也重不了几磅。”
“美容健身中心应该找你去拍广告,不知会有多少人羡慕你。”
“健康就是福,胖瘦没那么重要。骨感也满好的,另一种性感哦!你觉不觉得?”
“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很欣赏自己喽?”常宽揉揉她原本就被风吹乱的短发,星苹跳着、笑着躲开。奇怪,跟她在一起,他的话就变得特别多。从前他可以一个人闷上一天都不吭声,现在只要有星苹在,话匣子一开就滔滔不绝,要关上还很费力呢!
“每个人都应该欣赏自己,不是吗?如果连自己都不喜欢自己,还该喜欢谁?又有谁会来喜欢你呢?”她理直气壮地。大多时候,她是很有主见、自信满满的。“这苹果真香,你要不要来一颗?”
“我不吃苹果,有异味。”
她一副怪他不懂珍惜美食是天大罪恶的表情。“不吃苹果,你的人生一定无味、无香、无乐趣。这可是我的命根子,一天都少不了它,不吃的话,连觉都睡不着。”
“我看你的苹果脸就是这样吃出来的。”
“那爱吃苦瓜的人不也吃成苦瓜脸?可见你的推论没有根据,不能成立。”
“那你的意思是说……”
星苹伸伸舌头,自己笑得好开心。“老话嘛,天生丽质喽!”
小街上人挤人,他们一度还被冲散,星苹踮脚尖张望,一下子就看到他站在街的另一边,她叫他的名字,常宽即排开人群走过来。
“你不要乱走,我会找不到你,”她咬下最后一块果肉,舔舔指上的甜汁。“而且这么大的人还当失散小童,传出去很丢脸。”
“我没乱走,我买了东西,给你的。”他将她拉到一边。
星苹迫不及待地去掰他的手掌,那是一条红绿格纹的流苏发带,颜色十分好看。
“我头发这么短,绑这个不好看。”她遗憾得不得了。
“谁说不好看?”常宽将她扳过去,斜扎起一束头发,笨笨地打了个蝴蝶结。星苹也很乖地动也不动,一手提着糖和苹果,一手捏着果核,像个等着被妈妈整理好头发上学去的女娃娃。活像个过动儿的她,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星苹就着烤香肠小贩摩托货车的后照镜左右照个不停,感到很满意。“美得很吧?我发现天生丽质真的很重要,怎么装扮都好看。”
常宽还没骂她臭美,她已抛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溜开了。
常宽趁隙抓住她的手。
星苹触电般急急地挣开他的手,她不看他,只是红了脸噘嘴道:
“你以为送我个小礼物就有权吃我豆腐吗?”
“谁告诉你这是吃豆腐?”
“起码你没征求我的同意。”
原来这位小姑娘有这么传统的一面。“我不知道这样还得征求同意。”
星苹瞟他一眼,跺跺脚。“你这人好死脑筋。”
“你满拽的哦。”
“才不!我很友善。”
“是啊!拒人千里之外是友善的表现。”
“臭屁鬼!”她赌气般抓起他的大手,将自己的手塞进去。“谁怕谁?”常宽笑了。他感觉手心中那柔软的小手正悄悄、柔柔地伸展,很自然地让他握着。
谁怕谁!在感情面前,谁都拽不起来。
???
“你还是告诉星云了?”
“我忍不住。知道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还装作若无其事的跟她聊天?”
“我没有承认她跟你有什么关系。”伟如淡淡地说。
尧天不禁恳求似地望着她。“小梅,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态度对我”难道当年的情分,你都忘记了?”
“不要提当年,你我之间无过去可言,我只求你不要再出现,还给我们平静的生活,不要再制造无谓的干扰。”
“干扰?”尧天苦笑。“我对你们而言已成了‘干扰’吗?小梅,不管其中有过什么误会,请你不要太快拒绝我,念在几十年的恩情上,让我们好好谈谈,最起码……”
“恩情?有何恩情可言?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我只求你离开,不要再出现。”
“小梅!”
“小梅已经死了!当年那个痴情的曾小梅早已死了,我是晏伟如,请你搞清楚,不要错认。”伟如转过身坚决地望着他。“你我之间早就恩断情绝,所以不要在我面前再提恩情两字,你担不起。当初你既然无情地抛弃这份感情,现在有什么资格要求发言!”
“我从没有放弃过要争取跟你在一起。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约定一个月的时候相见……”
“是你背信忘约了,你说要回家争取父母同意,怎么不说是回家探视病中的妻子——”提起往事,一幕幕椎心刺骨,那是藏匿在她心深处最深的痛。“你真狠啊!何尧天,你够残忍的,你敢在我面前承诺、许愿,怎么就从不敢向我承认你在家里有个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不敢。你可以怪我懦弱,可是我真的不敢,只为怕失去你,越到后来越矛盾,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小霜是我父母所挑选的媳妇,我却从没有爱过她;直到遇见你,我更明白自己过不了那种无爱的生活,再也忍受不了那种无爱的婚姻。”
“谎话!你大可以自圆其说,但别指望我会相信你。”伟如不愿相信他。
“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回家,是决心要结束那段婚姻关系,我跟家里抗争,天天跟我爸妈理论;又面对小霜的歇欺底里,以自杀要胁,到后来的冷战,我没有屈服,更没放弃过。”
“事实是你一去不回,两个月……”
“我父亲先是软禁我,隔断我所有对外的联络,后来我发烧大病了三个月,简直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你至少可以给我一点消息……”
“刚开始我只想尽快处理完事情,再回去告诉你好消息,到后来,情况已完全不是我能控制。”
“可是你到底欺骗了我,我曾经百分之百的信任你……”
“对不起,我知道我犯了大错,可是请体谅我的出发点全是为了爱你。我从来没有想要辜负你,从来没有过。”
“然而伤害还是造成了,不是吗?”伟如紧抓着摊子边缘。她的唇边泛起苦楚的微笑,眼泪却在心里淌。“你知道我去找过你吗?”
尧天大大惊动。“没有人告诉我……”
“我到了你家,被挡在门外三天,最后是你母亲和盛气凌人的太太出面用支票打发我走。我想她们打听过我,在她们眼里,我不过是个只看得进钱的烟花女,根本不屑一顾,你可知道那时我有多——试问那时你在那里?你在那里?”
伟如一番沉痛陈诉听得尧天冷汁涔涔。他想像得到当时她所受到的委屈,想像得到母亲与小霜会给予她多不留情的羞辱。只恨他当时病得无知无觉,不省人事,没能保护她免受伤害,免于后来所发生的连串悲剧。
“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他的眼光充满祈求,也含藏了多年的渴盼、悔恨与挚烈情爱。“当我再回到我们的家,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了,见到的却只是一片废墟,整排屋子已化为灰炉,人事全改,我连想找个人问都无从找起;后来才知道那里发生大火,连夜烧个精光,死了廿几个人,尸体全成焦块,因为无法辩认,只得全埋在一起,你不知道,我当时几乎疯了……”
“你以为我死了?”她问。
“这是唯一的答案,他们说火势那么旺,不可能有人幸免。”
“我不知道有场大火。”伟如低语。“我后来没再回那里去,那幢屋子对我而言只是充满欺骗与痛苦的回忆;我没收你家给我的那笔钱,她们给我的侮辱够多了,我不会连自己都来侮辱自己。”她静下来。“烧了也好,把那些不堪的记忆烧光,或许少些牵念。”
他为之战栗。“谢天谢地,你没有留在那里,老天有眼,让我们还有相遇的一天,我们的缘分还没有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