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陶庆平脑子里千百个念头倏忽纷起,惶然无依,人人只当他是事情败露心虚。孰不知今夜之事,全是周普所授,他巧言只有出此下策,才能逼得秋别下堂,陶庆平便能得偿所愿,抱得佳人归。陶庆平苦恋秋别,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只要能和她长相厮守,就割了他的头他也二话不说。丝毫也不考虑周普之计是否合情合理,莽撞就做了。
周桐屏着息睁大眼看着陶庆平,等他回答。其实不管陶庆平说什么,周桐都坚信秋别是清白的,她是世界上最清灵无瑕、最完美圣洁的女子。
秋别亦屏息在等他答话,陶庆平的一句话,将决定她的未来。她认为陶庆平对她无礼,只是一时胡涂,从他平常持重沉稳的举止判断,他极可能是受了什么重大刺激,才会如此。他事后知悔,说明清楚,自会解开这场误会。
陶庆平迟迟不作回答,周普怕他改变心意,那自己一番心血尽付东流,以后再要有这等良机扳倒秋别,怕是极难。遂刻意加重语气道:「你可要『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这对你有好处,你要仔细想清楚了。」
秋别心里觉得有异,转头向周普看去,周普侧过头去避开她的视线,仰脸看着头顶上的梁柱。
陶庆平看着秋别皎好的容颜,神魂若失,周普的话是提醒他勿错失良缘,眼前彷佛勾勒出一幅他与秋别相依相守、子女围绕的温馨景象,他毅然作了决定。
砰的一声,陶庆平向上跪倒,大声道:「叔公老爷,我和秋别情投意合,两心相属,请叔公老爷大发慈悲,高抬贵手,成全了我们吧。」
此话一出,厅上嗡的一声,秋别眼前一黑,如被打了一拳般,不敢置信陶庆平竟会罔顾事实,捏造出子虚乌有的谎言。
「那你是承认你们两人私通了?」周表叔公一点也不怀疑陶庆平所言非实。
「是。」陶庆平伏首「认罪」。
「不是!他在说谎!」周桐急得额上浮露青筋,用力挥舞双手为秋别辩白道:「秋别姊姊绝不是那种人,你们冤枉她了。」
「周桐!」周绍能断喝一声:「这狐狸精是灌了你多少迷魂药,你要一再为她说话?她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你还在维护她,堂堂男子汉为了一个贱人,半点骨气也没有,我看了都替你脸红。」
「秋别姊姊绝没有对不起我,你们不可以这么说她!」周桐大呼,灼灼直视周绍能。适才众人耳语不断,这时全都收了声,全场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气氛凝重沉肃。
见周普眼底蕴藏得色,秋别心中豁然雪亮,她是中了人家的毒计了。周绍能等人早看她不顺眼,想把她赶出去,只是不得其便;阴错阳差让周普找到了陶庆平这颗棋子,利用他对自己爱慕成狂,设下这个陷阱要赶尽杀绝。好狠的心肠哪!
周绍能第一次见周桐大无畏的对抗自己,这个毒局是自己设的,不免有些情虚,想快刀斩乱麻,以绝后患。于是对周表叔公道:「表叔,依咱家法规定,犯了奸淫的女人该当如何处置?」
周表叔公想了一想,道:「死罪。周家门风要顾全,这个淫妇断容不得她留下。」说到后来声色俱厉。
陶庆平猛然抬起头,脸上惨然色变,事情变化与周普当初所言大相径庭,秋别竟要被处死?
「叔公老爷──」他匐膝前进,要上前求情。
「你还想做什么?我周家待你不薄,你竟和秋别做出这种丑事,还想求叔公老爷原谅你们吗?」周绍能叫人:「把他们两个结结实实绑起来,锁到柴房去。明天抬到河边,沉了他们,送他们见阎王去吧。」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动手。
周绍能火了:「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众人这才蹭着脚步,延挨着上前捆人。
周桐挡在秋别身前,做她的挡避墙,正气凛凛,令人莫敢逼视,那些奉命行事的人不由得缩了缩。
周普喝道:「捆起来,她现在只是个罪人,不是你们少奶奶。」
周桐怒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谁也不能对秋别姊姊乱来。」两方僵峙不下。
周表叔公年岁已高,性情仍如年轻时火躁,一掌拍在桌上,大声道:「你这个忤逆不肖的孩子,为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还把长辈放在眼里吗?她犯了淫佚这条大罪。我们周家的清规,不能让一个下贱的女子给破坏。把他给我拉开,他再反抗,也把他捆起来。」
周桐还要上前再争,背后一只手拉住他,周桐回头来,只见秋别摇了摇头,叫他不必再多言。她无辜受冤,被判私刑,却不见她激动哭泣,脸上一片淡然,是看破一切的神情。
「华弟,你若心里有我这个秋别姊姊,就什么也不必再说了。」自认所作所为,仰不愧天,俯不祚人,若天意仍要她受屈冤死,她无话可说。
对周家,她仁至义尽。到黄泉之下,周老夫人亦无一言可责备她。时也命也,夫复何言?
「妳是冤枉的!」周桐激动不已,忽然鼻头一酸,流下两行泪来。
秋别抬手用衣角轻轻给周桐擦去眼泪,柔声道:「这么大的人了,动不动就掉泪,不是让人笑话?快别哭了。」
周桐吸着鼻子忍泪道:「我听妳的话,我不哭。」
秋别温颜一笑,如大姊姊安慰小弟弟般,摸摸他头顶。在场之人看了,莫不心恻恻然,不忍观视。明知秋别含冤莫白,但无一人有勇气挺身为她说话。说了又如何?人家早做成了陷阱,存心要致她于死地啊!
秋别转向众人,平静道:「你们不用绑我,我不会逃。我自己有脚,可以走到柴房去。你们若不放心,就在门上加锁吧。」又转向周绍能道:「二老爷!」
周绍能让她一双寒如水晶、清如皎月的眼睛一看,背上泌出一身冷汗,心脏怦怦乱跳,不知她要说什么。
「桐少爷是您亲侄子,再如何他也是周家人,希望您看在死去的老夫人和大老爷面子上,能好好待他。」秋别知道这些话说也是白说,但是只要叫她一日在世,扶佐周桐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周表叔公颇为诧异她竟会说出这番话来,转念一想,此女狡狯,说不定这是她欲擒故纵的计谋,可不能一时心软,动了妇人之仁,被她所骗而放她性命。
秋别清灵神秀的眼睛在众人身上一转,周普不敢和她对视,转头左右乱瞧。流转到陶庆平脸上时,她既不怨恨,也不怒视,只用着一种似哀矜又似同情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即移开视线。
陶庆平被她这片宽容的眼光所视,心中当真有如万针钻刺。自忖要不是他一时欲令智昏,千求非分之福,妄想和秋别共结连理,何致被周普所骗,害了自己又害了秋别?
他愧疚难当,悔恨莫及,这时再要说什么他和秋别是清白的话,已无人肯信,他本来跪在地上,猛地跳了起来,大声叫道:「秋别姑娘,是我对妳不起!我没脸见妳!」额头对准离己最近的一根大柱撞去,登时触柱而亡。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众人都料不到陶庆平竟会寻短自尽,忍不住齐声惊呼。
秋别也自惊异,随即悲悯的看着陶庆平倒在地上的尸首;他一生正直,最后却因勘不破一个「情」字,而毁身送命,思之堪叹堪怜。
变故接二连三,周绍能惊魂甫定,连连喝道:「拖下去!拖下去!」有人上来用草席将陶庆平尸身裹了,抬到废弃闲置的小屋暂放。
秋别握了一下周桐的手,笑笑往外走去。周绍能怕她逃走,忙叫人跟住她。
周桐呆了一呆,大步追了出来,在祠堂外赶上她,叫道:「秋别姊姊!」只叫了这一声,怔怔地看向她,千言万语化成无声的凝视。
秋别摇摇头要他不用再说,温柔道:「你可要好好读书,这样我就是死了,也甚欢喜。」
秋别踩着不急不徐的脚步向前走去,纤瘦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
柳暗花又明
秋别被锁进柴房,等天一亮,就要施以沉河之刑,将她淹死。
周桐心焦如焚,他冲到柴房外想见秋别,周绍能派人挡在外头,不准他们见面。周桐无法,只有回怀桐院去。春帆、夏圃和冬望不知已哭了几回,眼睛肿得像核桃大。他想安慰她们几句,却怎奈自己也想痛哭一场,于是又跑到了外面,捶胸大哭。
正哭得声嘶力竭,忽有人道:「你躲在这儿哭,就救得了秋别吗?」抬头一看,是周晖。
周桐赌气似的偏过头去,不想理睬周晖。他心思单纯,对谁都不存偏见,只因周绍能一心要置秋别于绝地,于是连带将周晃、周晖等人也一起迁恨上了。
周晖笑笑,对他冷淡的忽视不以为意,道:「秋别就快死了,我知道你心里正难过得不得了。不过,我的话你可得要听,我可是来帮你救秋别的。」
听得这一句,周桐忙转过身来,抓住了周晖手臂大力摇晃,叫道:「你有什么方法可以救秋别姊?快告诉我!」
周晖被他捏得手发疼,道:「别激动,你先放开我再说。」
周桐依言松手。
周晖整整衣袖,好整以暇的道:「我和秋别也算是一起长大,她的个性我很深知,她怎么会做出红杏出墙的事来?大伙儿全冤枉她了。」
周桐又喜又愁,喜的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为秋别说话,愁的是眼见天已熙亮,太阳向上升一分,秋别就是离死近一步。
「是啊!她是冤枉的。」周桐连连点头附和。
「我听到了这件事,可也为秋别心焦不已;她为周家尽心尽力,就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来说也不过分的,怎不分个青红皂白,就定了她个死罪?」周晖眉头深蹙,状甚忧心,彷佛这不幸的事情就发生在他头上似的,道:「刚才我去向父亲恳求,看能不能放秋别一马,结果他一口就拒绝了。」
周桐失望之情尽显脸上,周晖偷眼观察他的脸色心底窃喜,又道:「你先别失望,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真的?」周桐双眼一亮,翻然作喜,满脸期盼看着周晖。
「只是──就不知道你舍不舍得──」周晖做出为难之色,荡开一笔,故弄玄虚。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只要能救出秋别,没有什么他舍不得的。周桐急切的道:「二哥,你快说!」
「好吧,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姿态也做足了,周晖不再左弯右拐,直接切入正题,道:「表叔公最疼的就是我,只要我去求他放秋别一条生路,他一定会答应。可是他在众人面前已说出定秋别死罪,这时要他改口,只怕他面子上下不来,仍然要坚持原议。单凭我一人之力,要想说服他改变心意,怕是很难。不过表叔公这个人很爱财,若是你肯拿出一大笔银子去拜托他,那是十全十妥,无事不成了。」
「他要多少银子我都给。」
「你要想清楚,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呢!」周晖以退为进。
「只要能救秋别姊姊,就是要我把整个周家都给他,我也甘愿。」周桐不好货财,金银财宝在他眼里和石头并无两样。
周晖就是等他这句话,喜道:「这可是你说的。」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文契,道:「这儿有一份契书,上头写好某某自愿将家产悉数授予某某,你在上头写上你的名字,我立刻送去求表叔公。」
此处无笔墨,于是两人到了书房,周桐胡乱磨了一池墨水,看也不看内容如何,提起笔就在立契人落款处急急挥就「周桐」二字。将笔重重一搁,几滴墨汁溅上衫子。
「我这就找表叔公去。」周晖在纸上轻轻呵气,吹干墨渍,珍而重之将文契收入袖底,大袖飘飘的越过门坎而去。
周桐在书房中来回踱步,等候好音,却迟迟不见周晖回来。待日影侵入书房石地,冬望哭着找着周桐,告知秋别已被带到江边,周桐无法再继续等候,往江边飞奔而去。
☆ ☆ ☆
桃花江边,周表叔公拄杖而立,看着周绍能指挥几个家丁将秋别绑在门板上。等一会儿将她推入江中,顺流而下,让她葬身于江尾滔滔滚滚的瀑布急流之中。
昨晚下半夜,在静静等待沉江的时分中,回忆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虽然短促却无愧于心,偶有心潮起伏,秋别却能很快平息,宁定的接受死亡的来临。
奉命的家丁以前都曾受过秋别之恩,要下手实有不忍,不遵行又惧周绍能之威,左右为难。
「不怪你们,动手吧。」秋别看出他们顾念旧恩,低声道。
两家丁互看一眼,面面相觑,道一声:「得罪了。」将她绑上门板,怕她双手疼痛,因此绳子不敢绑得太紧。
「推下去!」周绍能喊。
家丁们使力推着门板,送入水中,干这等缺德事,心里怅怅闷闷,像梗了一块硬物堵在胸中,上不去下不来。
门板被水推送,慢慢飘流到河心。秋别躺在板上,仰看天上白云悠悠,天气是这么晴和,而自己却要死了。
周绍能站在岸边,负手得意的微笑看着门板飘飘荡荡而去。秋别一死,眼中钉既除,周桐已无所作为,周家可说是落入他掌中,任他摆布。周普此计果然大妙,嘴角笑意更深。
忽听有人在后大叫:「秋别姊姊!」转头一看,正是周桐。
周桐赶到岸边,扯往周表叔公喊:「表叔公,二哥跟你说了吗?你原谅秋别姊姊了?她──她人在哪里?」
周表叔公听了他这番没头没脑的话,一头雾水,皱着眉拂开他牵执的手,斥道:「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的小老婆犯的是七出里第一条大罪,我是不会轻饶了她。你要见她最后一面,她就在那儿,自个儿瞧吧!」右手食指往河心一指。
周桐转头过猛,脖子一痛,顺着周表叔公手势看去,但见门板上缚着秋别,顺流而去。这一下有如冰水浇头,从背脊底窜上一股寒颤,四肢如僵。周晖为何失信不来?周桐已全忘了追究。
门板漂流已有一段距离,周桐沿着岸边追了下去,一边情急大叫:「秋别姊姊!」
秋别侧头看见周桐追来,感激之余回呼道:「华弟!回去吧!」
「不!」看看秋别就在眼前,周桐涌身跳下水面,奋勇游了过去。水浸衫袍,变得沉重,周桐在水中卖力挥舞着手臂,一尺一尺向秋别靠近。
「你这是做什么?」秋别大惊,怕他因此有什么闪失,叫道:「快回去!」